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伯……
韩原常听人讲到鬼。除了那个掉秤砣的卖菜老头外,他还总听二伯讲鬼的事儿。
二伯虽然胆大力壮还是党员,但在鬼神面前却和一般村民没啥两样。他曾说自己见过自己早死的爹的鬼魂。当年汤恩伯的兵闯进了村子,爹让兄弟五个都躲田里或麦秸垛里面,大哥不肯跑要陪爹,于是被抓了壮丁。爹看着他们杀了牛抢了粮抢了钱还要抢儿子,于是几步跨到那个汤兵头目面前……跪下磕头,求老总开恩。于是那个什么老总一枪就打中了他,子弹打进肺里,他一边咽气一边往老屋爬。二伯说,汤恩伯的兵比鬼子还不如。二伯说,他看见的成鬼了的爹还是当年的岁数模样,原来鬼是不会老的,他已经和爹一般老了。他说,爹说只有老大在阴间寻不见,让他烧点钱,自己在下面打听。后来他又见到了一次爹的鬼,说大哥被拉走辗转好多个地方,在锦州被长官当逃兵毙了,阴魂留在了那儿。这次老三和老四也一道来见二哥。
二伯,二伯,那我爹呢?
这时候如果说见到了他爹,韩原就想爹想得直哭。他说没见着,韩原又不信,又哭。哭得二伯没脾气,再也不讲这个,只说些水鬼狐妖的事。
二伯拿水鬼吓他,叫他不要下水玩。水鬼,又叫水猴子或者水孩儿,老人们都说有水鬼,甚至都说亲眼见过,但有的说像人,有的说像猴,有的说像乌龟或青蛙,还有个老光棍说淹死的女人是光身子的女水鬼。他们有时假意帮人还回落水的物什然后找替身,有时干脆把戏水的娃娃拉下去淹死。二伯想吓唬他,可他从来不怕猴子或青娃,读书秀气的他比谁都游得野。二伯撵他回家吃饭,二伯供他上学,城里武斗的时候连夜接他回来,二伯家没有堂哥只有堂弟,因为他爹活着时二伯要先顾弟弟,他爹死了二伯要先让侄子活到会下地干活,他成家比村里所有人都晚。婶子一病不起,二伯带着三个男孩,先当民兵队长,后当大队支书,既强势又劳苦,一辈子熬走了鬼子、土匪、国民党,熬过十几次旱涝蝗瘟,这样一个铁汉子就这样突然死了。
二伯的鬼魂会来找他吗?他死后被冲哪儿了呢?可怎么给他立坟上香呢?他也会变水鬼吗?一只长着二伯脸的猴子、乌龟或青蛙,游曳在异乡的河流里,成为别的小孩的梦魇?他又哭又笑,哆哆嗦嗦。
“掉进那个漩涡里的几十个人只有一两个能活。我抱住了铁路桥的桥墩,水把全身的衣服都冲走了,我活了下来,看着铁轨被洪水拧成麻花,看着那么大的火车车厢轻飘飘地漂走了,那么重的油罐也冲走了,我不记得过了多久,终于被人用船救了下来。等喝了一罐热水我才明白我没死,等吃了口馍才想起来光着身子。那几个男同志没心情看我,他们想救的家人都死了,死人堆满了路沟。他们从不认识的死人身上扒下一件衣服给我,说让我跟着部队转移,我就一直穿到了这里。”景瑛眼神直直地望向外面湿漉漉的世界,雨又下起来了。
劫后余生的两人太久没有和人沟通了,讲完二伯的结局,两个人似乎都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挥之不灭的恐惧,像永远附在他们身上的幽灵。无论洗多少次,都无法洗去。
韩原清晰的记得那些死人的尸体浮沉着,粮仓的屋顶高出水位不多,所以他看得很清晰。死人先变白,再变绿,然后出变成黑色,尸体在烈日的灼烤下膨胀变大,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纹路和斑点。突然有一天,也许是一只水鸟啄了一口,也许是碰到了一根烂木头。尸体整个爆开四溅,那种味道让他觉得自己在地狱里。
景瑛曾听农民们闲聊时说过,曾经有个大小伙子在游泳时被一只大蚂蝗从私密处钻了进去,又痛又取不出来,最后不得不活活疼死。然而,她现在所看到的,却比这种半真半假的恶俗故事更加恐怖。蚂蟥把死人的脸啃的坑坑洼洼,看不出面目。从人的鼻孔、肛门和一切暴露在外的腔道里钻进去。它们和蛇一样可怕。他们有大有小,但不论大小,只要他们在水中能接触到你裸露的皮肤或腔道,就会不顾一切的吸血甚至钻进去。你痛苦的看向伤口处,而它就你的身体里肆无忌惮地肆虐,你只有死命的拍打才能把它挤出去。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这些之前从未经历过的惨剧。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是活人。
吴房已成废墟,幸存者很多被送到平阳公社。这里受灾稍轻,但卫生院也是一片狼藉,所谓公社卫生院,其实更像部队搭起来的战地医院。景瑛,洪家大哥大嫂,这是目前韩原所知仅有的在世的熟人。
照顾他们的护士许小琼本来是县医院的护士,一个皎美文静的姑娘。洪水在吞噬了韩原他们村后没有放过县城。听说在洪水破城前的最后时刻,驻当地的炮兵通讯员还在向外界求救。她当时在医院的楼顶,因为水已经涨到了二楼,根本走不远。远远望去,感觉有一道黄得发亮的线逼近,洪水像拍蚊子一样拍倒了城墙,像盖被子一样覆盖了全城。在顶楼上逃活命的医生护士们和部队的医务兵一起转移到这里。
现在,水里泡着几百万人和数不尽的尸体。洪水还远未退去,而瘟疫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