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绝望
来年的端午刚过,二两半的儿子再一次犯病了,这次比任何一次都严重,心脏已经两次停止了跳动,都是被电击追回来的。
县医院已经不收了,委婉地劝他们把孩子带回来。
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二两半娘哭跪在医生面前,拉着医生的白大褂,求医生救救孩子,她愿意磕头烧香,做牛做马报答医生。医生的眼泪都被她哭出来了,白大褂都被他扯裂了,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医生说,他治得了命,可救不了命。他孙子得的是要命的病,就是扯破了他身上的这身医生工作服,又能怎么样呢?
医生告诉二两半媳妇,现在的医学水平很难救得了这种先天性的心脏病。就是有,也要到上海北京那些大医院去试试,还要找对专家才有一线的希望。就县医院现有的能力,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二两半被媳妇的电话从郑州匆匆地叫了回来了。回来时,打扮依然十分的光鲜。但是,很快她媳妇就知道了,这次他没能带回来给儿子救命的钱。
夜晚的白果村依旧是非常的安静,谁家有点声音都会传得很远。这天半夜,突然从二两半的家里传出了他媳妇歇斯底里的哭嚎声。哭声直冲向夜晚的天际,然后回弹回来,冲进邻居们的家里,送进了邻居们的耳朵里。他们心里一惊,都以为是二两半的孩子死了。
当第二天起床后,村里人才发现,二两半娘依然抱着孩子在门前晒着太阳,似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再看,二两半却像被人打伤的狗一样,蜷缩在门口,不说话,一脸的丧气。
二两半的媳妇连夜出走了。
原本,在二两半的心里,以为媳妇只是一时生气,过两天就能回来的。他侥幸地以为,病中的孩子是能拴住母亲的一根绳子。但是这次他没有那么幸运,但自那以后,他媳妇就再也没有回过白果村。直到他孩子去世,直到他娘去世。
二两半的媳妇这次是真的跑掉了。
和二两半一起出去搓背的还有几个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二两半在郑州的事一点点地往白果村传着,拼成了一段真真假假的故事。
自春节后,二两半再回郑州,他的生活就发生了变化。同去的男人将二两半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有声有色地在电话告诉了家里的媳妇,听得她们既过瘾,又惹恨,还有点为自己的男人担心。但是,这仅限于夫妻间的交流,就是不敢跟二两半的媳妇透一点风声。
二两半平时在男浴室搓背,做事还算勤快。加上他为人热情,嘴子碎,经常大哥大哥地叫着,吸引了不少生意,收入还是不错的。浴室的老板也大方,为他们免费提供中午和晚饭。于是,这些搓背的男人和捏脚按摩的女人们就经常在一起吃饭。
二两半平时见了女人就话多,骨头也轻,所不同的是,在村里他是经常被媳妇们压着骂,追着打,讨不了便宜,但在这里,却是异常地受欢迎。他经常说些荤的素的段子,惹得女人们咯咯地笑,笑他的不正经,也笑他的有趣。
一天半夜过后,浴室打了烊。二两半清扫完了卫生,就一个人躺在池子里泡着澡,闭着眼睛解解乏。
这时候,从休息室里走出来一个身材妖娆的半老女人,她竟然也走进了男浴室。她身上穿得本来就很清凉,简单地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就下了水池,和二两半泡在了一个池子里。
女人说:“巫哥,听说你背搓得好,今天我太累了,你帮我搓搓呗!”
二两半虽然结过两次婚,但是他哪见过这阵仗,分分钟就陷落了。
自那以后,这个女人与二两半就搭伙过起了日子,就好像一对真真的夫妻。天天出双入对,哥哥妹妹地叫得很是亲热。
明面上,女人还挺会照顾二两半,为他盛饭,为他洗衣服,更重要的是,还陪他睡觉。
女人对二两半照顾得,让其它搓背的男人眼热眼馋,也让同村的男人们担心害怕。
这样的日子过得平淡,但也有滋味,二两半仿佛在郑州有了一个家。只是,到了付工钱的时候,女人都会抢先一步,把二两半的所有工资都付走了。
二两半想要回来,女人说:“你们男人家的,管不好钱。我先帮你管着。浴室管饭,吃喝又不用钱。将来你要买什么,我帮你买。到了年底,我再一起付给你。”
二两半知道这话可信度不大,他悄悄跟浴室的老板说,工资由自己来付。但老板却很为难。因为女人已经跟老板早说好了,老板如果把工钱给了二两半,女人有的是方法治他。女人知道浴室的底细,闹凶了,可能连这个浴室都开不下去了。
二两半的心里纠结极了,可是,自己毕竟是睡了人家,有把柄在人家手里,这钱真是要急了,说不定就翻脸了。
在郑州的这几个月里,二两半其实一直在为这个女人打工。不过,他的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说不定,到了年底,或是到了急用钱的时候,这个女人真会给他一点。毕竟,人心都肉长的,是吧。
事实证明,二两半想的有些天真了。当他接到儿子病危的电话,要赶回白果村,向女人要钱的时候,女人一口就否认掉了。
“谁欠你的钱了。我天天伺候你吃,伺候你喝,晚上还要陪你睡。你请老妈子不要钱啊?你睡女人不花钱啊?你自己算算,你那点工钱,够不够你开销。不是我贴补你,你能活得下去?”
