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查账
一辆面包车,停在了白果树下。车下走下来巫树林和李寡妇。村里人的目光在他们的身上迅速地滑过,不作任何的停留。有几个靠得很近的,躲不开,也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没有再多一句话。
巫树林在前面走着,头僵着,脖子和肩膀被白色的石膏包裹着,痛得不能转动。他连带着身子转过来,看着跟在后面的李寡妇。李寡妇大包小包子地拎着,只是默默跟在他的后面,一句话也不说,没有了往日的生气,径直往家里走去。
“诶,这李寡妇怎么放出来了?不是被公安抓走了吗?”
“你说笑呢?她又不是杀人犯。夫妻吵架,警察还管啊?”
“那警察怎么来抓她?你又不是没看到,那天从家里被带走的。”
“巫树林被人砍了,到医院里,医院肯定要报警的。再一了解,不就知道了。不过,这女人出手够狠的,刀都能砍得下去。咦,狠人一个。”
“你说,巫树林以后还敢跟他好不?说不定哪一天,再一吵,一刀小命就没了。”
“哈,小命没的倒好了。就怕,一刀下去,那东西没了,哈哈。”
巫树林和李寡妇的回来,又给村里人增添了不少饭后聊天的素材。
不过自打他们回来之后,李寡妇的婆婆和小叔子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她婆婆内心的憎恨倒是一点没少,但却再也没有胆量站在门口指桑骂槐了,嘴里再也不敢不清不楚地骂他们了。婆婆也很识相,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对自己的男人都敢动刀,那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李寡妇的这一刀很让她婆婆畏惧。
不过,他的小叔子倒觉得是自己帮了李寡妇一次大忙。虽然再见面时,他不会主动叫她嫂嫂,但李寡妇倒主动叫他“叔叔”了。他也只是小心的答应,不敢多话,显得心有余悸的样子。
这段时间村里发生的事虽然不是太愉快,但栋梁支书却感觉到有件好事要发生了。
这天,镇长把他叫了去,告诉他,一个本地在外承包建筑的老板,有意拓展业务,回家乡租地,种树。
支书感到纳闷,种树,这是什么意思?常言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树种下去,没个几十年的,怎么成材啊?这老板是在为孙子挣家产吗?
镇长笑话支书道没有见识:“你真是个土鳖,只配抽你那个一块五的烟。现在社会发展得这么快,你也要多了解了解外面的境况。人家种的是一种新品种的杨树,是专门用来造纸的。他和林业大学合作,研究出了新品种的杨树。1年出圃,3年成林,5年可以轮伐。据对方讲,现在国家对纸的需求量极大。现在国家的纸大部分依靠大量的进口。现在种这种树,前景很乐观咧。”
镇长见支书张着嘴巴,听得入神,就又调侃起了他。
“你不要为人家担心。我跟你讲,他种的这种树,长得飞快,一年能窜到两层楼那么高呢。对了,像我们平时种的竹子,老能长了,种下就能卖钱。现在造纸的水平也高了,一年长的新树,连杆都能造纸呢。你信不信?”
支书被镇长这一顿解释,虽然没有听大明白,但是却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知道镇里已经决定将度假村荒着的土地全部租给人家种树了。只不过这是村里的地,是集体的,得经过村里同意才行。今天镇长找他来,也就是这个意思。
虽然他对种树造纸的事没有弄太明白,但他心里却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至少比荒在那儿长乱草要强。但是,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淡淡的可惜。这些地原本都是种庄稼的熟地,现在被用来种树,虽然也能挣钱,但总感觉有点可惜,糟蹋了。只不过,这种念头只是在脑海里闪了一下,就过去了。面对当前的情形,面对镇长的权威,他不敢,也没有理由泛泡。
巫元明又来找支书了,这次没有刚回来的时候客气了,直接就问村里有没有能力解决他家收地补偿款的事。支书让他先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聊。他没有理会支书。
一个长期在大城市里摸爬滚打的人,见多了官员与老板,他从心眼里就没把歪头支书当作一回事。见栋梁支书让他坐下来喝茶,知道肯定有问题,不是想拖拉时间,就是想把他往别的地方引。他斩钉截铁地说:“支书,我回来一趟不容易,还有两天,就要回上海了。村里不解决,我找能解决的地方去。支书啊,两天后,我就不麻烦你了。”说道完,转身就走了。
支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回绝他,丝毫不给他在面子,不给他回旋的余地。他看着巫元明坚决往回走的身影,还想再挽留两句。他还没开口,人已经走远了。支书隐隐地感觉到,这事可能要闹大了。
果然不出支书的意料,没两天,镇上的纪委书记就带着两个人来到了村里,找支书了解情况,还要求看一看村里的账。嘴上虽然说得挺客气,其实就是代表组织查账来了。
镇上这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栋梁支书和村长异常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支书虽然对会计一头的二百五,但真的镇上来查账了,他又想着,这事或许就是会计一时犯的糊涂,于是想在纪委书记面前美言着,将巫元明没拿到收地款的责任自己揽了下来。
纪委书记带着两个工作人员在村里足足查了四五天的账,然后就走了,什么话也没说,一点风也不透。
支书让村长去打探打探,查没查出什么问题。村长也不敢,说纪委书记脸挂得有点长,怕说错了话,自找麻烦。
这天夜晚,支书家的门突然响了。支书被镇上来人的事烦了几天,觉得人挺累,喝了点酒,已经早早地上了床。听到有人敲门,就让媳妇去开了门。
“孃孃,叔这么早就睡了?”来的人是会计巫百顺。
“没有,没有,刚上床,还在躺着呢。”支书的媳妇知道会计晚突然来,一定是有什么急事。
“懒鬼,起来,会计来了,起来。”她冲着屋时喊了两声,然后对会计说:“你坐着,我给沏茶去。”
支书披着衣服出来了,用眼神瞪了媳妇两眼。有外人在,还叫自己这么不体面的昵称,这么大年纪了,老不正经,让人看了笑话。
会计见了他,扑通一下,就硊了地上,把栋梁支书吓了一大跳。
“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起来。”支书嘴里说着话,心里其实已经意识到,这事不小,不然巫百顺也不会下跪。
“叔,你救救我,救救我,我是一时糊涂。你给镇上说说,放过我这一次,好吧?放过我这一次吧!”
