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幸存者重逢
又一次遇到景瑛的时候,韩原觉得自己看到的是鬼。
那个秀丽清爽的娇小姐,现在浑身都是尸体和脏水的恶臭,脸被水泡肿了,脚上没有鞋,衣服成了烂布条。那是他被转移到平阳公社卫生院的第三天,在两天的高烧和昏迷后,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洪大哥和洪大嫂,景瑛就站在他们后面,她被送到医院后听说这里有韩家湾的人,找了很久才找到他。两个劫后余生的人一个久久坐着一个沉默地站着,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最终景瑛先开口:“韩家湾还有多少活下来的?”韩原摇头表示不知道,景瑛好像早就猜到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一 句:“小孩呢?有孩子逃出来吗?”韩原还是摇头,连他的两个堂弟都没逃出来,大灾面前,他只顾得上自己的命,这一事实突然暴露在他和景瑛面前,让他像罪犯一样抬不起头来。
景瑛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是拍拍他的手背,说:“我当时跟韩支书在一块。”
韩原像被火燎了一样抬起头:“我二伯呢?”
“没了。”景瑛的声音微颤,“洪水来的时候我跑了出来,躲到了学校屋顶上。但学校没那么结实,我感觉很快就要塌了,我要被冲走了。但这时候我看见一棵大树,树上已经有四个人了,其中一个就是韩支书,他手里还握着一截粗长的树枝,看见我就递了过去。我不会水,但我抓住了树枝,最后挣扎着抱住了树。有个人抱怨:‘人多了就浮不起来了。’韩支书立马骂他:‘你娃子不是人家教的?’
‘可我娃子死了!’
‘我三个儿子都死了!’
韩支书火冒三丈,‘但我还是豁出来救了你性命,我为什么不能救景老师!’
韩原泪流满面。二伯只有两个儿子。
“我们被一直冲着漂远了……洪水把下游变成了一片海,水面上漂着活着的死了的人,有一些我认识,韩支书认识的人更多。他喊着那些人的名字,然后眼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流过去了。流到县城附近,那个不同意我上树的中年男人哭了出来。他一心想着到了县城就会有救了,但现在县城已经不见了。
韩支书腾出手抡了他一巴掌,告诉大家,瞪大眼睛,看见有更大的船,或者是冲不走的大树房子,就爬上去,如果再往下冲,万一冲到铁路那儿就完了!
我不知道冲到铁路那边会怎么样,我没力气说话,但我还有力气抱住树。我知道有许多人都死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韩支书说我不会死,老天爷这是来收生哩,只收老人病人,不收小伙子大姑娘,不然世上就没有人了。我哭着说:‘那么多学生不都死了……都是我的学生呀……’韩支书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叫我韩叔吧。我之前对你这个小姑娘太狠了。’
已经过了快3个小时,我们好几次尝试扒住一处没被冲塌的房屋,但结果都失败了。韩叔不再骂人也不再鼓励大家了。他好像已经没力气抱住树,但还有力气说话。水流丝毫不见减缓,石磙,碾盘,拖拉机……全像玩具一样泡着,韩叔对我说,‘对不住,景老师。’我说您怎么了,他笑着说:‘我之前一直看你这小妮不得劲,一嘛是因为我怕你一来韩原的小学老师当不成了,他只上到高中,你上过大学……我没有说话,‘二来是因为你这小妮光说冷话,这也要奚落两句,那也挑剔两句,什么都看不上。你还记得我之前有回骂了你吗?’”
“我当然记得。那时我刚插队,从伟大首都坐火车到了省城,觉得省城很旧;又坐火车到了宁汝市,感觉原来这就是农村啊,结果又要把我们用车和拖拉机送到吴房,一下车看见宿舍的泥地我就想回北京。等到坐上驴车来到公社,又被公社分到韩家湾以后,我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以前我们指点江山,觉得自己卓尔不凡,突然一夜之间,大房间没有了,淋浴室、自行车和麦乳精都没有了,只有旱厕,土胚房,叫不上名的庄稼和农具。田鼠把我的脚咬了一下,我吓得大叫,韩支书一锄头把它锄死,还笑着说粮食不够时这东西可以吃……我做梦都是北京的家,只要说话就是冲人夹枪带棒。分给我的活儿是最轻的,而且当教师的工分比一个壮劳力还多,但我把一担水挑洒了半担还不情不愿地骂人,骂土地,骂农民。韩支书把我叫了去,在田埂上说我大小姐,臭架子,把我骂得哭着走了。 过了两天,他让你来叫我去找他,因为我不想吃农家饭,偷偷倒了。耐着性子说好话,让我和大家一起劳动。我还是老样子,又是说农村不好,又是说农民不好,一想到要在这地方流放不知道多少年,就更恶心了,得寸进尺的骂着这里。他又气又累,把粗瓷碗重重往桌上一磕,突然语气冰冷地说:‘问个问题。’
‘你说。’
‘你分得清阿尔巴尼亚和阿尔及利亚吗’
‘能分清’,我懵了,不知道他要讲什么。
‘我在县里开会听过,在报纸上也看过。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的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阿尔及利亚是非洲北部的国家,以前是法国人的殖民地。’
‘ 嗯。’
‘这两个国家离我们很远很远,比从吴房到北京还远……有时候他们会派些代表团来拜访我们,那时北京就会张灯结彩地欢迎这些外国人。他们走的时候,会带走各种贵重礼物,不要钱的援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是我们送给他们的弹药,药品,工人,医生,还有…还有粮食。农民的粮食,被装上了船,往外国去了。农民呢还在为肚子发愁。’
‘其中有多少粮食是从俺省运来的呢我不知道。粮食,粮食,被送进了城市和工厂,送给了‘世界上的无产阶级弟兄’ ,送到了非洲、欧洲、亚洲的不知什么地方,但唯独没有留在农民手里’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农民。我也不喜欢,当初如果不是照顾我兄弟成家,我早当兵走了。农民是什么你们以为农民是什么无产阶级兄弟笑死人了,农民最奸最精,最会说谎。为了多盛碗大锅饭打起来的是他们,为了抢城里人的屎肥田的粪霸也是他们,为了娶媳妇偷大队公粮的也是他们。农民贪便宜,奸滑,古怪,野,凶,用你们的话叫落后的保守的,尤其是自私自利的!’