被女人用话噎得说不出话来的二两半,实在是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先回来了。
这次,跟上次回来时口袋充实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媳妇也并不傻,白天当着婆婆的面不好问,到的晚上,就一个劲地盘他。
二两半的嘴也死硬,他知道这种事说出来就是一个死,所以他是胶水封口,一个字不漏。
没有办法,他媳妇就去找同去搓背几家人的媳妇,打着儿子生病的悲情牌,没几下,就将实情套了出来。
那天夜里的哭声,就是二两半媳妇绝望的哀鸣。这个云南媳妇自打来了白果村后,是第一次放声痛哭。她当初被卖过来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绝望和痛苦过。她一边哭,一边骂着二两半,用力地捶打着他,指甲把他的手背划出了几道深深的血印。
二两半的脸,第二次,被第二个媳妇弄花了。
儿子已经基本无望,丈夫又是这样不走正道,绝望的女人在哀嚎之后,胡乱地拣了几件衣服,就冲出了家门。
二两半娘坐在床上,紧紧地抱着犯病的孙子,流着泪,连出去劝架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在伤心地自责,她在深不见底的痛楚中沉默着,她问自己,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受这么多的害,伤这么重的心。
她看着已经奄奄一息中的孙子,心里一阵阵的绝望涌了上来。
二两半媳妇出走后的两个多月,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孩子在午睡中去世了。
从二两半的家里,再一次传出捶胸顿足的哀嚎。这次是二两半娘的哭声。这个平时说话都没有高声的老人,村里人一直以为她气血不足。没想到,绝望的人会发出如此响亮又刺骨的声音。
孩子去世,操办极为简单。
那天傍晚,在一片酷热的包围下,离白果树不远的一块荒地里,生起了一堆火。火光中有个佝偻的背影,在独自“化库”。这是村里人的习俗,人去世了,将他生前用过的衣物烧给他,希望在那个世界里能用得上。
这个晃动的身影,不时发出阵阵的哀鸣,借着夜晚的风,传得很远,很远,像在村里人的后背上浇了一碗凉水,把心淋得湿漉漉的。
火堆里,不时有几声小鞭在爆炸,火星子朝着四周一划,就没了踪影。火苗不高,但却与夜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远远地望去,依然十分的刺眼。
整个白果村的空气似乎都在变凉。
自打儿子死后,二两半再一次消失了,直到他娘去世。
直至冬至那天的中午,白果村里家家户户在祭祖,家家屋前都有一堆给祖先烧钱的灰烬。村里弥漫的青烟,伴着悠悠的菜香,久久不愿散去。
二两半家烧锞子的青烟飘过了白果树的围圃,飘散在通往东昌镇的小路上。在青烟弥漫中,二两半娘也去跟着孙子走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二两半疯一样的跑了回来,见到的只是他娘冰凉的尸身,和那久久不能闭上的眼睛。一脸的愁容,直到死去,也没能化开。收殓的人说,二两半娘是是活活伤心死的。
那天她到井边洗衣服,提了一桶水,想往盆里一倒。一个没站稳,人就栽倒在了盆里,就再也没能救得过来。
不巧的是,当时井边没有人。直到有人到来,把她扶起来,才发现,我已经断了气,没有了一丝回旋的余地。
村里人说,是二两半娘放心不下孙子在那个世界,也跟着过去照顾他了。
唢呐声再一次在白果村的上空回荡着,引发着人们对时间、生命与价值的思考。
“你说,这养儿子有啥用?一两这么有出息,这么大的老板了,娘死了都不回来。”
“可能是生意做大了,忙吧。不过,再忙,娘死了也得回来一趟吧。就这么忙吗?忙得娘都不要了?”
“诶,要我说啊,这孩子也不能太有出息,太有出息了,就是给国家养的了,管不了娘老子了。”
“还别说,二两半虽然混蛋,但至少还能照顾照顾他娘,这一两是个大老板,也就是名声好听,他娘一点福也没享到他的。”
“谁说不是呢。什么叫有出息。我看,没出息的,留在老人身边的,才是真的。其它的,都是一个名声,假得很。”
“也不能这么讲,一两不是给他娘留了不少钱吗?也算是孝顺的了。”
“话不能这么讲,给钱就是孝顺了。他那么有钱,给他娘的钱,可能就是打一场牌的钱。真的在老人身边,伺候着,那是真功夫。不是说吗,久病床前无孝子。”
“钱少了不行,多了也就是一堆纸。真到的那天,不能吃,不能喝了,有钱有个屁用。他娘如果躺在床上,不能动了,钱能自己跑出来给他端茶送水啊。我倒是觉得,孩子将来不能离自己太远,顾不到。”
“二两半也真是可怜,不到半年,孩子没了,娘也没了,老婆也跑了。这下打击够大的,人财两空,什么都没了。”
“这怪谁啊,都是他自己作的,谁让他不走正道了。你看他每次回来那个得瑟的样子,就知道没什么好结果。吃喝嫖赌,沾上一样,就要穷家败产。”
村里人的议论传不到二两半的耳朵里,但二两半的悲伤村里人却都看在了眼睛里。
临近春节,只见他要么坐在门前晒太阳,发着呆,要么就像幽灵一样,从这屋串到那屋,一天到晚,连一点声响也没有,像成了哑巴,越发显得孤单可怜。
见二两半这个样子了,村里的女人们也不敢主动去逗他,也都远远地绕着他走,怕自己哪一句话不小心,又加重了二两半的伤心。都是村里人,大家也不忍心看着二两半这样绝望地生活着。
二两半为他娘烧完了五七后,把大门一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白果村。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影响任何人。
他是起了一个大早离开的。当时村里人都还没有醒来,他就踏着大清早的露水上路了。
走在出村的小路上,他回头看了看天光中白果村的剪影,硕大沉寂,像一位巨大的老人在目送着他。他用手抹了抹流下的眼泪和鼻涕,紧了紧双肩包,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白果树在静穆中目送着他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