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洪家夫妇
熬过了生不如死的六天后,韩原被那个宽肩膀的排长背下来送到了卫生院。原本有十七八个人的屋顶,在等待中病死了几个,饿死了几个,还有像民兵队长那样想不开的,有的投水了,有的就干坐着慢慢死了。死人的尸体因为洪水流速的减缓而堆积,活人的“岛”被死人簇拥着,像是悬在黄泉上。
为了省力气,谁也不说话,但是越不说话越害怕,于是也就越累。四天之后,有一天民兵队长突然睁开眼睛问韩原:“你放屁了?”韩原迷茫地看看他说没有,队长坚持说肯定有,韩原说那是死人在水里泡烂了,肚子胀得老大,往外漏气呢。队长哦了一声,韩原给他拿了个水里捞起来的玉米,队长眼神直直地对着韩原说:“给妈送过去。”然后闭上眼了。韩原想去摇醒他,一个身材结实的汉子拍拍韩原:“兄弟…他死了。”
不知为什么,韩原没有什么伤心或恐惧。他坐在尸体旁和那个壮年汉子攀谈起来。汉子叫洪成家,是邻村魏湾人。他和老婆赵玉当时和村民们一起躲进了村里的祠堂,五十多个人躲在供桌和香案后,把祖先的供品挤掉洒一地。这里在城里小将和工作队下乡“破四旧”的时候砸过一次,所以到处都是标语和油漆。他和娘还有老婆逃了出来,老婆怀里是十个月大的儿子。奶奶亲了亲小孙孙,洪成家看着乌漆麻黑的祠堂,恍忽间想起自己还撒尿和泥的时候,爷爷跟自己说过,其实早年村子叫洪湾,一场大水过去洪家人死了个七七八八,活下来最多的是魏家人,于是就改叫魏湾了。
当时洪成家还不懂什么叫发大水,等大一点了又觉得老人是因为身为小门小户不受待见才生这个闲气。但是现在,听着外面鬼哭一样的汹汹水声,洪成家突然感觉浑身发毛,愚钝子孙终于明悟了先人的深意。
过了这场大灾,魏家的活人不会比祠堂的灵牌多了。
水从屋顶、大门和地下向屋里渗进来,不知哪个人叫了一声:“门要垮了!”立马有几个男人脱下衣服往门上堵,想堵住进水的门缝。洪成家感觉自己也该帮一把,于是脱下上衣,却被老娘暗暗揪了一把,老婆抢过衣服,给儿子包得更严了。正在这时候房子塌了,是被水憋烂的。不想死的人往外冲,正好撞上浪头。洪成家背着老娘,老婆跟在后面,他们抓住了房檀条向下游漂去。儿子已经没了哭声。一棵断树被水流卷来撞上,三个人都落了水。洪成家挣扎露头,娘不见了,水面上只有她裹小脚的布条;老婆抱着那截树,儿子在她怀里,又一个浪打来,她脱手了——放开了树,抱着断气的儿子。洪成家游过去拉她的手,赵玉哭着说:“我动不了了,你先走吧。”洪成家狠心吼道:“儿子死…死了,把他丢下!”赵玉像是疯了一样哭号,洪成家一只手死死抱住树,一边用脚把死孩子从妻子怀里踹掉,然后把她拉上来。漂了一会儿,他们看到了已经被水围起来的粮仓,然后才活了下来。
韩原看了看洪成家左边的女人。刚开始她每天都像母狼般嚎哭,现在她每天都在像蚊子哼般呢喃。
“我妹子下雨前一天去了县城姑家。姑姑在肉联厂当工人,家里刚生了个男娃。妹子夏收累坏了,要去城里走亲戚帮忙照顾月子,这样能每天都能吃上肉。”洪成家突然问韩原:“你说我妹能活吧?”
“你说我二伯跟弟弟能活吧?”
两个陌生人问着对方自己亲人的死活,这场看不到头的劫难中,这个问题没人知道答案是什么。
被救上船的那一天,一直像铁老虎一样硬气的洪成家突然哭出声来,那声音像是牛挨刀子时的哀鸣。赵玉不哭也不说话,双手盘在胸口,扒开衣襟把干瘪的乳房露出来,仿佛有张小嘴正吃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