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噩耗
沪宁高速已经通车了,喧嚣的轮噪声打破了丘陵深处的宁静。日夜不停的奔驰,给习惯了安静入睡的村民们带来的是不安与烦躁,也在培养着他们新的适应与习惯。
村里人从新闻联播里看到,汽车以一百多公里的速度在路上飞驰,而车上放的一杯水,却只是微微的波澜,一滴也没有掉出来。路面平整至此,与他们平时的沙石路面,跳跃抖动的行走相比,无法想象。新生事物带来的不光是新鲜与好奇,更开启了他们的眼界,撞击着他们的认知。传统古老的生活与认知方式,在穿村而过的高速公路面前,受到了挑战,受到了启发。
好奇心重的村里人站在高速公路的天桥上,看着脚下一辆辆汽车流畅平滑地从脚下飞驰而过,心里不由地兴奋与激动。他们议论着,憧憬着,想象着。这条高速公路的尽头,向东,向南的上海,甚至更远的广州、福建,向西向北的南京、济南、北京。眼睛虽然看不到那么远,但心却开始飞翔。
果儿第一次走沪宁高速,宽敞整洁的客车,平滑宽阔的道路,车身平滑得像走在冰面上。果儿感觉外面世界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车上,高力山悄悄地跟她耳语:“告诉她,现在还正在修一条沪宁高速铁路,等建好了,从青浦到白果村,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到那个时候,看你还敢说嫁得太远了吧?”
果儿笑了,笑容里含着几分娇羞:“谁嫌嫁得远了?是你自己说你家远好不?你这叫不自信,心里有鬼才这么说的。”
果儿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出现在巫老太家门口的时候,巫老太正在回忆着昨天晚上的梦。
昨天晚上,就在她恍恍惚惚中睡去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二儿子巫永福来到了她的床边,一脸笑地看着她。她问儿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了,你媳妇找你去了,你们一起回来了吗?”
儿子不说话,只是笑着盯着她。她伸出手来,想拉着儿子,追问。可这时,她突然就急醒了,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房间里只有屋外路灯透过窗帘投进来的微光。她心一悸,莫名的担心加重了起来。
早起来的巫老太发现,昨天去采石场的儿媳妇也是一夜没回来,就自言自语的说着气话:“夫妻两个都到采石场去了,不回来,也不说一声,真是越大越没规矩。”
巫老太做梦也不会想到,二儿子巫永福被炸山的石头砸中了后脑,当时就不行了。
工友们抬着送往镇上医院的路上,他就已经断了气。出于人道主义,医院还是进行了竭力的抢救。整整一个小时,一点反应都没有。医生说,不能再救了,再救肋骨就要被压断了。人其实已经脑死亡了,抢救已经没有了意义。
人死了,得通知家属。工友们知道巫永福的娘年岁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打击。场里安排同村的工友回来,直接找到了栋梁支书。
支书就让一个工友去了巫永福家,装着带口信,说是这两天采石场业务紧张,场里留巫永福值几个夜班,让他媳妇送几件换洗的衣服过去。
巫永福的媳妇刚出村子,就被等在村口的几个工友接去了医院。
汽车开了一路,哭声也洒了一路。在医院太平间外幽长的走廊里,巫永福媳妇的哭声尖利冰凉,撕心裂肺,听得人毛骨悚然。失去了丈夫,对于一个娘家在数千公里外的女人来说,预示着失付出一切,预示着生活轰然倒塌,预示着无可逆转的绝望。她的嚎啕大哭痛彻心扉,歇斯底里。
说话间,巫老太发现果儿站在了家门口,瞬间就激动了起来:“诶哟,我说这几天怎么眼皮老在跳呢,原来我孙女回来了。”说着,老太太就往屋外走,跑过来要抱果儿。
又见果儿大包小包地拎着,巫老太装着生气样子:“乖乖诶,怎么每次都是大包小包的,我老太婆能吃多少,能用多少噢。下次不能再这样,再这样,太太不让你进门了。”
果儿笑着说道:“太太,你不让我进门,我就坐在你门口等。我就不相信,你舍得让我干等着。”
巫老太脸上绽放着笑容,心里怒放着愉快。果儿的到来,把她心里的怨气一下子冲散了。
“果儿啊,这不年不节的,怎么想起回来了?小云云有没有没带回来?抱过来让太太好好惯惯。”
“太太,我们想你了,才回来的。现在田里也不忙,就想回来看看。好久没回来了。我们回来,就是想听太太说说话,吃太太烧的饭。”果儿说着,就挽住了巫老太的手臂,一股暖流涌进了老太太的心里。
“诶,永福他媳妇昨天晚上去采石场了,现在还没回来。这几天他们采石场忙,永福就住在那儿了。中午你别走,太太烧饭给你吃。走,跟太太到地里去,挑点菜回来,再到街上买条鱼。”
