第21章 2007:幸运儿
方志荣只当他是新鲜劲过去了,心里感叹一声“孺子不可教”就下了定论。方明却觉得不对劲,问方成,方成就说是累,多的一个字不讲;问方曼若,方曼若直接缄口不言。
他想了解些拍摄细节,方曼若则说为了保持状态,暑假剧组里是封闭式拍的,有剧组的助理陪着方成,她只能过去陪两三回,没发现什么问题。
既然都这样讲,方明就没再追问。工厂的事急也急不完,他整天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这里。
随着寒假临近,方成的情绪越来越低落,方明半夜回家经常撞到他坐在沙发上看电影,白天就窝在房间里,方曼若怎么敲门也敲不开。
有一天方曼若叫他吃晚饭,两个人差点吵起来,方明这才意识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方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闹过脾气,哪怕生气了也是憋在心里,慢慢就好了。他最疼妈妈,说妈妈是方家的公主,一次也没有和方曼若顶过嘴。
方明翻出房间钥匙,闯进房间和方成在床上对坐了半小时。方成不断地玩自己的手指,掐出好几个白印子,方明实在看不下去制止了他,他才终于开口,说不想去剧组。
“有人欺负你吗?”
方成沉默,然后摇头,慢吞吞地说,“我不喜欢这个角色。”
方明松了口气,觉得不是多大的事情,开口鼓励他,“你现在是演员,演员怎么能次次碰到自己喜欢的角色呢?”
“可……”方成欲言又止,“算了。”
“小成,男子汉要有契约精神,你接了这个戏,就要全心全意把它拍完。”方明把房间钥匙摊在手心,鼓励地看着他。
好半晌,方成从他手中接过钥匙,点头道,“知道了。”
“走,去吃饭,妈妈要生气了。”
方成起身走出房间,桌上的饭菜没了蒸腾的热气,方曼若扶着额头侧身坐在沙发上,没有理会他们的脚步声。
方成走到她面前,“妈妈,对不起。”
方曼若放下手臂,抬起脸看他。并不是预想中的愠怒神色,残留着泪痕的眼睛里满藏的是不知所措。她擦掉眼角再次涌出的泪珠,紧紧抱住方成,声音带着哽咽,“小成,对不起。”
看到这一幕,方明觉得问题圆满解决,把桌上的菜端去厨房重新加热,一家人久违地一起吃了顿晚饭。
他没想到的是,启程前一周,方成突然又变得十分焦躁,一提到拍戏的事就整个人坐立不安,仿佛心里有一团理不清的乱麻,让他堵得难受又无从宣泄。
更奇怪的是,这份焦虑似乎传染给了方曼若。方成发作的时候,她也心神不宁,随后更是着了风寒,因为身体不适没办法陪方成去外地。为此,方志荣拖着一把老骨头重新回到工厂。他听说方成不想去拍戏,气得不轻,说方家从来没有出过这么懦弱的男人,把方明赶去押送方成拍戏。
一月中旬,方成如期启程。
出租车开到机场,他坐在后座迈不动腿,和方明僵持着。方明劝了半天,最后还是上手把他拽下去的。
他给方成买了杯咖啡暖手,有十二分的不解,“小成,你怎么突然这么排斥拍戏?”
方成一口一口喝着热拿铁,热气氤氲在眼前,他看不清方明的脸,“爸爸,我可以不去吗?”
“不行,阿公说得对,男子汉要有担当”,方明把餐巾纸递给他,“而且——违约金很高。”
方成接过纸巾,把溅到手上的咖啡渍擦掉,埋下脑袋又不说话了。
方明搂住他的肩膀,“小成,有什么事都可以跟爸爸讲,不要憋在心里。”
“真的吗?”
“当然。”
方成试探地瞥了他好几眼,咖啡盒被手指抠出了几道印子,才低下声音说,“杜导不让别人跟我说话,把我关在别墅里,不准我从轮椅上站起来,也不能走路和跑步,说要入戏。”
他的语气很平稳,因为进入变声期而带着细微的沙哑,进到方明耳朵里像粗粝的砂石坠入水面,扩散出一圈圈的波纹。
方明张着嘴,静止了好一会儿才哈哈笑了两声,“为了拍戏做些准备也是正常的嘛,人家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你为了一个精彩的镜头被关几小时已经很轻松了!”
“不是几小时,是每一天。”方成晃了晃手上喝干的咖啡,继续说。
方明眉头皱起,面色开始严肃。
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方成心里升起一点希冀,平日里有些狭长的眼睛睁大了望着方明,在机场顶灯的强光下,像蒙了层水雾。
方明盯他半晌,拧起的眉毛很快解开。他抽掉方成手中的纸杯,半是好笑半是责备地说,“怎么可能?谁教你这样撒谎?爸爸虽然没拍过戏,也看过明星采访的,可不好骗,走了!”
宽大的手掌拍在方成背上,把他往登机口推。等到登机后放好背包坐下来,方成才说了一句,“为什么问了我又不相信?”
