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遥远（一）
是欲望，让这个世界充满味道。食欲创造出了烹调的香味，情欲创造出了撩人的香水味，物欲创造出了古旧的铜币味。那烟草味是被什么创造出来的呢？对江宁来说，笼罩在他身上无法消散的香烟味道，是被堆积在内心中那些极力克制向外倾诉的悲痛创造出来的。
那些环绕在他身边的烟雾，让哀思可见，让后悔可见，让愤怒可见，让寂寞可见。
樊柔晶不知道江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只记得有一天两个人坐在他家不远处的街心花园时，他熟练地从兜里拿出一包烟，随意地抻出一支，点燃打火机，吐出了浓浓的烟雾。他说刚刚得知火灾事故的调查结果，是未燃尽的香烟引起的，可自己父亲是从不抽烟的，他说父亲为别人的错误付出了生命。
大概是烟味太呛了吧，把江宁的眼睛都呛红了。樊柔晶默默看着江宁，她拒绝承认江宁的眼睛是被眼泪浸泡红润的，好像拒绝了这件事，就能拒绝所有悲伤的真实发生了。
2006年10月。
没能去的柏林艺术大学，名额让给了徐鸣轩，江宁考进了一所知名艺术大学的作曲专业，宿舍的人一听说他是从三中艺术班来的，总会有一种能和重点校中的重点班的人做同学，证明自己真的成功了的心情。
有时江宁回忆起高考那两天总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自己毫无情绪波澜，像个机器一样飞速地在试卷上作答。很早之前的他，不理解为什么这样重要的人生，被大人定义在几张考卷上，人生，应该是考卷外的世界。而高考当天，江宁似乎理解了大人，他那考卷外的世界已经坍塌了，只有把精力集中在考卷上才能脱离痛苦，仿佛它像阿拉丁故事里的飞毯，能载着江宁穿越过荆棘，抵达光明稳固的世界。
把银行欠款和工人工资补清后，家里变得稍有些拮据，向来在父亲身后温柔细腻的母亲，变得坚强独立了，她是当然不会向外人借钱的，但可笑的是，事情发生过后，那些以往每个月都要带孩子找江宁学弹琴的大人们再也没出现了，他们大概放弃让孩子接受音乐教育了，毕竟音乐和金钱不存在等于关系。
父亲去世后，江宁是痛哭过的，仅仅一次而已。那本来是一个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体会着好久不曾出现过的轻松心情，走到好久没碰过的钢琴前，当他打开琴键，刚伸出手，却突然在那一瞬间忘记了钢琴上c键的位置。短暂的一瞬间在江宁看来像是发生了延时，怎么会忘记呢？怎么会忘记呢？他盯着琴键，心脏咚咚咚地跳动着，怎么会忘记呢？那是最熟悉的啊。啊，原来它在这里，江宁把手指放了上去，起先他慢慢地弹奏着“do”，后来随着眼泪的滑落“do”像是卡住的录音带，被他一遍遍地重复弹奏着，加速弹奏着。
他要永远记住琴键的位置，哪怕一秒都不想忘记，于是一次次地弹着。他不想原谅自己犯了这种谁都有可能发生的健忘，他觉得只要失误了一小步，以后就会越来越错。那个下午，简单而重复的钢琴声，是江宁唯一一次对外发出的救援声。
“时间不早了，回去吧，我没事。”江宁看了看坐在旁边的樊柔晶，他依然不敢相信第一次见面时，那个还像小豆子一样大的女孩，居然也拥有了大人的模样，但还是有一份稚气藏在她的眼睛里，而这份稚气，也只有江宁才能发现。
“嗯，那我先回去了。”樊柔晶站起来，望了望远处操场上踢足球的学生们，“别忘了下周六一起去找高东，我会再带一个神秘的朋友来！”
有一瞬间，江宁的心跳似乎空了一拍，会是她的男朋友吗？
可马上樊柔晶打消了他这个消极的念头：“也有可能两个，因为他也许会带她女朋友来吧。”
江宁点了点头。
青春的记忆似乎与操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每天的课间操，暗生情愫的少男少女总会在体转运动时趁机偷望心仪的对象，哪怕仅仅一眼，哪怕仅仅是侧脸，都能让一天甜蜜至极；经过篮球场时，害羞的女生总是用余光寻找那个心动的男生，如果他在，那么不论操场上刮着多么大的风，她都要保持刘海的精致，不能被吹乱；在跑1000米时，冲向终点的男生，看到平时很少和自己讲话的那个女生却在这时激动大声地为自己加油，似乎潜藏在身体里的力量被全部调动，不能输啊，不能让她失望啊，这么想着的他全力奔向终点。
青春真美好啊，那时我们的世界被家长保护着，我们只真诚地喜欢一个人，就能感受到来自这世界的全部温暖。
江宁看着那群在操场上踢球的同学们，他想起高中时，有一次正在跑步的樊柔晶脑袋却被远射的足球踢中，坐在操场一旁的他看到了着急地跑过去，可他看着她有些发红的脸，沾上了足球的黑色印记，却忍不住笑了出来，本来还有点委屈的樊柔晶，被他的笑也逗笑了，不自觉地摸着脸颊。
“你那次像个脏兮兮的小可怜。”江宁依然看着远处的操场，“就是高中你被足球踢到的那次。”
樊柔晶也想了起来，她捂着嘴笑了：“我记得。本来想上去把那个踢到我的男孩狠狠教训一通，可后来一笑，就气势全无了，我没报上仇，都怪你。”
“现在你在学校跑步时，会害怕中间踢球的人吗？”
“不会。”樊柔晶看了看江宁，“我觉得应该是他们比较害怕吧？”说完，她假装伸出了拳头。
江宁觉得眼前的樊柔晶，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觉得很欣慰：“柔晶，你不用总担心我，我很好。”
可樊柔晶心底，却总觉得江宁一点也不好，他的眼睛里失去了一种光芒。
樊柔晶点了点头：“嗯，你也不要总是逞强。好了，我先回学校，那咱们下周六见啦。”
在回学校的汽车上，樊柔晶翻看着报纸上招聘大学生兼职的信息，她想帮助江宁找回眼中的光芒，她要好好保护江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