说到巫永福,果儿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她强忍着,用力地挤出笑容来:“太太,跟你开玩笑哪。力山在家烧饭呢。我们从青浦带了好多菜回来了,想让你尝尝鲜。中午和晚上,你都到我家去吃。走,我扶你,现在就过去。”
巫老太一听,更加激动了:“这怎么好噢,你大老远回来,怎么还让你烧给我吃啊。诶,也好,我年纪大了,烧的东西也不合你们口味。等永福媳妇回来了,我让她上街,买点菜,明天,明天好好招待招待你们。”
说着,老太太就锁上了门,跟着果儿走了。
高力山照顾巫老太和果儿吃好了中饭,碗筷都没洗,就匆匆地奔镇上的医院去了。这纸终究包不住火,医院的事情处理完了,人还是要拉回来的。高力山要尽快赶过去,处理好巫永福与采石场之间的事。
果儿一边洗着碗,一边跟巫老太聊着天。从高流云怎么难带,谈到她在青浦开了好多的自留地,种了好多的菜。从她小叔子结婚,谈到婆婆怎么惯孩子,都快宠得无法无天了。从家里养了多少鸡鸭谈到阿黄怎么帮着看家。能聊的都聊了,聊得巫老太眼睛放光,笑得脸上的肌肉都酸了。
果儿就是想着,不能让巫老太分神,更不能让她想到巫永福;不能让她怀疑儿媳妇迟迟不回来。反正,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下晚时分,巫老太的大儿子巫永强一家也从外地回来了。见老太太不在家,就辗转到了果儿家里。
巫老太一看,怎么老大一家也突然回来了,她先是兴奋,可不久,心里便感觉有些膈应。多少年了,大儿媳妇与他一直面和心不和的,她一直对大儿子把家搬到外地耿耿于怀,总感觉是大儿媳妇煽动的,所以她并不待见他们。
但是,今天他们突然回来了,再加上果儿也突然回来了,两件事联系起来,老太太感觉有些蹊跷。她开始犯疑了。他问儿子:“永强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怎么一家子都回来了?”
见巫永强好像不想正面回答,她就追着问:“这不年不节的,你们一家突然回来了,平时叫都叫不回来,是有什么事吧”
巫永强说:“能有什么事,自己家,回来看看你不行啊?做娘的是不欢迎,还是年纪大了,疑心病变重了?”
老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说得好听,几年过年都不回来了,现在突然回来。我还以为只有等我死了,你们才回来呢。你那媳妇还记得村里有个家,还让得还有个娘活着啊?怕是早把我这个婆婆忘干净了吧。”
巫永强被问急了,干脆跑开了,不理她了。
巫老太又找到果儿:“果儿,你是太太的好孙女,你说,是不是前几天村里给老人家体检,查出我有什么病了,大家就瞒着我呢?”
果儿笑着说:“太太,你长命百岁呢,哪有什么病。可能是赶巧了,大家都回来了。你啊,不要多心了,没什么事。”
说话的功夫,门口又闪现一个漂亮的身影,杏儿也回来了。
巫老太眼睛一亮“诶哟,我的宝贝杏儿回来啦。你也知道你姐姐回来了,赶回来看她的吧。诶,这下真是齐了,人比过年都齐。”
随着回来的人越齐,巫老太心里的狐疑也就越深。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事。再加上昨天晚上做的梦,她心里越想越不踏实。
巫老太把果儿拉到了厨房里,虚掩着门,把自己做的梦讲给了她听。果儿听着,眼泪汩汩地往外涌。巫老太见了,慌了:“怎么了?孩子,是不是跟力山吵架了?小夫妻哪有不闹别扭的,吵过了就算了。一会儿老太婆说他。”
她突然又想到的巫永福和儿媳妇,今天回来的这么多人,他们更就应该回来才对。”
巫老太对果儿说:“果儿,来,帮太太给采石场打个电话,叫我老二媳妇赶紧回来。不要老呆在那儿,回来赶紧准备准备,明天全都到我家吃饭去。”
巫老太见果儿没有动,以为她还沉浸在跟高力山吵架的事情中,就催着说:“去啊,果儿,快去,叫她赶紧回来了。她又不是采石场的工人,有什么好待的,你快去帮我把她叫回来。”
果儿见拧不过巫老太,就只好装着很急的样子,出了门。
出了门不知道往哪儿走的果儿,转了两圈,就去了村支部。支书早就知道巫永福出事了,正在村支部的办公室里和陈嘉民商量着,让他去了解了解工伤致人死亡,要怎么赔偿。
在村支部里,果儿见栋梁支书正在和人谈话,就想退出去。支书见了,朝着她招一下手:“果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来,我给你介绍下一下。”果儿进了办公室,陈嘉民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是村里的副支书,会计,陈嘉民。”支书转身对陈嘉民说:“这是巫果儿,巫老太的孙女。”
果儿发现,他没有介绍自己是巫树林的女儿,而是直接将把说成了巫老太的孙女。
