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祭)
十里屯的人并不多。
当年被洪水和瘟疫祸害之后,韩家湾、魏湾、张店…这几个村子村村死人无数,很多的人在之后几年也突然死了,多是早逝。
那种大灾对人的折磨是不可想象的,很多人心力被掏空了,不知何时一闭眼就没了。这几个村子剩下的人在离韩家湾十里的地方建了十里屯。
原来的村子成了荒地。被冲走肥沃土壤的田地不产庄稼,只有狗尾巴和苍耳疯狂地长着。脚步声从野草丛中传来,踩在苍耳上发出咔嚓的脆响。韩原走几步就要歇一下。他的额头时不时拧成深深的川字,头发白了一半秃了一半,眼睛浑浊无光。他带了一瓶白干,一边喝一边烧纸钱。75年之后,这里的人再也没有所谓祖坟了。尸体没有被冲走的人侥幸能入土为安,更多的家族要么绝户,要么就是连曾经的坟头也找不到了。
“二伯,你和我弟弟在下面好好的,别操心我。”
“洪大哥,大嫂,我去了趟魏湾,那里也荒废了。”
“小琼姐,平阳的卫生院后来重新盖了,不会塌了。”
他一边喝一边唠叨,说自己的儿子和媳妇儿离婚了,孙子孙女一个没了妈一个没了爸以后可怎么办;说现在的村子有电有自来水还有网,说现在村里没有小学了,孩子们都去温营乡小学上课。从几十年前说到昨天,一个老人的唠叨,一群亡魂的倾听。多少变迁,多少人的生死离散被一一道出。
“洪大哥,你妹子跟着孩子去了大城市享福了,不用担心。”
“小琼姐,没找到张大哥,对不起。”
风吹过林梢,那是灾后野生的榆树和槐树。老人端起酒瓶久久不说话。那一瞬间,他又回到了那场永不停止的大雨中,坐在公社的粮仓顶上,身旁是僵硬的尸体。
“你的故事,我的孙子很好奇,想知道你后来去了哪儿。”
老人喉结抖动,嗓音沙哑。
“没事的,我还记得你。”
他对韩安安说了两个谎。第一,景瑛没有回北京。第二,他们是在安葬了洪家夫妇和许小琼后才回的韩家湾。
回到面目全非的伤心地,景瑛和他聊了很多,从北京混乱的学生生涯到大洪水中的生死感悟。村里的人只活下来五分之一,十岁以下的孩子更少,如果办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只有一个,高年级也只有四五个孩子。
“韩家湾断了一代人。”景瑛说。她一边说话,一边在数手指。一个指头是一个她认识的人,韩支书,她教的孩子们,卫生院认识的人们……
她突然不数了,抬头问韩原道:“以后,我们老了,死了,还会有人记得他们吗?他们的名字,长相,性格。他们会被忘了。”
韩原是村里的会计,他认识每一家每一个人洪水过后,他是最清楚死了多少人以及死去的人是谁的,过去的村子像鬼魂一样若隐若现。
“如果到了没人记得的那天,”景瑛认真的说,“我会跟年轻人说这些故事,他们应该记得,这是历史。”
“我倒觉得我会不再谈这些。”韩原叹气,“我会刻意忘记,那些事回忆起来太痛苦了。”
景瑛终于笑了笑,她看起来又像那个给韩原送罐头要买票回家的小姑娘了。她装作气恼地说:“你自欺欺人,你肯定还是会跟以后的小孩子们讲的,讲到他们听厌了为止。”
那是韩原最后一次见景瑛笑。那天下午,直到韩原做好了饭,他都没有看景瑛走出她的窝棚,他喊着小景,小景,走进了窝棚。景瑛的面色诡异的酡红,呼吸困难,汗如雨下,睁不开眼睛。
韩元来不及多想,把她背了出来,向一位幸存的本家借了辆板车奔向卫生院。飞奔的途中,坑坑洼洼的路将他绊倒了,他的右腿重膝盖重重的砸在一块突出的尖锐石头上。好在他的手握紧车把,他又站了起来,用尽力气跑着。右腿的剧痛让他明白这不是皮肉伤,刚才的石头可能已经撞裂了他的膝盖骨。但他来不及想这些,他只知道他要去救一个人,这个人是他最后的朋友。她现在躺在板车上,不知道这场大洪水留下的诅咒要追随她到什么地方。他推着车跑呀,跑呀。右腿从剧痛变为麻木,他又摔倒了。然后他又站了起来,他有一点想哭,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景瑛。他想着,如果你能够早一点去火车站买票回家就好了,如果你当时下乡的时候没有来这里就好了。如果你根本不用离开家就好了。也许小景她也这么想过,但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一边跑,一边喊着景瑛的名字,从轻声到大声,再到带着哭腔的嘶吼。洪水过后的乡间,一个清秀又一瘸一拐的男人,推着一辆简陋的木板车,车上是一个睁不开眼睛的女孩。男人用最后的力气用左腿使劲向前蹬啊,迈呀。没有人帮他,那个本家亲戚借了他车之后,就麻木的蹲在了一旁。大灾之后,人们对生死都漠然了很多。
他多希望景瑛能睁开眼,说一句话,证明他并不是孤身一人,他不想再失去什么了,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那天晚上,韩原把景瑛送到人满为患的卫生院时,在医生和护士看来,他才是最应该被急救的那个。他右腿从膝盖到脚踝都被鲜血浸透了,根本支撑不住,左腿也被长途奔驰的劳累而折磨的一瘸一拐。他几乎是跪着抵达了卫生院的门口。景瑛被推进了病房,他瘫坐在外面。他不知道该去祈求什么,或者向谁祈求。