支书见会计慌成这个样子,觉得好笑。“你起来,起来说。什么事把你吓成这样。不就是查个账吗,例行公事,你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
会计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得出来,两条腿还在微微地发着颤。
“巫元明家的钱没给,这事是你办得不妥。但说到底,也就是个工作上的失误,失责。没多大的事,最多领个处分吧。不会有多大的事的,放心吧。”
会计听了支书的话,好像并没有好转多少。支书见他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心里拎了神,就问道:“你小子老实跟我讲,除了巫元明家的事,你这账上,没其它什么事了吧?”
会计一听,又扑通一下跪下了。“叔,你救救我,救救我。”
这下栋梁支书的心咯噔了一下,他意识到,这里面肯定有事,而且事情不小啊。
“起来,男人膝下有黄金。有什么事不能坐着讲,一动就跪,一动就跪,你是嫌我命长啊?起来。”
会计又慢慢地站了起来。
支书让他坐了下来:“说,什么事,一五一十地讲,到底你做了什么?”
“我,我,我,从收地补偿款里,挪了点钱。”
“啊?挪了点钱?是多少?这叫挪?这叫贪污公款啊。”
“支书,支书,叔,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现在就还回去,行不,我知道错了。”
“说,多少?说!”
“两万三。”
“诶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这是被钱迷了心窍了。这钱你也敢拿,你是有这命拿,没这命花啊!诶,这叫怎么好啊!诶!”
支书急得坐在椅子上直跺脚。
支书媳妇进来了,端了两杯茶。还没有放到桌上,支书就火了,冲着她说道:“端走,端走。他还有脸喝茶。以后怕是有他喝一壶的了。”
支书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自己一时也没有了主意。
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他觉得,得让会计主动向镇里交待情况,争取个主动。
第二天一早,他找来了村长,想和他一起商量商量,怎么劝说会计去自首。
没等他们商量好呢,镇上的电话就来了,让他和村长马上到镇上去。支书感觉到,他们这次真的有点后知后觉了,这镇上的板子就要打下来了。
栋梁支书和村长巫永胜在镇上被纪委结结实实地询问了一天,到了天黑才被放出来。虽然他们没有贪污公款,但领导责任,失察的责任肯定少不了。他回到家里,心情很沉重,酒也喝不下去了,一个劲的叹气。
支书媳妇见他好多年都没这样萎巴巴的了,看着有些心疼,就劝他:“你叹什么气,又不是你贪污了钱。再说了,他这么大年纪了,自己把不住门,你有什么责任?”
“你懂什么,妇道人家。他这一出事,村里丢人,村里人会怎么想我们这些干部?再说了,我至少有领导责任。为了这么点钱,真是鬼迷心窍,眼皮真浅。”
夫妻俩正说着话呢,门又响了,会计的媳妇追过来了。
“支书,我家的那个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支书,他现在怎么样了?”会计媳妇进门就问。
“他怎么样,你不清楚啊?往家拿钱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现在知道急了,有什么用?”
“支书,你行行好,救救他。我们家不能出事啊?孩子正在读初三。一出事,这个家怎么办啊?”
会计的媳妇一直站着在抹泪。
支书气乎乎地坐着:“现在不是救不救的问题,现在我和村长都已经说不清楚了,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家这么缺钱吗?就差这两万来块钱就活不起了吗?我跟你讲,你男人出事,你有一半的责任。”
女人被支书训得不敢哭出声,她解释说:“孩子成绩不好,要补课。现在的补课费多贵啊。我哪知道这个死鬼挪了村里的钱。要是我早知道,就是打死我,也不敢动这个钱啊。”
“好了,好不,不要在我面前猫哭耗子了。这几天他肯定是回不来了。你也准备准备,这贪污的钱,肯定是要还回去的。你啊,回家筹备筹备。这事先不要让孩子知道,马上要中考了,不要让孩子分心。”
支书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回去吧。要相信政府。做错了事,肯定要受到惩罚。放心,杀不了头,但教训肯定是要有的。到底怎么处理,我也不知道。回去等信儿吧。”
会计媳妇流着泪回去了,支书的心里却一直没有平复下来。
他想了很多,从小时候给新四军放哨想到自己刚当上支书。想到会计巫百顺是村里早先的高中生,成绩不错,人也精明,是他一手提拔的。现在出事,这到底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他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着。
他的心里突然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老了。对村里的事没有了洞察力。曾经以为拥有的明察秋毫的能力是不是因为年岁的原因退化了。他想到了巫来娣的死,想到了巫树林被李寡妇砍,想到的镇上的人回村里开荒,想到了二两半在外面有了女人……他觉得这些事,多多少少跟他没有管好这个村子,没有了解村里人的心有关系。
他觉得自己突然就老了,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