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像任何一个每一天(二)
徐鸣轩走进仓库,果然四周除了布艺的床上用品,就再没任何其他了,他无视了禁止吸烟的牌子,靠在一摞折叠好的床单上吸着烟,没人打扰的生活可真好啊,他希望一直像现在这样躲藏着,不被人发现。
“徐鸣轩,你在哪儿?”江宁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吓了徐鸣轩一跳,他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抽烟,他的形象容不得有马虎。
他随意地把香烟丢在一旁,跑了出去,未燃尽的香烟以微弱的火星,慢慢点燃了沉睡的布艺品,当火星汇聚成火光,越来越多的布艺品被点燃,它就不再是可以忽视的微弱了,它像巨人一样,冲破了仓库的屋顶,它用炙热的温度提醒人们,这是藐视它所要付出的代价。
那晚,火光也点燃了江宁的梦,熟睡的他被慌张的母亲叫醒,然后发生的一切让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梦里,他们是怎么在凌晨2点的时候赶到父亲工厂的;那些脸被熏黑的工人是怎么哭着和自己说父亲还在里面没找到的;火什么时候灭的;他是如何确认在仓库里没能活着出来的人就是父亲的;母亲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哭得晕过去,被送去急救的,这些他都记不清了,就像做梦一样,人们往往在清醒后,只记得梦境结果。
火灾发生时,江守盛和几个男工人一起,准备跑进仓库,抢救一些床单出来。他也知道这样很危险,可如果不尽可能的挽回,工厂损失就会更加惨重,所有的订单都在那里,躺在仓库里的不是床单,是银行的贷款,是工人的工资,是客户的订单,是江宁出国的生活保障,他没理由不去冒这个风险。可到了以后他们发现,里面火势太大了,于是江守盛不让那些工人再进去了,让他们赶紧出去再想别的办法,而他却独自向着一处火势稍小的方向跑了去,他刚推着载满床单的工具车往外跑时,却被突然倒下的房梁砸中了。
医生告诉江宁,他父亲离开时没有痛苦,死亡原因是硬木砸到头部致死,不是活生生被大火烧死的。
葬礼上,江宁见到了很多许久不见的人,曾为父亲开了好久汽车的司机叔叔也来了,他哭了,告诉江宁当年因为工厂效益不好,自己不得不被辞退后,江守盛有段时间一直在帮他,在他找到工作前无偿地给他一家经济支援。
“他辞退我是很正常的事情,可他却一直过意不去。那么好的人,怎么就……”他哽咽着没有说下去。
江宁仿佛丧失了对生活的感觉,他只想每天安安静静地守在妈妈身边,因为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憔悴。要坚强起来啊,他那么想着,可是却做不到。
像任何一个每一天,他以同样的姿势躺在床上,听着钟声滴滴答答地向前走,闭上眼睛,火光在黑暗里蔓延,他能听到大火燃烧的声音,听到徘徊在黑暗里恐惧与无望的声音,他看到父亲对他挥了挥手,关上了那扇门,眼泪是梦境里唯一的水源,但它没能浇灭那团燃烧的绝望。
已经很久没去学校了,再见到老师和同学的时候,他们似乎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了,江宁趴在桌子上,目光空洞的看向徐鸣轩,他想起两个人去工厂的那天,如果能再回去就好了,哪怕是见父亲的最后一面,可只要还能看到他就好了。
他觉得樊柔晶变了,以往都是自己费尽心思地想怎么和她主动说话,可她现在却每天拿着饮料或者零食在午休时间等着他出来,有一次他们在一起聊天,又被班主任看到了,班主任瞪了一眼樊柔晶,可她没有再走掉了,而他依然反感那个目光,于是对班主任说,如果下一届8班的班主任要是老师您呢?
