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探访过去(一)
1958年的夏天。
热辣辣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
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湿润,一头黄牛从田埂上走过,忽然停下,憋了一会儿,拉下一坨牛粪来。
牵着牛的壮汉把牛粪铲进地里当肥使。黄牛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她有享受阳光的资格,因为不久她刚为农民们产下了第三胎牛犊,尽管体力已大不如前,但包括饲养员在内没人敢克扣她的草料,也没人动不动就拿大鞭子抽她。
对一头牛来说,这就够了。
汉子牵着牛,牛蹄在松软的黄土路上踩出深深的脚印。不知不觉一天的辰光就结束了,一人一牛又原路回到了小村子里。
大队的干部们拿着公社发的喇叭,站在石碾上向围成一群的村民们宣传:治水先建坝,跃进先治水,每个村子都要出人出牲口出粮食,大家大干一年,一定要把祸害乡亲们不知多少代的这些河给治住!
有人在底下间,咱们村要多少人啊?民兵队长应声道:壮小伙子,不恋家恋媳妇的,都来!
牵牛的汉子刚把牛安顿好,立马叫道:“我能去不?”
民兵队长哈哈大笑:“二虎,你不谋算娶媳妇,急啥修坝哩?”
大伙儿都哄笑起来,这笑声中并没有多少不敬,更多的是理解的戏谑。谁家见过这样的哥哥?弟弟家的儿子都记事了,自己还打光棍?
人群中最不好意思的是个刚过二十的小伙子。他也想报名,但被哥哥摇头阻止了。
从小,都是几个哥哥省吃少穿供着他,大哥被抓了壮丁,三哥病死,四哥累死;二哥为了不让韩家绝后咬着牙苦熬着这么些年,好容易攒下钱来,却在几年前全用在自己结婚上——尽管他再三不情愿。
草草确定了去工地的人选,大家各自散了回家。韩家灶上煮着稀饭,韩二虎擦了擦汗,弟媳忙不迭地端水,韩五虎又一次开口想劝哥哥,却被一挥手打断。他知道哥哥的意思:夏粮收了,会有一段闲暇日子,去工地修水坝管吃管住,能给家里省不少粮食——尽管两人分家过了,但贫门小户又有什么家可分呢?何况五虎文弱,别说工地的活,寻常农活也做的潦草。
韩二虎满脸带笑地逗弄着自己那可爱的小侄子,只见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十分惹人喜爱。相比起其他同龄人来说,他明显要聪慧、机灵许多,这样聪明伶俐的小家伙,将来必定会成为一个读书的好苗子啊,说不定再也不用和自己一样刨土地过活了!想到这里,韩二虎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喜悦之情,对这个小侄子越发疼惜起来。
“原娃儿,你将来下地还是读书?”
“我下地!”
“咋不读书呢?”
“不让二伯跟爹出苦力!”两个男人都笑了。
月落日出,修坝的男人们都在村里的柿树下站好了队。
这里原是老地主的一处牛棚,后来在这里盖起了小学。女人们都来送丈夫或儿子,尽管他们此去的工地离村子不远,听说叫什么竹桥水库,修好了,天塌下来也绝不会发大水了。
韩五虎抱着儿子送二哥。村里的牛也跟着他们,去拉石头。
韩二虎捏着侄子的脸,“柿子红了,给你摘,吃不吃?”
“吃!”
“长大了,送你进这个学堂读书,读不读?”
“读!”
韩二虎笑着牵着牛,一行人出村走远了。那牛又停下来抛了坨东西,不小心踩上的人笑骂着……
小韩原被抱在爹怀里,一会看看走远的二伯,一会看看柿子树,一会儿又看看小学堂,黑眼珠甲虫般转来转去。
柿树下,送行的人们三两成群的回家了。
柿树下,韩安安正看着年幼的爷爷。
眼前的世界翻世界突然卡住了。
人们迈出的双脚停在半空,打哈欠的人嘴不能闭上,接着是无声的震动与旋转,下一刻,小韩原呜呜地哭着,家里米缸空空无物,母亲浑身浮肿,眼睛大而空洞;下一刻,干枯的尸体被拉进院中,二伯跪在院里失声大哭,那是一个形同骷髅的男人,同样哀哭的还有韩原;下一刻,红袖草绿军衣的学生们趾高气扬地从大巴上下车,他们来自省城的造反派,闯进每一间教室用皮带或红宝书抽打老师,年轻人们用偷来的刀子互砍……
眼前的世界翻转,韩安安在短暂的目眩后看见了老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