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枉灾
过了二月二龙抬头,趁着村里想外出打工的人,还有些没有出门。陈嘉明煽动支书和村长,带着村里二三十号人,去苏南的乡村走走,看看。
这天,一辆崭新的大巴停在了白果树底下,村里男男女女二三十号人陆陆续续地上了车。
支书看着大家往车上走,自己远跑了几步,走到白果树底下,抓紧时间再抽一根烟。
村长巫永胜和嘉民也跟了过来。支书笑着说:“你们看到没?今天这出去的,都是家里的一把手,能在家里说一不二的。你们看啊,现在女人在家说了算的,越来越多了。哪像我们过去。以前讲,女人能当半边天,我看啊,再几过年,要一手遮天咧。”
说话间,原来的村会计巫百顺也走了过来:“支书,村长,嘉民,你们这是要带他们去哪儿啊?”
村长见是巫百顺,笑着说:“这么,嘉民建议,还村里人,去苏州无锡的几个村去看看,长长见识。不过,这次出去学习的,都是在家里能说了算的。你什么时候说得能算了?这次可没有你的名额啊。”说完,歪头支书自己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我是来送老婆的。我去不了。我在家是四把手。老婆、儿子、还有狗,我排第四。”他的话,这下彻底把大家逗乐了。
陈嘉民说:“这次,我们带大家去看看苏南的农村,看一看华西村,永联村,看看人家是怎么做集体经济的。单打独斗毕竟力量小,咱要抱起团来,才能更好地发家致富。”
最后一个村民上了车,导游站在车门口,手拉着门把手,对着他们三个人喊:“领导,上车了,我们出发!”
支书熄了手里的烟,三个人就上了车。
车开动了,大家光顾着说说笑笑,没有人注意到,车外的巫百顺还在向他们挥手送行。透过大巴车茶色的玻璃,能看到他的脸上泛着笑容,眼神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失落。要是不出事,他现在应该理所当然的坐在这辆车上了。
上了车的村民们显得有些兴奋,叽叽喳喳说着不停。有人带了茶水,有人带了煮好的鸡蛋,有人还带了瓜子花生。当声音稍稍低下来后,哔哔啵啵剥瓜子、吃花生的声音就起来了,车厢里像有无数的老鼠地开冷餐会。
有人见支书不吃瓜子,也不说话,就问:“支书,这次出去,不要让我们花钱吧?中午饭也是村里请吧?我可没带钱,是你们请我来的。”
支书想转过身,发现自己的脑袋歪在一边,不顺,就站了起来。
“就知道你会算小账,看你瘦的。太精明了,肉都舍不得长。这次出去,全是村里包。不过,你们要好好看,看看外面人家是怎么过上好日子的,不要光顾吃,光想喝的。回来以后,来要好好想,好好宣传。”
车里有人插话了:“她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让她花钱,比要她的命都难啊。如果他丈夫能换钱,她都能跟人家讨价还价。”
“支书,以后村里发达了,每年都要带我们出去春游春游啊。你看这车,多好,多软,我还是头一次坐呢。”
车里的村民们说了一路,笑了一路,吃了一路,逗了一路。
那天外出的大巴车上,还有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车子的最后。大家因为对他尊重,不敢跟他开玩笑,所以反倒没人敢跟他多说多问。
那天一早,吉根老师推着自行车从村里出来,正巧遇到大巴车在等人。支书见吉根老师要出村,就问:“吉根,这一大早去哪儿啊?”
吉根见支书在跟他说话,就停了下来,倚着自行车,脸色白里带着点乌青。
“支书啊,你们这是要出去旅游啊?我去县医院做个体检。”
“怎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啊?”
“不是的,就是正常的体检,没什么的。”
“坐我们车吧,把你捎到街上的车站,到了你再下来。”支书热情地招呼吉根老师上车。
“不了吧,没几步路。再说,回来不是还要骑车吗?”吉根老师想推辞。
支书见吉根老师的脸色着实是有些难看,就知道身体肯定哪里不舒服。一般的农村人,不到了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是肯定不会主动上医院的。再说了,像吉根老师这样省吃俭用出了名的人,肯主动花钱上医院检查身体,一定是感觉哪里难过得厉害,熬不住了。
支书见吉根老师还在扭捏,就对陈嘉民说:“嘉民,你去,把他车锁到树底下。看他那样子,路都快走不动了,还逞强呢。把他扶上车。”
或许是肚子痛得着实是厉害,吉根老师没有再作推脱。他把自行车给了陈嘉民,自己一手托着腰,一手拉着车门的扶手,坚持着就上了车。
支书看着他像虾一样弯着的身体,就知道他是嘴上逞强。吉根老师人已经有些萎了。
支书有些不放心,又问:“你去医院检查,你家里的怎么不陪你?”