当时看不顺眼的人,后来怎么又成为了朋友呢?怎么又这么在乎她呢?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未来的事情他无法预见。那么多的人都走了,那么多的事发生了,那么多的东西都不在了。他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中间断裂开,然后飞速的下坠,经过五脏六腑从他看不见的深处坠入谷底。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医生说了句,猝死,摇了摇头。
韩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抱住头,感觉自己要窒息在这里。
医生招呼了几名护士,把韩原抬起来放到了病床上。
他的右腿废了,从此成了瘸子。
大家都惋惜,一个20出头的小伙子失掉了一条腿。但韩原知道他失去的更多,或者说他还能够失去的更少。
她的骨灰被送回了北京。
后来老村被遗弃,韩原和其他幸存者一起搬走了。他做了—辈子的老师,直到越来越多的孩子跟着父母离开小村子。他娶妻,生子,和所有普通人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
时间流水般走过,旧人旧景大多已不存在,那些亲身经历过灾难的人纷纷老去或死去。直到他老得只能给小孙子讲故事了,他才发现原来时间已经推着他走了那么远。
他并没有像自己对景瑛说的那样刻意忘却那些往事,这给他以折磨,却也让他在一次次梦境中看到自己的亲人与朋友,终于他开始讲一些过去的事,讲给灾后出生的儿子,讲给从未见过天灾人祸的孙辈。妻死子成家之后,他就像旧时代的遗老一样,做着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梦,梦里不是在一片漆黑中的屋顶,就是散发着腥臭味的病房。他设法让后人记住,但又无时无刻不渴望遗忘痛苦。
于是,在韩安安又一次问起“景瑛后来呢”时,韩原撒了谎,景瑛回到了北京,读完了大学,过上了富足的生活,远离灾难与死亡永久地活着。他编故事的能力甚至骗过了自己,他开始想象着,自己回到家能看到二伯抽着烟招呼他和堂弟们吃饭,人头攒动的小学里童声琅琅,老洪和赵玉一人怀抱一个孩子,张重挽着许小琼走啊走啊……最后所有的人都来了,每个人都喜气洋洋,每个人都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于是知道这又是梦,他祈求着,不要走啊,不要醒,于是他就醒了,拉开灯只剩一个颓态难掩的老人。
许多年过去了,他却仍留在那个洪波奔流的雨夜,向下游孤独地漂流,无望地想抓住什么,直至撞上阻碍的那一天。
他知道,多年前的那场洪水,其实是上天对所有人的诅咒,每一个被诅咒的人都迎接了自己的命运。只有他,像是在和老天掰手腕一样,较劲又倔强的活到了现在。
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赢。有一次,他梦到曾经的洪水卷土重来。屋顶坍塌落下,二伯的树被冲远,而自己正抱着木板飘到公社的屋顶旁。瘸腿的他居然以难以想象的灵活爬上了自家的屋顶,不管儿子和邻居们如何哄劝都不肯下来。过去的村庄、学校甚至照片都像是一个个厉鬼追逐着他,他们没有想过洪水和瘟疫都带不走他的性命。于是,他们潜入了韩原的回忆中一次次折磨着他,不经意间出现在他眼前,绿色的鬼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笑容,仿佛在欢迎他参加几十年前那场盛大的冥宴。
回忆只惩罚放不下的人。
他此生都没有离开家乡,但他却一直在逃亡的路上,逃离过去的回忆,逃离令人心痛的往昔,逃离那些无法驱散的噩梦。
在逃亡的路上,他时常能看见亡者们的魂魄伴随着他,有时向他倾诉起那些不再有人记得的陈年旧事,有时向他问候起活人的现状,这让他想起二伯讲过的鬼的故事。人死之后的相貌是不变的,而他现在已经比二伯还要老了。那些他熟悉的人们就像他们离开时一样年轻,在桥的另一端等待着他。故人们陪伴着韩原,让他不再害怕被过去的岁月追上。 回忆囚禁着他,折磨着他,也保护着他,安慰着他。
终于,他明白,当自己要从回忆中走向另一个世界时,那里有那些一直在等待着他的人们。他不再害怕了。也许有一天,当他再也跑不动时,厉鬼们会从身后扑来,却被亡魂们的目光所震慑。他会路过那些记忆,以体面的方式走向另一个世界。
纸钱烧光,酒喝干了
风来了。风从桐山和伏龙山的山间起程,经过了百里的长途,从浩淼的竹桥水库上拂过,带着清凉的水汽不期而至,从林间穿过,从断壁残垣中穿过,从野草丛中穿过,从默不作声的亡魂中穿过,那是平原的风啊,他来了,像带着几十年前的问候
韩原站起身蹒跚地走着。走远之前,他回头看着这片焦黄色的土地,轻轻地说:“又下大雨了。我去坝上看过,今年不会发大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