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像任何一个每一天(一)
徐鸣轩的父母都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从出生开始,他就住在学院的家属楼里。别人起早用闹铃,而他是听着隔壁姐姐的小提琴声开始清醒的;别人的父母着急教孩子认识abc,而他的父母着急教他学do re mi;别人的休闲时间是看动画片,而他的休闲时间从钢琴换成小提琴,小提琴换成竖笛。
他来自音乐世界,可他并不喜欢那个世界,他喜欢什么呢?他喜欢的是所有人的夸奖。为了得到夸奖,他可以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勤奋,升入高中之前,不论学习还是音乐,不论外形还是性格,他都是大家夸赞的对象,他活在别人给他塑造的骄傲里。
但遇到江宁以后,一切似乎全变了,他不再是被大家第一个称赞的人了,也不再是老师最宠爱的学生了,艺术活动他的提名也落居在江宁后面,还有,他喜欢的那个女孩,眼里也只有江宁。而且江宁的出现让他发现,自己真的是完全没有音乐天赋的人,他到今天的一切成绩,仅仅是靠着白痴般的勤奋得来的。
他有时真的想把江宁的一切都给毁掉,比如现在,当他得知可以被保送进柏林艺术大学的人是江宁,而不是他的时候。
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他可以轻松考进别的学校,让他别有太大压力。他用愤怒的眼神看着老师离去的背影,他在想:你怎么可能知道那所大学对我多重要呢?
他记得高三刚刚开学,父亲对他说,父母都毕业于柏林艺术大学,也希望他能去那所学校,这样对外人说起来,能让他们在学校的形象更好。父母从小对他的教育就是,他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整个家庭。如果不能去那所学校,父母就会让他读音乐学院,这个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学校。
他很想去柏林艺术大学,因为他想离开父母,想出去透透气。可老师的一番话,让他彻底陷入了绝望,他觉得如果念音乐学院,生活早晚会让自己窒息。
回到家,他打开卧室窗户,从书桌上很难被发现的位置拿出一包烟,他拿起一只点上,一边想着自己的未来,一边苦闷地抽着,望着远处惨白色的教学楼,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对自己说: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这时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他慌张地把还没抽完的烟扔下楼,又把放在床上的那包烟塞进自己裤兜里,然后用手使劲挥了挥空气,把香烟味轰出窗外后,他关上了窗户,从桌上拿起一瓶口气清新剂,往自己嘴里喷了喷。他打开房门,看到母亲把外卖放到了桌上,对他说:“我和你爸晚上要去见个校领导,你凑合吃点这个。”
“我还不饿,就先放这里吧。”
“对,学校的事情怎么样了?能不能去柏林艺术大学?”
“没问题。”他向母亲笑了笑。
“就知道你肯定行!”母亲也露出了回到家后的第一个微笑。
“妈,我先出去一趟,晚点回来。”说完,他从卧室拿起手机出去了。
给江宁发完短信后,他一直在想:如果我把所有来自家庭的压力,和压抑的情绪都告诉他,他会把名额让给我吗?可那样的话,我的尊严在他面前也全都消失了,我们就不是站在一条起跑线上的人了,他会不会从此以后就看不起我了呢?他会不会把我的事情告诉别的同学呢?他会不会,告诉樊柔晶呢?
正在思考问题的他,忽然接到了江宁的电话:“是,我还有两站就到你家啦。啊?好的好的。”
电话中的江宁似乎有要紧的事情办,那自己和他谈话的时间就会变短了,可,到底说不说呢?确切地说,到底求不求他呢,如果他看到自己的祈求会怎么样,会不会从此以后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了呢?
还没等徐鸣轩把这一连串问题思考出答案,公交车就到站了,他看到江宁正在车站等他。
“不好意思,我爸今天在单位通宵,所以我要把他吃的药送过去。”江宁脸上满是歉意,“你找我什么事?”
徐鸣轩愣了一下:“没什么,就是想高考的事情呢,想和人聊聊。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一路上还能说说话。”
“嗯,那太好了。”
一路上,徐鸣轩对江宁说了一些有的没的,已经到了江宁父亲的工厂,可自己还是没想好说还是不说。
“你在这里等我还是和我一起进去?”
“和你一起进去吧,我还没见过纺织厂什么样子呢。”
江宁带着徐鸣轩走进了父亲的工厂,如果这是一部电影的话,那么他们走向里面时,一定是单色调的慢动作。
“你可以去前面转转,那边是仓库,另外一边是车间。”江宁指着前面,“我先去这边找我爸,待会就过来找你。”
徐鸣轩点点头,向仓库方向走去,他想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好好想想怎么和江宁开口。
江宁推开了办公室的门,看见父亲在整理一摞表单:“厂长,你吃饭了吗?”
“吃了,这都8点多了,竟问傻问题。”江守盛对江宁说话从来都是像朋友那样。
“也不知道谁傻,自己的感冒药都没带。”江宁对父亲说话也从不顾及,“少吃两次感冒药没事的,老江,大老远的非让我给你送过来。”
“你说也奇怪,我今天不能回家所以想看看你,因为想看看你,才觉得这个感冒药必须吃。”江守盛把药从江宁手里拿过来,“不过这个药真的得按时吃,现在体力大不如前了,不靠药顶着,受不了。”
“别忙了,回家休息吧。我觉得你脸色都不好了,爸。”
“不行啊小伙子,这几批产品可都是我和银行贷款做的,要赶紧做完,把钱赚回来。”江守盛用食指拨乱了江宁的刘海,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每晚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摸摸儿子的额头,“多赚点钱,好让你在德国那边生活的好点。”
“爸,我还想去那边打工呢,或者去那边当个街头艺人,你不觉得还挺有意思吗?”这是江宁的真实想法,因为他早就打算在那边用双手养活自己,父母在国内悠闲生活就好。
“是挺有意思,可那我也不想你为生活发愁。”江守盛用一只大手摸了摸江宁的后脑勺,“行了,快回家吧,回去晚了你妈该担心了,她胆子可小了。”
“嗯,那我走了,同学还等我呢。”
“嘿,早说啊,让人等你那么半天了,快走快走。”江守盛把江宁推出了办公室,看着他慢慢走远的背影,突然又有一种舍不得的感觉,“儿子。”
江宁回头看着父亲:“爸,怎么了?”
江守盛想告诉江宁自己给他准备的那个“落叶“礼物,忘记夹在什么书里了,让他有时间自己翻翻。可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没说,觉得那是应该自己亲手交给江宁的礼物。
“没事儿了,走吧走吧。”他挥了挥手,关上了门。
从此以后,这个场景总是不断出现在江宁的梦里,而每次当梦里江宁想跑过去再把那扇门打开时,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在梦里,他也依然无法拯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