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孤岛
有河的地方,就有关于河的奇谈怪论。
韩家湾有个早年出过门有见识的老头。所谓有见识,其实也不过是去过几十里外的吴房县城贩过蔬菜瓜果,有一年卖了货回家,走到离家八里地的魏街村,过桥的时候不留神称菜的秤砣落进了河里。正懊恼的时候,却发现那沉甸甸的铁家伙竟浮到了水上,仿佛轻得像鹅毛似的;老头当时要下水捞,被带他的舅舅一把拉回来,直到回了家才呵骂外甥不晓事。原来这是水鬼在托着哩,过河的行人要是东西掉进了河,水鬼捡到还给了你,那你就毁了,水鬼要拿你当替身,你就再也上不来了……在老头口中,河水是泛着灰色的沉默无言的阴魂野鬼。
但现在韩原看到的,却是一个凶暴的鬼,一只无法无天的恶鬼,它不是逃出了地府,它是把地狱打开在活人面前。
此时已经是决口后的第一个清晨,尽管大雨中依旧几乎是一抹瞎,但死里逃命的他总算认出了几个熟人,其中一个是他在吴房中学的同学,当兵退伍后当了魏湾大队民兵队长,是个拿枪打山雀百发百中的汉子,从来没见他愁眉苦脸过。但现在他的精气神散了,脸和河里的死人一样白,鼻涕流到嘴里,口水流到胸口。他看见捡了条命的老同学,什么也没说。
韩原说二伯一家不知道死活,民兵队长头也没抬,只说自己家也是。韩原再问才知道,洪水刚来他就醒了,刚喊醒同屋的老婆就去叫起邻屋的父母和爷爷奶奶,结果妈刚出来老屋就塌了,他正要去救人浪头就来了。等他从浪里爬起来,妈已经不见了,老婆不见了,连刚倒下的房子也不见了,然后他就在洪水里抱着大梁浮到了这里……一家六口,只活了一个。
在吴房,乃至宁汝,乃至其他所有被洪水席卷的地方,家里宽裕的住的是“半砖房”,其实也就是用砖皮包土胚盖成的,这就比土胚房大气多了。而这种让农民舒心的建筑,在洪峰面前甚至连上年头的老树都不如。整个温营公社,能称坚固的房子只有两处,一是公社革委会,二是公社粮仓。
粮是农民的命,所以公社里的粮仓不但高而且是用红砖水泥砂浆盖的。因为连日大雨,夏粮入库迟了,库里没有满仓,这给了十几个逃出来的人机会。离粮仓最近的人纷纷躲进这里,直到水冲开了大门,涨到了脖子处。几个筋疲力尽的汉子为了让仅剩的亲人不淹死,便爬到堆得最高的粮食包上,用石头和拳头把屋顶掏了个洞。这个洞让十几个人有了活命的机会。
韩原站起身,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头上,颤巍巍地向西走十几步,他要看看那个洞。顶多有一个南瓜大,透过洞可见水已经涨到接近大梁的位置了……他想着该回去坐着,等人救,或者等死。但只要一抬头就是水,浑浊的水面上是千奇百怪的各种东西,从衣柜子到内衣裤,还有野生的家养的飞禽走兽甚至昆虫。有条老黄狗还活着,狗是通人性的生灵,它一边死死扒住一个长条东西一边汪汪地对着“岛”上的人吠叫。等漂近一点韩原才看见,狗身下的长条东西是被冲出来的棺材。狗漂远了,它改为呜汪地对着人们哭。
有一个大家伙摇摇晃晃的飘过来了,那竟然是一个麦秸垛,被压实抹泥后的大麦秸垛没有那么快被冲散,十几个人绝望的扒在上面,向屋顶上的人呼救。
除了民兵队长,别的人都站起来了。有的大声喊着游过来,有的人捡到一根长树枝,向他们递过去。
突然浪头打来,麦秸垛被冲成了两截。一截上的人很快就被卷进水里了,另一截上的人抓住了一辆被冲走的拖拉机。他们还在用最后的力气向屋顶上的人哭喊着,求救着,叫他们祖宗菩萨,好人有好报,让他们救一救自。但是树枝够不到他们,他们被越冲越远了。
一个人眼看获救无望,认命般的撒开了手,他立刻就被吸进了旋涡里。剩下的是一对母女,母亲死死的抱着拖拉机,女儿死死的搂着母亲的腰。母亲不停的喊着让女儿抓住拖拉机,但她不敢撒手去拉女儿,女儿也不敢松开她的腰去抓住拖拉机。浪头跌了下去,母亲的半截腰都浸在了水里,在起来的时候,女儿已经没有了动静。紧接着,又一个浪头卷了过来。等那个拖拉机浮出水面时,母亲的腰上已经空荡荡的了。她惊恐的回头,后面只有黑色的水流和数不尽的杂物。岸上的人们叹息着。一个30来岁的女人突然尖利的嚎哭起来,她的丈夫搂了搂她的肩。
拖拉机被冲远了,那个母亲好像突然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的脸皱成一团,像是过年时擦完灶台后的抹布一样。她张开嘴,发出了韩原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凄厉的哭叫,那声音像是猎人们抓住小狼崽剥皮后母狼的嚎声。拖拉机被越冲越远,哭声慢慢的小了。
没有被洪水冲走的人,更多的是抱在了树上。但是很快,这种幸运就变成了一种折磨。雷声中不时有树木被劈中,传来人坠入水中的声音。他们的脚下就是不断上涨的水面。只要稍一松劲,他们就会坠入水狱。蚊虫、毒蛇、蚂蟥和一切水中的毒物把他们当成美味的盛宴。
韩原感觉有座山压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死人,而且是自己的学生。一个几天前还偷偷爬到学校的枣树上摘枣子被他抓到的小男孩,赤裸着浮动着,回归了最自然的状态,蚂蟥从他的眼球里钻进去,他的羞处暴露在水面上,像是告诉老天爷:进贡的童男送到了!韩原想哭,但嗓子像那条漂远的狗一样只能发出呜呜声。“咔嚓”“呼通”的声音把那一点哭声压住了,那是树被斩断、房被撞倒的声音。天地向韩原压来,他半跪半坐,像狗一样嚎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