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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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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 《说疫气》

    溃坝七日之后,下游炸闸放水,一直被塞堵的洪水终于慢慢退去。但是,灾区人们几乎是在同时又面临瘟疫的到来。漫长的浸泡与逃难后,活下来的人们饥饿、困乏、体力不支,伤痕累累。大雨终于开恩停下,但紧接着,天蒸地热外加死尸无数,细菌像发现了世外桃源般滋长。

    在韩原和景瑛走出卫生院的大门时,他们看到的是黑压压成片成片的病人,和不远处一个个小土丘。死人太多了,有死在卫生院里的,也有在周围清理尸体时埋下的。苍蝇和蛆是繁殖的最快的物种。那是变异过的苍蝇,不是那种灰头的小苍蝇,而是绿头的大家伙。当他们成群结队的时候。根本不像以前的苍蝇一样会被人驱赶走。你用手或树枝拍打,它们反而一拥而上。几乎每次呼吸,它们都在你的嘴边盘旋,只要开口说话,就会飞进你的嘴里。几铲薄土在炎热的夏天根本隔不断尸体腐烂的味道,来不及清理的尸体被浇上汽油焚烧。那是让人闻到如同受刑的气味,而数不清的病人们还在向这里涌来。

    许小琼给他们两个简单体验了一下,韩原高烧、腹泻、痢疾,景瑛后背和小腹多处发炎,心脏似乎也有不小的问题。两个人的病在平时都是能治的,但在现在这个“活棺材”里会治到什么情况就不好说了。

    每天都有死在病床上的,当地的几乎所有诊所医院不是倒塌就是被冲走, 药品和器械更不用说,现在的药品大多是救灾部队带来或空投来的。更多的人住不进医院又回不了家,只好在卫生院外面坐着,等天上下“天馍”

    由于灾区难以进入,空投粮食成了解决幸存者口粮的几乎唯一方法。每当听到有飞机飞过,卫生院内外的所有人都会跑到空地上抬头看。医生手里还拿着笔,病人蹒跚着挤在门前,如果飞机向下洒下粽黄色的粉尘,大家就悻悻地回去了。这是可湿性“六六”粉,听说可以消杀病菌。但如果飞机投下的是带着伞的大箱子,那就会看到可怕的一幕:无论是肺炎、肝炎、痢疾还是疟疫患者,无论是医生还是病人,无论是老人、男人、女人还是小孩,全都像被放火烧山后逼急的狼一样扑了过去。这些粮食是有人管分发的,当地公社的民兵干部朝天鸣枪示警,却仍然吓不退人们。无可奈何之下,救灾部队只好放下手中的工作来保卫那些粮食,埋了一天死人的战士们被更疲劳的灾民们冲了个歪七扭八。

    有人被踩死了,有人把大饼整个吞下噎死了,还有一家儿子把老娘的饼偷走藏了起来,老娘在床上气得咽气了……

    洪成家一次就拿回来他和妻子两个人的尽管形容枯槁,但比韩原年长的两个人却远比他要强壮健康。眼看韩原走路都难,老洪开始每次多带一个人的口粮,这让他时常和别的灾民打起来。韩原很过意不去,而且景瑛也抢不到吃的,她总是感觉心口疼,于是他硬咬着牙跟在人群后面,钻空子插缝儿伸手去拿,结果只拿回了半个馒头。最后,护士许小琼看不下去了,主动帮景瑛带口粮,这才让两个人都能吃上东西。

    吃馒头的时候韩原看出老洪有心事。老洪说他已经恢复好了,但赵玉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没有劲。赵玉说,身上不疼也不痒,连个痘痘也不长,但以前能推磨铡草的那股力气都没了。她笑笑,对景瑛说,我呀现在比你还娇弱呢。老洪说;人家可不娇弱,不然就回不来了。韩原不知道两人什么时候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的,也许他们从未走出那片阴影,只是必须带着那片阴影活下去。