方明没听见,工厂出的一批货有质量问题,他脚不沾地处理了好几天才平息,飞机起飞的轰鸣一响,他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三小时的飞行后,他们抵达目的地。岩州罕见地受到寒潮影响,气温降得剧烈,两人都穿得挺厚,抵达北方小城时没觉得太冷。这一次杜子龄没有来接他,而是叫了助理过来,据说他因为一个场景设计熬了整周的夜,烟灰积了几厘米厚,今天又因为演员不在状态焦头烂额。
“最近是新欣姐和壬海叔的戏,怎么会不在状态?”方成呵了口白汽。
助理揉揉眉心,叹息道,“杜导自己都说不清想要什么状态。”
听到这话,方成心里有了预估,这个月肯定又不好过。杜子龄想不清楚时,就会把大家扔进那个沉浸式的环境中即兴演出,他作为观察者也一同沉浸,最后选择“感觉最对”的那一版。
所以他拍得慢,也拍得痛苦。方成见到他时,发现他颧骨下多了两抹凹陷的阴影,胡子拉碴,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监视器,倒真像个隐在暗处的□□了。
“杜导。”
“小成,你来啦。”见到方成,杜子龄眼睛亮了亮,“欢迎回归战场。”
“杜导好,感谢对小成的照顾。”方明迎上去,想跟杜子龄握手。
杜子龄不习惯跟人握手,后退半步才发觉这样不太礼貌,“呃,你好。这次是爸爸带他来啊。”
方明自然地放下手,笑道,“是的,他妈妈生病了,就换我顶上,肯定不让小成给您添麻烦!”
杜子龄手肘往后拉伸僵硬的肩膀,“不会,他悟性高,也听话。”
简单聊了几句后,杜子龄叫来助理,让他送方明去酒店。
方明笑着和他道别,走了两步发现方成站着没动,责怪道,“小成,愣着干嘛,别影响杜导工作。”
杜子龄从分镜图中抬头,“小成还是住家里,一会儿收工跟我走。”
方明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中,“家里?”
“嗯”,杜子龄在稿纸上写写画画,几秒钟后才想起来解释,“哦,就是拍戏的别墅。这一个月他会一直住在那里,方便讲戏拍戏。为了不影响他的状态,您不要主动过来,他有什么需要就给您打电话。”
方明脑袋里突然响起机场的对话,愕然地看方成,他正在专心看监视器上的画面,是一个女演员的戏份。方明心里有点乱,但杜子龄一脸坦荡,让他觉得情况肯定没有方成说得那么糟,于是半信半疑地跟着助理走了。
这天以后,方明果然一次也没见到方成,也一次都没见到杜子龄。他和同住一个酒店的工作人员打探消息,想知道片场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对方只回答他拍摄顺利,不用担心,其余无可奉告。
好在同酒店还住着另外一个年轻演员,方明偶尔能看见他,看上去活蹦乱跳没什么问题,还撞上过一两次他和女朋友出门约会,看来不用太担心剧组,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相信他们就行了。
不用看孩子,也不用管工厂的烂摊子,方明久违地过上了闲得无聊的生活。他本来就是南方人,二十出头乘火车去岩州,还不曾在北方长住过,而北方的冬天最是与南方迥异,有许多地方可供游玩,他就把这小城逛了个遍。
有天沿着小巷步行,拐进家古朴精致的咖啡馆,还碰巧撞上段不便细谈的邂逅。但那婀娜身影在落日余晖下也显得圣洁,让他流连忘返,竟然觉得身体里生出股青春的气息来。
青春了半个月,方曼若打来电话,他才醒悟自己是个早已步入中年的爹,偷摸去片场关心了一下儿子。杜子龄不让他去,但那别墅拦得并不严实,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借口混了进去。
别墅内里有些昏暗,小群人围在一楼的某个房间里,很安静。屋子深处放着几台监视器,杜子龄弓背坐在前面,周围是些工作人员。
方明远远望过去,几台监视器里是不同角度的方成,他似乎在演一个情绪压抑的片段,抱着腿蜷在床上,特写的眼睛无力又空洞。接触到那个眼神的一瞬间,方明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骄傲,方成小小年纪就能演出这么震撼心灵的眼神,果然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杜子龄缓缓拿起对讲,不知道在对谁说,“可以开始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轻柔的钢琴声就在房子里响起,似乎是有人在二楼弹琴,音符穿过地板流进众人的耳朵中。
方明半懂不懂地欣赏着琴声,一抬眼却看见监视器上的方成身体抖动了一下,双手颤抖着从身侧抬起,捂住耳朵,他的呼吸逐渐急促,鼻翼都在翕动。
曾经每日牵着他的手、虽然木讷却平安快乐的儿子露出如此痛苦的体态,方明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
“禁闭了半个月,状态果然精准”,杜子龄轻轻呼出一口气,“心理课程也没白做。”
“杜导,这场拍完让他休息一下吧”,旁边有个声音犹豫地说,“他已经好几天睡不着觉了,会不会出问题……”
琴声如清风一般拂过耳膜,屏幕上的方成眼睫被汗水濡湿,红血丝爬满了眼球,嘴唇发白,大口大口地喘息。
方明呆站在房间外,脑袋里轰然炸响。画面里的每一次呼吸都穿透他的胸口,血液不受控制地在身体里冲撞,最终也爬到了他的眼眶里。
他双眼赤红,得了病的疯牛一样冲进房间,顶开每一具阻拦他的身体,拽住杜子龄的衣领,甩得他翻个了面。凳子翻倒在地,杜子龄专心的神情还未散去就撞上方明狠厉的拳头,整个身体斜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你他妈不是拍电影,你他妈是个神经病!”方成眼里惊心的红穿过屏幕,穿过他父亲的胸口和拳头,绽开在杜子龄疲惫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