“诶,没多大个事,她中午还要给为民店里送饭,我自己去,免得兴师动众的。”
支书见吉根老师已经上了车,也就没有再追,只是嘴里轻轻地嘀咕了一句:“又是个省钱不要命的。”
上车的村民见吉根老师也在车上,都主动地打了招呼。看着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显示出老师特有的威严,也就不敢多打扰他,只管自顾自的说笑去了。
直到汽车停在了东昌街上的汽车站门口,看着吉根老师下了车,大家才知道,他不是一起出去考察的,而是要去县医院做检查。
外出的兴奋充溢着村民们的内心,他们见吉根老师下车了,车又发动了,便又开心地说笑了起来,全然没有觉察到,吉根老师下车时的病态。
吉根老师到县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到上午九点钟了。进出医院的人流像东昌街上的庙会,川流不息,摩肩接踵。先是询问分诊,再到挂号,再到排队候诊,等到他进了诊疗室,见到医生,陈述病情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饭点的时间了。
医生问他:“哪儿不舒服啊?”
吉根老师说:“肚子痛。一阵一阵的。痛得时候像有刀子在肠子里绞。但说不痛,就又不痛了,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医生又问:“这种情况多长时间了?”
吉根老师说:“断断续续,怕是有半年了。”
医生示意他把裤带解开,把裤腰松松,又叫他把上衣往上撸了撸,露出了大腹和小腹。医生用听诊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听了个遍。听诊器很凉,吉根老师一激灵,紧张得绷紧了肚子。医生拍了拍他,让他放松,深呼吸,吸肚子,再鼓肚子,如此这般,做了好几个来回。
听完了肚子后,医生又让他仰躺在检查的床上,用手围着他的肚脐眼周围,按了好几遍,让他吸气,再呼气,吸肚子,再鼓肚子,又是来回了好几次。边按,边问他痛不痛。奇怪的是,经医生这么一按,他肚子哪儿哪儿都不痛了。相反,医生摸到哪儿,哪儿都很舒服。
医生又问:“你这几天,没吃坏肚子吧?大便还正常吗?”
吉根老师想了想,这几天也没吃什么啊。平时师母也很抠,没客人,半个月都见不到一点儿荤腥。都是自留地里的蔬菜轮流在桌上值班。不过他想起来了,有一两次,他发现,擦屁股的时候,纸上带着点血色。
“有几次,大便纸上有血。”
医生让吉根老师起来,穿好衣服,然后拿出了一叠的单子,开了起来。一边开,一边跟他说:“先去做几个检查。验血、验大便,做个b超,拍个片子。最好做了ct。对了,你有医保吗?”
吉根老师急忙说:“有,有,是农保。”
“你职业栏里写的不是老师吗?怎么没有公费医疗?”
一句话下来,吉根老师的脸有些红胀了:“我,我是民办的,还没有转正。”
“噢,那这ct你做不做,这个有点贵。”医生提醒他。
“那,那就不做了吧。先把前面几项查了再说吧。”
医生开好了单子,交给了吉根老师。他刚想转身去交费,医生又加了一句:“等一下,再查一下痔疮。”说完又给了他一张单子。
等吉根老师交好了费用,来到检查室的时候,检查室外已经等了一走廊的人。接单的护士告诉他,按单号排,b超估计要到下午三点钟以后才能排到他。
吉根老师也没有办法,站在走廊边干等了十来分钟后,感觉这也不是个办法。于是,他就出了医院,找地方吃中饭去外。
句容县医院的大门外,过一条马路,就是县城里最热闹的商业街,中街。
街道不宽,刚够两辆公交车交汇。街道两边是两层楼与平房交错的店铺。金贵的有老凤祥,老天宝金店银楼,低端的也有两元点,日杂百货。“样样两元,全部两元”的小喇叭一刻不停要响着,吵得你要么进店看看,要么赶紧走开。
街道的人行道上,隔三差五地摆着地摊,有套圈的,有卖毛绒玩具的,也有卖冰糖葫芦、炒米糖的。
吉根老师绕过了肯德基和几家饭店,找了一家小门面的快餐店。店里一排放着十几个热菜,老板热情地招呼他:“一荤一蔬三块,两荤两蔬五块,三荤两蔬七块。汤和饭随便吃。”
吉根老师点了一菜一汤,三块钱,便坐了下来。他一边吃,一边看着中街上的热闹,不知不觉吃下去了满满两碗饭。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吃点,但抬头发现老板盯着他在看,就没好意思再盛。他把菜和汤全部打扫完之后,嘴一抹,就出了店。
离检查的时间还早,他就故意地在中街上逛逛,打发着时间。街两边商铺的人见多识广,从他的表情和动作就能判断,这不是个想买东西的人,所以没有人主动招呼他。他就一路走,一路漫无目的地看着,像是巡视,更像游魂。
中街处在句容老城的中心,街道笔真。街道两侧是老房住户,延伸出一条条三四米宽的路。北方人管这叫胡同,句容人叫巷子。中街就像人体的一根脊椎,而两侧依次分布的老巷子,就像人体的一根根肋骨。
吉根老师往前走着,没几步,就看到巷口一间老屋的山墙上贴着一块蓝底白字的长方形名牌:土巷。再往前没几步,又是鲜鱼巷。再往往前,是十井巷。
