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出口
迎财神的鞭炮声不断地传来,没有引起支书一点喜悦的心情。他独自一个人坐在门前的破旧凳子上,身形并不挺拔,远看还有些佝偻,皱巴的身形,恰如他此刻的心情。
一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传来,支书下意识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陈嘉民正骑着车过来了。他大腿后甩,正要下车。
支书赶紧收起了脸色,泛出了笑容,站了起来:“嘉民来了!”
陈嘉民下了车,从前面的车篓和后面的架子上拿下了东西,就拎着往屋里放。支书迎面拦住他:“你这是干什么?人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我跟你讲,我这不兴这些。”
陈嘉民绕过他,直接往门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不是我给你送的。是我爸非让我带过来的。两瓶我们丹阳产的封缸酒,还有一些茶食,表达个心意。反正是他的外甥们送给他的,也就是转个手的事,没啥稀罕东西。”
说着话,陈嘉民从屋里拎了张凳子出来,放在了刚才支书坐的凳子旁边。从他熟练的动作来看,他来支书家肯定不是一两趟了,熟悉的程度不比自己家少,搬起东西来毫不犹豫。
他放下了凳子,继续说道:“我爸说了,等过了年,来看我,顺道来跟你喝几口。他听我经常念叨你,一直没见过你。说要跟你老哥哥喝点,聊聊。”
“这个好,这个好。你爸来了,一定要把他带到我家来。我亲自弄几个菜,跟他好好喝二两。我啊,还要好好向他讨教讨教,怎么把孩子教育得这么好的。我得取取经。”支书见陈嘉民自说自话地把东西放进屋了,也就不再推辞了。
支书媳妇见陈嘉民来了,也收起了对支书的怨气,泡了一杯绿茶端了出来。
支书指着茶说道:“嘉民啊,先喝杯茶,暖和暖和。这是青云过年给我送的茅山春芽,入口又嫩又肥,还真不错,就是不经泡。”
“青云孝顺哪?支书,茅山春芽可不便宜,你省着点喝啊。”
“知道,知道,也是孩子的一片心意。外人来,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你正好来了,一会儿留下来吃饭。让你孃孃给你炖鱼头豆腐吃。”
支书媳妇放下了茶杯,说道:“嘉民啊,这大冬天的,骑自行车,得戴副手套,不然,手容易起冻疮。”
“孃孃,不冷。自行车骑了一身的汗。我就惦记着孃孃烧的鱼头豆腐呢。那豆腐炖得,太入味了,比鱼肉都好吃。”
支书媳妇笑着进了厨房。支书又点了一支烟,迎风吸了一口。
“支书,这茅山春芽,真不错。喝在嘴里,像吃了肥油,清香细腻。青云孝敬你的绝对是好东西。”外甥过年送的吧。
“我开了罐,还有一罐,你喜欢,拿一罐走。”支书说道。
“这个我可不敢要。你大孙子孝敬你的,我可不能夺人所爱。”陈嘉民只要得到机会,就会逗支书几句。
“你怎么不在家多呆几天,怎么提前回来了?”支书问。
“诶,在家呆不住。支书啊,回家烦啊。拢共回去了六天,相了三次亲。我现在都怕见亲戚了,见面就问。也不管你怎么想的,拉着就让跟人家见面,我现在心里都有阴影了。”
“哈哈,你小子这是逃出来的啊?”支书弹一弹烟灰,“你也不小了,不能光想着工作,也该谈起来了。你们这些孩子,不懂老人的心。这点上,我站在你父母那边。”
“也不是逃出来的。我的朋友熟人都在东昌这一带,过年回去也没人玩,所以想着,上班前早点来,跟大家聚聚。”
陈嘉民说话的时候,想到了巫青云。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里。
“支书,你们有没有逼青云相亲啊?咦,他人呢?不会还赖在床上吧?”
支书没有告诉陈嘉云实情,简单地敷衍道:“他啊,没在家,出去了。”
在厨房里忙着的支书媳妇正好出屋,见支书在陈嘉民面前打马虎眼,就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你问他,孙子为什么不在家?大过年的,跟孙子吵架,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老头。”
说完,用手在围裙上拍了两下,气呼呼地,快步进了堂屋。
陈嘉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栋梁支书。支书见躲不过去了,就将大年三十邻村有人来闹事,和巫青云写调研报告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他听。
陈嘉民听后,笑着说:“原来是这事啊,这事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怎么不早告诉我?现在闯了这么大的祸,怎么收场?”