    他们每顿会省下一个馒头藏在褥子下面,一开始许小琼看见了认为他们是饿怕了,韩原也这么想,在被困在屋顶的时候,他好几次饿晕过去,醒来之后肚子像分娩一样痉痛。

    可洪家夫妇说,他们省下口粮是想当回家路上的干粮。许小琼吓一跳,且不说从卫生院到魏湾有快三十里路,那里已经冲成无人区了,他们回去那里做什么呢?但赵玉这次罕见地坚持,说服了丈夫后就开始做些微不足道的准备。

    此时救济粮己经由部队负责发放,许小琼作为护士分得的口粮多一点,她把自己那一份儿里的干饼子分了一半给了赵玉。病体逐渐恢复的韩原和景瑛也挤出一点余粮,这样过了两天以后,洪成家和赵玉动身了。他们走得很不协调,丈夫虽病但仍走路虎虎生风,妻子却走得一步一喘。老洪要把妻子背在身上,但赵玉坚决不同意,说他也正病着没力气,最后两人妥协了,丈夫拿着干粮、水在前面走,妻子两手搂住男人的腰,头靠在他背上,双脚跟着他同步地迈看。

    两个人早晨以这种怪异的姿势出发了。他们连小推车或者独轮车都没有,因为所有的车子不是被用来拉尸体就是被用来拉埋尸体的土。他们走过人群,人群都注视着他们。有个人问,你们这是去哪儿?老洪说,去温营公社的魏湾。又有人问,那里都被水淹了,还回去干啥?老洪说水淹了也是家,有家就要回家看看。于是有个一头乱发的干瘦小伙子站起来说,我也要回去看看。跛脚的老头,哭哭啼啼的姑娘,找不到爸妈的小男孩…七八个人就这么朝西面的家乡出发了。韩原去送老洪,把自己和景瑛的早饭一并递给了他们。

    到了晚上,早上出发的其他几个人都回来了。他们说,魏湾最远,路又被冲烂了,不好走,也许老洪昨天上午才回来。到了次日上午,还不见两个人的影子,韩原在心里算着,他们走之前说看一看老屋就回,再怎么算中午前也会回来的。中午,不见人。许小琼安慰他,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景瑛也魂不守舍的,她这几天总是心悸,每天都有出不完的汗,还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掐手指头数数的习惯,总是在数着什么。

    太阳快熄灭了。两个人坐不住,坐在卫生院前的地上等人。正在这时一辆军车停在外面,又是一车伤病员被送来,这次里面还有被传染发热的战士。负责送人的排长趁这个功夫背靠着车门疲惫地想吸口烟,韩原突然喊张排长,张重惊讶地回头,好啊你小伙子果然命大啊,你知道许小琼护士在哪儿吗……韩原一五一十地把这些天的经历告诉了张重,这个一向坚强的老兵也沉默不语。

    张重说自己这次一来是送伤员,二是有事找许护士。两个人正要继续谈下去的时候,景瑛喊道,他们回来了!

    月光如白银般铺满大地,一个身影在银手帕上一步一步走来等走近看时,是洪成家背着赵玉,一点点挪动回卫生院了……韩原和张重帮着把人抬到病床上,赵玉脸白得不正常,一个劲哆嗦。洪成家说,到了家以后,看着房子没了,庄稼没了,儿子的尸首也捞不着,妻子就不想走了。任凭洪成家怎么劝,她只说,自己自从得了病就知道好不成了,与其死卫生院,不如死家里埋家里。

    老洪发了脾气,硬把她背着往卫生院走,一定要治病。背了一会儿,赵玉心疼丈夫,开始下来自己走,但很快又没力气了。于是两个人在一天半里除了睡觉和吃饭,都是在走走停停中度过的。赵玉的脑子好像糊涂了,一会儿要喂奶,一会儿要抱孩子去撒尿。

    正说着,赵玉突然嘟囔了起来。一时人都静了下来,听她哼道: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喵喵,猫来了,叽哩咕噜滚下来……

    这是哄小孩儿的摇篮曲。

    许小琼悄悄退了出去掩上了门,一名战士上楼来喊排长。张重用帽子擦了擦眼,景瑛在无声的哭,老洪在闭上眼流泪,韩原把头埋进阴影里。张重拍了拍韩原,走出门,安慰过泣不成声的许小琼,终于坐上车,匆匆地走进了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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