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与死
回到病房,韩原提出他明日也要回一趟村子。
出乎意料的是,景瑛也要跟着去,她说要去看看小学。这次轮到洪家夫妇给他们准备干粮和衣服了,两个人一大早离开了卫生院。老洪笑着跟他们说,等他们回来了,自己和老婆就好得七七八八了,该琢磨回家了。还有就是,大前天给赵玉检查了身体,她怀了三个月的身子——这个孩子从洪水里活了下来,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许小琼手腕上戴上了那块闪闪发亮的手表,脸上一连许多天的苍白与憔悴被一扫而空。
回村的路上,到处仍可见灾难的痕迹。 路旁还有未被掩埋的尸体,大团大团的蚊蝇滋生,成团成群的苍蝇压弯了树枝和电线,连空气也被污染了。韩原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着比以前沉默了太多的景瑛,这该是她第一次面对这种生死大劫吧。韩原问她,她不说话,摇摇头。
在裸露的土地上,残留的树木都趴下,指着一个方向:由西南到东北,像是洪水恶作剧般留的一个路标。
他们走得还是很吃力,其实按常理至少要再待一个星期才可以出院,但一来两个年轻人恢复得快,二来卫生院病人奇多,之前洪家夫妇的床位在他们回家时就被占了,如果不是赵玉当时又发高烧神智不清,他们连住院的机会也没了。
越靠近从小长大的村子,韩原越害怕。一切熟悉的道路、庄稼、房屋、树木全被连根拔起,景瑛很快找不到方向了,是韩原靠着记忆力找回来的。整个村子,连村里人世代安葬的一排排祖坟也被抹去了。两个人愣在那里,找不到韩家,也找不到小学,只有两三个认识的人,也都麻木地蹲着抽烟。
两个人坐在被蹂躏过的地上,洪水不仅毁了庄稼,更残忍的是,近千亩的土地上,那让人心安的黑色厚土不见了,裸露出黄色的土层。 韩原后来知道,全村比洪水前地表下降了整整三尺。
韩原看着看着,突然问景瑛,她说要留在这里,是真的吗?
是呀,我会留下。
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学校,也没有孩子
总会有活下来的孩子。房子我们搭起来,哪怕没有房子,我也不能走。
是不是因为你是下乡的知青,回不去了,所以才决心留下吗?
景瑛沉默了很久,说,有一部分原因。但是……你知道吗,从前我觉得世界很简单,我们是青年人是红卫兵,使命是造反夺权打破旧世界。但是,中学的时候我第一次参加武斗,一方带了斧头和猎枪,一方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冲锋枪。那才是我第一次见识生死,子弹飞过脑浆横流。那天我明白了我什么都不懂。我不想被打死,我想回学校读书,但老天作对,在我终于想回家去的时候,我被送到了乡下。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幸极了,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生活,但我不喜欢这里。我把这里的生活当成坐牢,却没想过,我只在这里待了一年,而更多的人,韩支书洪大哥他们,却在这里活了一辈子。我只是体验到了他们一生中的日常,如果我把这种身份的互换看作灾难和流放,那我……在那些我看不起的农民面前,我又算什么呢?在洪水中韩支书救了我,在铁路上救我的是农民,在卫生院救治我的小琼姐是农民;你也是……这里的人让我再活了一次,我当然该回报。
一条灰蛇从水沟里游过,蛇,蝗虫,青蛙;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东西在死气沉沉的大地上爬过。
“过去的20年里,我既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生活,也不知道我不想要什么。既不知道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洪水来的时候,我希望我能像韩叔、洪大哥、张重排长或者小琼姐一样,在天灾人祸面前昂着头活下去,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去做好分内的事情。”
韩原韩原没有说话,他默默的接受了这个女孩的勇敢和善意。他突然想起小景刚来的时候,穿着知青们的洋气衣服,皱着眉头,爱惜着皮鞋,不肯沾土。他那时也有点不忿,觉得大家都是一样的年纪,凭什么你那么娇气?直到有一次,学生们的数学都考砸了,他训斥了学生们,结果下一节英明的景老师就带着他们说咱们一起去玩一节,大家高高兴兴的跑进田野里,像过年一样疯玩。韩原不解的问她说,为什么要这么惯着学生们?景瑛却说,你的做法和我的做法都是对的。沮丧痛苦的时间过去了,就该放下一切快快乐乐的了。从那时起韩原开始觉得她并没有那么气人了。在生死大关中走过一遭的人,总会和过去的自己有些不一样的。景瑛如此,他自己也是如此。
回想着8日凌晨的情景,他已经知道洪水是因为上游溃坝而倾泄直下的,他不知道两个大水库的崩溃已经引发六十个中小水库的崩溃。他也不知道谁会对这场惨剧说些什么。他又看了眼空荡荡的白地,说,我们回卫生院吧。
到卫生院的时候又是太阳快落山了,但卫生院却空前的喧闹。韩原心里一紧,快步跑了起来,然后——然后他就看见卫生院后面的三层小楼塌了。陈原不敢相信,那是他们病床所在的楼,他知道他会看到什么了,所以他不敢走过去。
他听到景瑛像疯子一样冲过去,但土块瓦砾里什么都没有了。在废墟后面有好几排尸体,陈原走出几步,摔倒,又站起来
他看见了赵玉,她的脸已经面目全非,但隆起的小腹证明了她的身份。其实也不用证实,在她的尸身上,是一个失血过多把一大片地变黑的男人,全身的骨头都断了。韩原像做梦一样跪下,他不敢看,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议论的人说,病人太多了,平阳公社的卫生院是一处地主宅子改的,只有二层,第三层是后来加上的,病人从一楼堆到了楼顶。连天的雨把墙浸坏了,于是就塌了,一半人死了一半人受伤。有人啧啧称奇,说这人们真走运,受了伤旁边就是医院。议论的人说,从废墟里扒人时,看到这个男人死死护在妻子身上。有的人说为什么没有人提出会压塌房子,立刻就有人反唇相讥,那让他们住在泥地里吗?
韩原不在乎这些讨论,他头晕目眩,闭上眼却关不上耳朵。他听到一声声尖锐的哭叫,扭头是一具骨骼扭曲的躯体,手腕上是停止走动的“蝴蝶”牌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