陈嘉民将屁股底下的凳子往支书那边挪了挪:“支书,这也不算什么祸吧,我倒觉得是件好事。”
“好事,什么好事。都闹上门来了,还算是好事?”
“支书,你告诉我,从内心来讲,这几个厂污染得严重不?该不该关?”陈嘉民看着支书。
支书又吸了一口烟,这次因为吸得太猛了,烟火差点儿烫到了指尖。他条件反射地手一抽,把烟屁股扔出好远。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关是得关。但不能这么急。这么多人突然没了工作,搁谁心里好过?再说了,谁挑头都行,青云还是个孩子,他就不能挑这个头。将来村里村外的,怎么说他。唉,尽闯祸。爸妈都连着被人戳脊梁骨。”
陈嘉民看着支书凝重的神情,多少能感受到他对孙子深深的担忧。
“支书,你有没发现。近十年来,我们附近村里的人,得各种不治之症的越来越多?以前我们讲寿终正寝,现在还有多少?都是生病走的。得了病不看,于心不忍,看了,人财两空。支书,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陈嘉民用事实引导着支书。
“啥原因,环境呗。你看现在,哪条河的里水能喝?连蛇和青蛙都少了。人啊,天天吃这样的水,吸这样的气,能不得病吗?”支书感叹道。
“是啊,现在日子是比以前好多了,但是如果人的寿命活不长了,这叫什么好日子?这不是成了慢性自杀吗?”陈嘉明要引入主题了。
“青云他们这批选调生,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带了一个省里关注的课题。我知道他们在调查大青山的事,具体调研什么,也没好多问。但是这大青山的污染,肯定跑不了。”陈嘉民喝了一口茶。
支书见他杯里的茶没有了,就伸着歪脖子朝堂屋里喊:“家里的,出来倒点水。”
陈嘉民见支书的情绪好像有些好转,就趁热打铁。
“支书,国家现在要发展乡村,头等大事,就是要治理好环境。不然,有钱了,没命花,那还发展个鬼啊。青云他们的调研报告,只不过是给省里提供了更准确的素材。就是没这报告,这几个厂子照样关。你把治理污染这么大的功劳记在你孙子身上,有点偏袒了吧?”
“还功劳,不闯祸就不错了。你说的都有道理。就是你不讲,我也懂这个理。但是毕竟这么多人突然没了工作,人家把怨恨都结在了青云身上。这样下去,影响群众的口碑。”
支书显然生气的关键点发生了偏转。他已经不再因为巫青云写调研报告而生气,而是为村民们有怨气而担心。
“你放心,关停的时候,县里和镇里都同步进行了就业分流。年后就要协调安排新工作了。这个问题,上面早已经安排好了。”陈嘉民提醒支书。
“那他们怎么还来我家闹?你不是说,要安排就业分流了吗?”支书不理解。
“支书啊,说你是老法师,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看不出来,这些人是有人在背后唆使的吗?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你要是不信啊,附近的唐家村也有工人在这几个厂里上班,你去问问,看我有没说错。”
支书的情绪似乎更平复了一些。但作为爷爷,他的心情还是有点抹不平
“诶,孩子现在大了,有出息了,也不把我这个爷爷放在眼里了。我才说了几句,就跟我顶,还摔门、摆脸色给我看。诶,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大啰,现在一句都说不得啰。”支书的话语中带着几分的伤感,几分的失落。
见支书气消得差不多了,陈嘉民就故意朝着厨房的方向喊:“奶奶,饭好了吗?我没吃早饭,饿了。”
支书媳妇端着菜,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好了,好了。看你们在说话,没敢叫你们。快,上桌,上桌。”
她朝着支书发号施令:“懒鬼,别坐着了,搭把手,拿酒,洗杯子去。”
那天中午,陈嘉民陪着支书小酌了几杯。支书可能是上午动了肝火,伤了元气,才三两容酒下肚,就醉了。
陈嘉民离开的时候,他正仰躺在床上,鼾声如雷,连路上的人都知道,支书今天在家呢。
邮递员上班的第一天,果儿收到了一张从云南寄来的明信片。正面是昆明洱海的照片。
照片上有两只手托着食物,在喂海鸥。敏感的果儿看出来了,这是两个人的手,一只是男人的,一只是女人的。女人的无名指上还戴了一只细细的金戒指。果儿猜想到了,这是巫永福的媳妇想告诉她,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
明信片的反面只写了一句话,果儿:新年快乐。
果儿没有将明信片的事跟巫老太讲,她想,这或许是巫永福的媳妇给她的一份暗示,也是一份交代。她或许是想告诉果儿,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着落,可以让果儿和巫老太放心了。同时,也是想告诉她,对方已经告别了白果村的历史,与巫永福的关系彻底的了断了。果儿没有讲,只是悄悄地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了高力山。