这是果儿第一次见陈嘉民,但是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她满心满脑都是巫永福的事,怎么跟巫老太讲,这是她最担心,也是最不知所措的事。
陈嘉民见果儿来了,知道她找支书肯定有事,就自觉地离开了。支书让果儿坐,果儿却没有坐。她脸上着急的样子,被支书一眼就看出来了。
“果儿,巫老太现在怎么样?有没有怀疑什么?”支书问。
“爷爷,太太已经怀疑了。她让我来打电话,让永福孃孃回去呢。”果儿答道。
“这事,纸包不住火的,早说晚说,都得说。刚才我和力山通了电话了,今天晚上永福就要从医院里送回家了。这事,得提前给巫老太讲,不然,永福突然回来,肯定要出事的。”
支书停顿了一下,像在思考:“这样,我先去你家,我来说。果儿,你去我家,把我老太婆叫过来。另外,把吉根媳妇也叫过来。巫老太今天晚上,怕是睡不成了,得有人陪着她,开导开导她。”
巫老太还沉浸在她的狐疑中。她孤坐在果儿家的堂屋里,谁也不理。杏儿跟她讲话,她也不理会。
巫老太没等到果儿,却看到栋梁支书从门外走了进来。她一看,像找到了救星,高兴地站了起来,抬着小脚就迎了上去。
“大侄子,噢,不,栋梁啊。你跟我讲讲,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这不年不节的,怎么我大儿子、果儿、杏儿,都回来了。你是支书,你跟我说说,是不是前几天检查,查出我有什么毛病了。要不,这么兴师动众的,犯不着啊?”
支书笑笑说:“孃孃,谁说你有毛病了,你这身体比我还结实呢。他们都回来啊,肯定是有事,你不急,我们换个地方,我来告诉你。”
巫老太是个聪明人,他从支书的话中已经感觉到了几分不祥,只是他没往别处想,尽想着自己的问题了。
支书朝屋里喊了一声:“杏儿,你在屋里吗?来,扶着太太,我们去你家厨房里谈。”
杏儿扶着巫老太往屋里走的时候,巫老太的腿已经开始在颤抖了。她的心里被种种的不安与焦虑占据着。
支书让杏儿扶着巫老太坐着,自己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她的对面。没等支书开口,巫老太先说话了:“栋梁啊,你是领导,是村干部,是党员,是吧。这么多年了,我就信你。你可不能有事瞒着我啊,好吧?有什么有说什么,我这把年纪了,有什么经不住的,你得跟孃孃讲实话。”说着掏出了手帕,眼泪已经出来了。
“孃孃,今天我不是村支书,我是你侄子跟你讲这事。孃孃,这事我犹豫了很久,开不了这口啊。可是,事到如今,我必须得告诉你了。不管怎样,你向我保证,你听了不着急,不上火,行不?”
巫老太被支书的磨叽劲惹得沉不住气了:“你快说,我保证不急,快说,你啊,快急死我老太婆了。”
“孃孃,永福他,出了点事。”
“啊?出事?快说,出了什么事?”
“采石场放炮,他被石头砸了。”
“砸了?砸哪儿了?重不重?现在人呢?”
“砸得送医院了,抢救呢。”
“啊?抢救?老天诶,这是砸哪儿了呀?怎么还抢救上了呢?栋梁啊,永福现在在哪个医院,走,你带我去,我要去看看。走,现在就走。”
巫老太站了起来,拎起拐杖就要往外走。
支书起身把她拉住,又轻轻地把她扶坐在了椅子上:“孃孃,说好不急的。说好不着急的呢。你坐着,听我讲,我还没讲完呢。”
巫老太已经意识到儿子的危险了,今天突然这么多人回来,已经让他感觉到事情不小了。
她眼泪哗哗地往外流着:“栋梁啊,你告诉孃孃,永福到底怎么了?是残了?还是醒不过来了?还是……”最后一句话没有出口,老太太已经哭得像个泪人了。
“孃孃,过一会儿,永福就要被医院送回来了。孃孃,你不要急,啊,不要着急。孃孃,你要提前有个思想准备。可能永福醒不过来了。”
巫老太心里还是不甘心,她问支书:“到底是醒不过来,成植物人了,还是人没了?栋梁,你说,你不能骗孃孃,你说啊。”
支书的眼泪下来了:“孃孃,永福他走了。”
“天哪,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带走我儿子啊?我老太婆作了什么孽啊,要遭这样的报应啊?”
一阵哭喊过后,杏儿发现巫老太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她昏过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果儿和支书媳妇、师母都到了,她们在屋外就听到了巫老太绝望的哭喊,就晓得她已经知道实情了。
当他们进了厨房,发现巫老太昏过去时,就赶紧七手八脚地把她抱进了房间,睡在了果儿的床上。
师母和支书媳妇见巫老太一时醒不了,就留下杏儿一个人看着,进厨房帮忙烧晚饭去了。一下子回来了这么多人,等会儿送永福遗体回来的,还有一帮子工友,得吃饭,得有人招呼。
她们开始在厨房里张罗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