过了几天,他来到办公室,告诉班主任自己不去柏林艺术大学了。接下来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在办公室所有老师的聚焦下,转身离开了,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听到:
“这孩子真不容易,家里这时候出那么大的事。”从屋内传来数学老师的声音。
“他不去太可惜了,这可是人生重要的转折啊。”这是音乐老师的声音。
“我还得找他谈谈。”这是班主任的声音。
其实如果不是班主任对樊柔晶太过区别对待,他还是挺喜欢班主任的,知道她处处为自己考虑。
他很想对班主任说,自己并没有放弃柏林艺术大学,只不过他现在不能去。父亲不在了,他不想让母亲孤零零的生活在这里。而且,那场火灾带来了很大损失,银行的贷款得想办法还上,那些工人的工资也得想办法补上,悲伤又善良的母亲决定把房子卖了,再搭上一些积蓄,补上这些窟窿,她说不能在最后,毁了父亲一辈子的好口碑。
他们搬回了小时候住的那栋老房子,就是在这里,江宁学会了钢琴,找到了人生的乐趣,也是这里,小小的江宁每晚都假装睡着,等待父亲回家后和自己温柔地道着晚安。如果,还能回去就好了。他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只是让沉默的时光,凝固住溢出的思念。
我们曾满怀好奇地向成人世界张望,总以为那是触碰不到的遥远未来,但其实所谓的成人世界并没有一扇清晰的准入大门,只要承担起了痛苦和压力带来的责任,那么你就是一个假装在少年世界里游弋的成年人了。
距离高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春川商贸学校就安排高三学生放假了。最后一天的中午,田熙拿着刚买的冰棒,碰到了在操场树荫下坐着的林右真。
“吃吗,分你一半儿。”田熙坐到林右真的旁边。
“什么味儿的?”林右真看了看。
“橘子的。”
“那我吃。”
田熙两只手用力向下一掰,一只冰棒变成了两小只。
“今天真热。”林右真咬了一口冰棒,觉得口腔里充满了橙色的凉爽。
“嗯。”田熙看着前面打篮球的新生们,总觉得自己也还是高一,从没离开过。或许是因为高一念了两次吧,他那么想着。
一阵长久又舒适的沉默。
“高东还有两个月就能回来吧?”林右真问田熙。
“嗯,快了,不过听他说公司给他规划的发展方向,他并不喜欢,回来说再考虑考虑。”田熙试探着问,“他说回来以后,想咱们五个人,一起聚聚,你想去吗?”
“可以啊。”林右真痛快地回答,“六个人吧,他应该和叶可一起来。”
“他应该不会叫上叶可。”
“让他叫上吧,那样咱们就是真正的‘六等星’了。”林右真说完笑了,“希望天上的六等星,能给咱们地上的六等星,注入好运。”
“江宁那边还好吗?”
“他看起来还好。”林右真停下来想了一下,“对,只是看起来还好。”
田熙叹了一口气,手里的冰棒因为炎热而变小。
“我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秋天了。”林右真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了椅背上。
“我听听。”田熙看着前面热闹的篮球场,但却把全部的注意力都交给了林右真。
“秋天有三宗罪。第一,它像个情绪化的女人,十分善变,早上和晚上的温度冻得人手脚冰凉,可中午却能让人热得背后出汗,它把所有情绪都分明地表现出来。”
“可是现在也是啊,早晚冷,中午热,这刚5月。”田熙觉得林右真的答案很有意思。
“不一样。可能是我对秋天的成见太深了,那我说第二个吧。”林右真吃了一口渐渐融化的冰棒。
田熙用嘴叼着冰棒的塑料包装,点点头,没有说话。
“秋天在我看来,不是收获的季节,而是离开的季节。”怕田熙没听懂,林右真又解释了一下,“收获这件事,从另一个角度看,不就是离开吗,像牛顿万有引力的那颗苹果。”
田熙依然没有说话,开始向已经吃完的冰棒塑料包装里吹起气来,瞬间塑料包装鼓了起来。
“第三点,秋天还很诚实,绿叶不会隐瞒自己发黄枯萎的事实,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即使没有风的帮助,它也会离开树枝。”
“这不还是第二点吗?离开。”田熙觉 得林右真说的话有逻辑问题。
“不一样,第三点是诚实的自动离开。第二点的离开,有可能是被动的。”
所以,她最讨厌这样情绪善变的秋天了,秋天可以让离开变得顺理成章。
2006年5月,初夏刚刚来临,它幻化成微风,幻化成角落生长的小黄花,幻化成和煦的阳光,幻化成温热不燥的空气,包围着盛满少年心事的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