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巫老太这天找到了果儿,请求果儿找人,带他去十几里外的神婆那儿去问仙。
果儿从来没有经历这样的事情,她匆匆地找了师母。
师母问她:“巫老太是清醒时讲的,还是犯糊涂的时候讲的。她一阵一阵的,等她清醒的时候问清楚了再说。”
果儿说:“应该是清醒的吧,不然,他也不知道说永福叔的事。趁着她哪天清醒,让他了这桩心事吧。她不问清楚永福叔的事,怕是心放不下来呢。”
师母打听好了日子,高力山开着三轮摩托驮着巫老太、果儿和师母出发了。
临出发前,师母带着一把雨伞,半开着,围着巫永福的坟头转了好几圈,一边转,一边嘴里说着:“永福,跟我走。永福,跟我走。”然后就收住了雨伞,坐上了摩托车。这事原本应该是巫永福的媳妇做的,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也应该是果儿做的,但果儿胆子小,没经历过这些事,多少有些害怕,所以师母只好亲自动手了。
神婆接过果儿递过去的三百块钱。翻着白眼,打着哈欠,全身颤抖着。突然,头一低,像被催眠了一般,定在那儿了。
过了良久,神婆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地。巫老太一行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怕自己的呼吸惊动了神鬼。
突然,神婆抬起了头,说话的声音也变了,有七八分像是巫永福的声音。
“妈,你来了。”
“永福,是你吗?”
巫老太紧张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她身体往前探着,似乎眼前的神婆就是自己的儿子。
“永福,你怎么才上来了啊?妈以为你不来了?我以为这辈子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说着,巫老太已经老泪纵横了。
“妈,我被石头砸了,身体还没有完全好,所以上来晚了。妈,你这几天给我供了水,我还要吃药呢。”
“唉,妈知道,知道。回去就给你供上。永福啊,你一个人在那边,要当心啊?”
“妈,我这边好多人呢。爸爸,爷爷、奶奶,还有大姐二姐三姐,都在。他们在照顾我呢,你放心。”
巫老太心里一紧,这才想起来,他曾经夭折的几个孩子,还有死去的老头子。没想到,儿子在那边,也能家人团聚。
“妈,我睡的地方,水太多了,你回去后,帮我把坟头边挖个沟,排排水,地上太湿了。”
“唉,妈知道,妈回去就弄。”
师母见巫永福真的上来说话了,心里也觉得害怕,但是又觉得不可信,就抢着问道:“永福,你看看,我是谁,认得我不?”
神婆微睁开了眼睛,“大嫂,果儿,力山,你们都来了。我这里很好,放心。”
一句话,说得师母和果儿心惊肉跳,高力山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不管真假,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过这样的阵仗。
巫老太还想再问的时候,神婆突然又颤抖了起来。几秒钟后,她坐直了身子,说道:“你们家这个人,才死没多长时间,身体还虚,我在身上待不住,又下去了。算了,你们回去吧,知道他在下面好好的,也就放心了。”
刚刚点燃的好奇与紧张,被神婆两句话就打发走了。后面还有人在排队等着,他们就对神婆道了谢,退出了屋子。
回来的路上,巫老太一句话也不说,异常的安静。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像是又犯了糊涂,又像是清醒着。她沉默着,把整个人沉默成一个深深的洞,如同大儿子巫永强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一样。
与上次不同的是,从她的表情上看,她内心似乎是安静的。果儿想,希望这次问仙,能够把老人的担心与焦虑放下来一些。
自从巫老太问仙回来之后,她就经常整夜整夜地梦到巫永福。在梦里她跟巫永福说话,跟巫永福无话不谈,比活着的时候更加的亲近了。她看到了巫永福的新媳妇,还有自己的小孙子。巫老太用梦境打通了与儿子相处的世界,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她有时自己也分不清楚,但都是同样的真切。
如果真的没有,怎么会有这么真切的感受?怎么能够看得这么清晰,听到那么分明,心里的快乐那么实实在在呢?谁又能证明梦境是假的呢?巫老太活在两个真实的世界里,心情也渐渐平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