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闹场
人去世了,办丧事,出殡前的那个晚上,是最热闹的。这是白果村长久以来的习俗。
这天夜里,吃完了斋饭之后,唢呐声响起,锣鼓点敲起,亲戚中的晚辈都要一个个地给巫永福磕头。
这种磕头,不是简单的屈膝弯腰,一拜了事。它十分的讲究,有一整套的动作与程式。一种动作与各式男女还不一样,一套动作要做七次,取意七七四十九之意。一整套头磕下来,少则二十分钟,多则半个小时。
村里人早早地吃好了晚饭,都围拢过来,等着看热闹了。
这个时候,似乎只有至亲的人还沉浸在悲痛中,更多的人已经不把心思放在死去的人身上了,而是要看活人怎么磕头,怎么表演了。有些小辈不会这些老式的传统技艺,就得花钱请。有专门的人以帮助磕头为营生。唢呐团队里有专门的人才,提供一条龙的服务。
为了答谢亲戚朋友们的磕头,从今天晚上开始,直到出殡,果儿和杏儿都得跪在棺材边上,披麻戴孝,充当孝子。
仪式还没开始,围观的人群突然被人扒开了,李寡妇和巫树林冲了进来。
冲到了水泥场中央的巫树林两眼通红,喘着粗气,显然是喝了酒,壮了胆才来的。
他借着几分酒劲,站在场子的中间,开口就大喊:“巫永强,巫永强,你他娘的,给我出来,给我滚出来。”
巫永强听着声,就来到了场中间。
“姓巫的,我是不是跟你打过招呼了?我是不是跟你讲过,你家死人,那是你家的事,为什么让我两个女儿戴孝?你们家门上没人了吗?你们也欺人太甚了。”
巫永强见巫树林来横的,也没有多话,一步冲了过去,试图走近了,把他拉进屋里再谈。巫树林见他走近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你还想动手啊?大伙都看着呢啊,巫永强要动手打人啦,他说不出道理就玩阴的了。”
见巫树林这么一讲,跟在后面的李寡妇就冲出了人群,来到巫永强的面前,往地上一坐,两条腿在地上胡乱地蹬起来,像在踩水车。
“仗势欺人啊,杀人不见血啊,欺负我家树林人好说话,活活地咒他死啊。大家都来评评理,都来看一看,我家树林活得好好的,孩子就戴上孝了,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啊!花天啊,你开开眼看看吧,作孽啊!”
李寡妇闹骂得很响,声音混在唢呐声里,传得很远。乍一听,还以为是哪个亲戚在为巫永福的死在痛哭呢。
旁边看热闹的村里人正得劲,看热闹的人往往并不嫌事大,看她这么用力地闹,有的人竟笑了起来,更多的人等着看下文,看接下来,这情势往哪个方向走。
人群里有人扔出一句话来:“不要骂了,今天是让你们提前见识见识,将来死了,小辈戴孝是什么样子啊。”话说得引起起一阵的笑声。
李寡妇正愁找不到话茬,见有人说她,立即接过了话:“谁啊,谁啊,放你娘的青草瘟臭屁,站出来,有种站出来。有种的当面跟老娘讲,不要在背后放屁!”
果儿听到外面闹起来了,知道出事了,就走了出来。
刚一出门,一抬头,与巫树林对了个正着。
快十年了,果儿近十年来,第一次再次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巫树林。
巫树林见果儿出来了,竟低下了头,不敢用目光与她直接接触。果儿见他们两个正在场地上闹得起劲,就用力一吼:“闹够了吗?出丑都出到外面来了。闹,有本事再大点声,借着喇叭闹,嫌丢人丢不还不够吗?”
这一吼,把巫树林吼愣在那里了,把李寡妇从地上吼得爬了起来。
“果儿,果儿,你听我说。我们这都是为了你们姐妹俩好。年纪轻轻的,怎么好给别人当孝子呢?你爸还活着,你们这样做,对上人不好,晦气,这样做不是逼你爸死吗?”李寡妇脸上的泪还没有干,就忙着主动地分析给果儿听。
“你们年纪小,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不怪你们。他巫永强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呢?给人家做孝子,几年晦气都消不掉,他这是缺德到家了。”李寡妇补充着。
巫树林见李寡妇分析得头头是道,也来了勇气,他对着果儿说:“果儿,你爸我还活着,你这是做的哪门子孝子。你这样的做,会遭雷劈的。”
果儿两眼瞪得红通通的,眼泪从眼眶里往外涌着,一滴滴的,沿着脸颊往下流。
“你是谁啊,这里轮得到你教育我吗?我有脸站在这儿说话,我还没脸听呢?”他冲着李寡妇毫不客气地把话甩了过去。
她转了过来:“我爸是谁?他在哪?他还活着哪?我有爸吗?”果儿向着巫树林发问。
“现在知道你是做爸的了。妈死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们一家家磕头要饭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们没人管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嫁人的时候,你在哪儿?杏儿没学上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你说啊,你去哪儿了?我还有脸认女儿啊?”
果儿一口气连珠炮似的发问,越问心里越难过。随着话音的回落,他的哭声更大了。
杏儿跟出来了,扶着果儿,一起站着,用充溢着愤怒的目光盯着巫树林。
“十年了,你回来看过我们一眼吗?你到妈的坟头上烧过一张纸吗?”
今天不知哪来的勇气,从来没有哭着数落过人的果儿,也能够一边哭着一边说话了。她指着李寡妇对巫树林说话:“她是人,我和杏儿,就不是人吗?人家过年的时候,全家聚在一起,我们只能陪着妈的照片过年。那时候,你又在哪儿。如果没有巫太太,我和杏儿,只能出去要饭,那个时候,还在哪?你管过我们吗?”