‘但是……农民为啥是这逑样的是谁往上虚报产量放卫星是谁下来瞎指挥定指标是谁在闹灾荒的时候捂住盖子不让说是你们!都是你们!洪水发了,蝗虫来了,领导有饭吃,工人饿不死,我们哩’
‘你来农村不短了,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外面的人看不起我们,我们其实也看不起自己。再精再滑的农民,在外人面前大多也是三棍子揍不出一个屁,站在邻导和知青面前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这里的人命贱,从前清留辫子的时候我们就挨饿,不留辫子了一样挨饿。蒋介石来了我们那么多人饿死,鬼子来了我们那么多饿死,老蒋和鬼子都滚了我们还是饿死。男人吃掉女人,儿孙吃掉老人,不肯吃的就饿死,死的时候肚里只有观音土。村头的老榆树从树皮到树叶都被吃光了,可是这些事情北京知道吗他妈的领导报告了吗赈济粮来的时候,有的村人少了一半,有逃荒的,有饿死的,有被吃的。饿死病死的是被老天爷吃了,被吃的是被人吃了,农民都是被吃的…所以你知道为什么这里人最坏吗因为饿,骨子里怕饿,所以他们什么都吃,吃不饱就会咬下你一口肉。你骂他们骗人占便宜他们吃自己亲娘的时候还要跟亲爹抢肉呢!所以我说这里人命贱,他们知道自己的命不是命,他们也没把别人的命看多重,一到荒年乱世就有吃人的造反的,不想被吃的人一起去吃别人。这里的乱民比马蜂还多,入了民国了,西边的蹚将白朗还在拉杆子杀官府。项城的袁世凯把他们打垮了,但吃不饱还是吃不饱,知道二虎守长安吗陕西人到今天还记着这桩仇。镇压过白朗的刘镇华,他手下的饿贼们吃尽了老乡的肉,然后就去邻省去抢,去奸,去杀,去让关中的农民骂他们是狗是狼!这里的人,他们的先人没有饿死,谁晓得是不是吃人的缘故他们喝着洪水吃着死人活下来,而你却责怪他们穷,土,脏,没文化,骗你坑你——好在他们没有吃你。’他像疯了一样的说着,眼里涌出了泪花,身体奇怪的痉挛着,仿佛要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他恨,不是恨我,而是恨命。
“我听不懂他的话。自那之后我不仅讨厌他而且更铁了心要和他作对。我做梦也想不到是他救了我的命。”
“他道完歉,我正要答些什么,却听他长叹一声:‘我什么支书啊,五百口子人被领导死完了。三个娃没了,死了没脸见祖宗。’我安慰他,韩原可能还活着。他摇摇头,大水来时他叫醒了两个亲儿子,可他们连门都没出就被水冲倒然后吞没了;他从窗户翻出去,抱住老柿树,看着韩原抱着门板喊着二叔漂走了,他什么都来不及做…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在快见到他们了。
水流陡然加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个被扇巴掌的男人被冲下去了。一瞬间,韩叔浑身筋肉绷得像拖拉机上的精钢一样硬,然后伸出了手臂。他不想活了,但他还要救不想死的人。一段被冲断的水泥电线杆向下游扑来,拉直的电线先切断了他的头,又切断了他的手臂。他的身子和胳膊沉了,头却打着旋儿,诡异地在汹涌的波浪中没有沉下去。
但很快我就看不见了,我像遇到了瀑布一样,在洪水中摔了下去。京广铁路和两侧的高坡形成了大落差,水流下沉入路沟,形成了巨大的漩涡。
韩叔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