中街不长,吉根老师转回来,再看街道的另一侧,升仙巷,南堂巷,宝塔巷……吉根老师是秀才,肚子里有墨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墨水跟这些巷子的历史在产生认知上的响应。
他心里想,这些巷子,每条有每条的历史和传说。故事里有寒窗苦读的,有闹鬼捉妖的,有神仙显灵的,也有孝感天地的,豪门恩怨的……这些密织的巷子,构成了句容城有血有肉的历史,有深度也有厚度的生命。吉根老师想想着,心里产生了一丝丝的遗憾与凄凉。作为一个句容人,也算是个读书人,家门口的这些历史印迹,都没有走一走,看一看。要不是这次为了体检来了趟句容城,可能连和这些小巷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诶,这一把年纪,都耗在白果村,都耗给孩子们了。
吃了中饭,又在中街转了再三圈,消了食,吉根老师觉得自己全身轻松,充满了力量,身上哪里都是不痛不痒了,身体好像自然就好了。
等他进了医院,排上号,检查完b超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半往后的光景了。他从最后一项痔疮检查室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泛黄,眼看着就要黑了。他感觉得到,给他检查痔疮的两个医生,有些不耐烦。可能是下班的时候已经很近了。当然,同样感觉不耐烦的,还有他被检查的那个部位,十分的难受,似有便意不断,又像摇摇欲坠。
他有些后悔这次来检查了,这不是花钱找罪受吗?
看着天色已晚,又加上局部的不爽,吉根老师决定不再等检查报告出来了。如果再不走,末班车就没了,他就得住在县城里了。
在往车站赶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想。他能够从医生最后检查的一项里猜想,他就是得了痔疮,连着肚子痛。今天不就突然好不吗?其实没多点事。医生让检查那么多东西,无非是想多收点钱而已。
回来后,师母问他:“医生怎么说的。”
他想都没想就告诉她:“痔疮,以后不吃辣椒就好了。”那坚决的态度不容师母有丝毫的怀疑。
说来也怪,从医院回来之后的几天,吉根老师的肚子再也没有痛过。倒是被医生强撑开的那个地方一直不舒服,隐隐的难受,还是老有想大便的感觉。
好在,这种感觉持续了几天之后,也渐渐消失了。吉根老师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肯定是痔疮闹的。
这天一早,巫青云陪着文物局、农林局的专家来到了白果村。支书和村长为村集体分配的事,去了镇上。陈嘉民一个人在村支部的办公室埋头做着账。
门被推开了,巫青云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由于背着光,陈嘉民明一时没能看清对方的脸。巫青云见陈嘉见还在发愣,就说:“怎么,不认识了?”
见是巫青云来了,陈嘉民连连欢迎,将一行三人迎了进来。陈嘉民认识其中的一位专家,以为这次又是为了白果树保护的事来的,所以没有感到什么意外。
他问巫青云:“青云,这次专家们来,是不是对村里的白果树有什么新的救治方案了。你看,支书和村长都不在,他们对白果树的情况,比我熟,要不要我打电话,请他们回来。”
巫青云见陈嘉民要把栋梁支书请回来,他的心里顿时有点紧张。自从上次跟支书吵了嘴之后,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他一直没有回过白果村。起初是赌气,后来是不好意思。越是时间久了,他越没了回家见爷爷的勇气。这次县里来人,本来他是不打算陪着回白果村的,但是专家们坚持让他陪。
原来,巫青云给省里的调研报告里,不仅写了大青山的污染问题,还花了大篇幅写了大青山的地质情况,尤其是把这棵白果树,还有大青山里发现了远古时代鱼化石,几百年木瓜的事情,作了详细的描述。
省里觉得这是一条有价值的文化线索,就批给了市里,市里转到了县里。县里主要领导作了指示,要求相关部门进行认真的调研考察,将情况作更详细的摸排,准备上报。
今天这些专家是带着使命来的。
巫青云听说专家们是看到了自己的报告,自然非常的高兴。但是,专家们要求他陪着回白果村,他就有点为难。他怕见到栋梁支书,怕又被他上课,怕爷爷当着外人的面数落自己。说到底,他见到了爷爷,不知道说什么。
就在犹豫难决的时候,他听到镇长在喊他爷爷的名字。他跟镇长秘书一打听,原来爷爷和村长来找镇长汇报工作。这下他才有了勇气,陪着专家回白果村。
巫青云告诉陈嘉民,这次不是来找支书和村长的,是专程来找他的。想请他带着去大青山里的采石场看看。
陈嘉民对采石场并不是太熟悉。他推荐了高力山。于是,一行五人,一起去了采石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