果儿越说心里越难过。
“十年了,你做过什么?你除了躲着我们,你还会什么?现在你回来,说是我们的爸爸了,你去,你去对着妈的遗像说,你到妈的坟头去说,等妈原谅了你,你再回来说是我们的爸爸。”
一口气说了长长一段怨言的果儿歇了下来,她太过激动,也太过伤心了,人亏劲地蹲了下来,大声嚎啕着,吓得吹吹班子的人都停下了唢呐和二胡、锣鼓。
场地上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像屏住了呼吸一样,在看着眼前的情景,空气似乎也凝固了。
巫老太听着外面闹得厉害,从屋里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巫树林和李寡妇见巫老太出来了,以为他已经犯了糊涂,不认识人了,心里还没有当作一回事。但当巫老太一步步径直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巫树林还是有点紧张的。
巫老太没有发火,而是用疲惫和沙哑到的极点的声音说道:“树林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永福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你和永福也是从小一起长大了,也算是同事一场,你就这么忍心,让他走得这么闹心,这么不安生吗?树林啊,算我老太婆求你们了,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儿子,放过我老太婆,让永福安安生生的走,行不?有什么罪过,有什么过错,让我老太婆一个人承担,好不。”
巫树林发现,巫老太完全是清醒的,而且口齿清晰,句句明白。
“我求你们了,我老太婆给你们跪下了,让我儿子安安稳稳地在家过好最后一夜吧,求你们了。”说着,巫老太用拐杖着力,支撑着身体就要往下跪。
巫永强一把扶住了巫老太。巫老太见大儿子来扶他,说道:“来,永强啊,来,陪娘一起,我们一家给树林他们下跪。为了你弟弟,求他们放过他,让他安安生生地走完这最后一程吧!来,跪!”
巫老太说着,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巫永强开始还有点僵着,没有下跪的意思,但被巫老太拉着,就要坐下了。
果儿和呆儿走了过去,硬拉着,把他们两个扶了起来。这时候人群中有人说话了:“你们夫妻两个也太过分了,看老太太多大年纪了,你们这样做,不怕折寿啊。”
“树林啊,差不多得了,你两个孩子也成人了。再说,他们这么做,也是为你赎罪呢,差不多行了,回去吧。别把人家的丧事给搅了。”
“平时不管孩子,现在来捣乱了。怎么好意思的。不要出丑了,走吧。”有女人打抱不平来了。
栋梁支书听说闹事了,匆匆地赶来,正好看到巫老太要下跪的一幕。他走到的场地中,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树林啊,回去吧,啊。话也说了,闹也闹了,什么事,都讲究个分寸。果儿和杏儿也是成年人了,他们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感情,强求不来的。永福是死了,他是看不到了,但是村里人还在,我们这些老人还在,活人还都看在眼里。是非对错,也不是今天能一下讲清楚的。回去吧,再闹就收不了场了,是吧。回吧!”
栋梁支书的话似乎不带着任何的情绪,更没有火气,但从也的态度和语气中,能够明显地听出长辈的气势和威严。
巫树林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快成过街老鼠了,就立马儿怂了起来。他向李寡妇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走出去了。
人群又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男人,冲着天上一声喊:“树林,这就走啦?我们还没看够呢?再打几个滚再走啊,好多没马戏了。”
李寡妇向看热闹的人群,呸,吐了一口唾沫,也跟着消失在了夜色中。
经过了这一场闹剧之后,村里人看磕头的兴致似乎被转移了,大家一边看着磕头,一边悄悄地跟后来的人,讲述着刚才发生的事情。人群中不时地有人发出笑声。这偶尔泛出的笑声,与悲伤的唢呐,和严谨的磕头动作显得有些不和谐。
连续忙了两天的高力山,确实累得够呛。他在里屋,坐在凳子上,背靠着墙坐着,人直犯着困。这时候,他发现陈嘉民走了进来来。这个年轻人,他以前没见过,觉得好奇。
“喂,来坐一会儿。”他冲着陈嘉民招手。
“我昨天就觉得好奇,昨天守夜,我就想问了?你是永福叔的亲戚,还是?”高力山看着陈嘉民问道。
“噢,我是村里的会计,才来的,我们没见过。栋染支书让我来帮忙的。你是?”
“我叫高力山,永福叔的侄女婿。”
“噢,你就是果儿的丈夫吧?听栋梁支书提起过。我叫陈嘉民,部队转业到镇上的。现在在村里做副支书,兼着会计。”
两个年轻人的手握在了一起。简单的两三句对话,彼此都觉得对方还可以,是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听说,你们是从青浦回来了。青浦靠着上海,经济肯定发展得不错。跟我们这里比,要先进很多。你们回来,还是能够感觉到两地的差距的吧?”
“差不多吧。我家也是乡下的。两个地方风俗有些不同,经济上也相差不是太大。这事,靠人做的,也不是靠着哪里近,就一定好,对吧。”
两个人并排坐着,高力山说话间,困劲上来了,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已经有两个晚上没有合眼了,现在是真的顶不住了。陈嘉民毕竟上过兵,有底子,感觉还行。虽然也是一夜没睡,但精神头还可以。
他坐的位置正斜对着门,目光穿过门,正好能看到跪在那儿的杏儿。虽然杏儿头上顶着麻袋,身上穿着孝衣,却盖不住她姣好的容貌。陈嘉民无聊中,目光在杏儿身上停留了几秒。
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对异性的美有着天然的敏感。他虽然不知道这个漂亮姑娘是谁,但可以肯定,这个姑娘年龄与自己相仿,是巫永福的至亲。陈嘉民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可能有太多的想法,但是只这一两眼,他已经对杏儿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