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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追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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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青山里的采石场里又增加了一个烧石灰的窑。烧窑的白烟弥漫了大青山的半截身体。原本青葱的大青山。现在整天像泡在浓得化不开的雾里。半截身体被烟灰缠绕着,动弹不得。

    烧窑的废水把白果树东西两条小河慢慢地变成了碱水河。远看,河水很是清澈,近看,却透着微黄,像浸过豆腐的卤水,散发着刺鼻的石灰水的味道。

    两条河的下半截,被村里几户人家用网围着,承包了养鱼。随着夏天的临近,河里的鱼一批批地死去,现在连小鱼苗也见不着了。

    眼看着辛辛苦苦的投入打了水漂,急得他们找支书评理。栋梁支书也没有办法,只能建议他们去找镇里。采石场毕竟是镇上承包给老板的,得让镇里跟采石场交涉。

    听说,为了这事,几户人家差点跟采石场上的老板打起来。

    第三批民办教师转正批下来了。吉根老师还是没能转正。连学校里比他晚工作近十年的人都转了编制。吉根老师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鬼。他带着化不开的怨气,决定再去镇里讨个说法。

    他找到了分管文教的副镇长,副镇长假借有事,又把他推给了文教助理。

    吉根老师急了,也不管合不合适,站在文教助理的办公室里就吼了起来:“镇上什么意思,凭什么我就一直转不了正。凭教龄,凭资历,凭教学,凭贡献,我哪一样差过别人了。是不是我没送礼?你说,要送给谁?送多少?我马上去送。”

    文教助理也是普通教师出身,也曾跟吉根老师有过同事的情分。他见吉根老师一见面就不管不顾地放炮,就赶紧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了起来。

    “你不要关门,我就是要让大家听听。还有没有公平公正,还有没有天理了。辛辛苦苦干了大半辈子,不如人家小姨子,不如人家老婆,不如人家相好的。是个人都能转正了,就我不行。我是犯了哪门子太岁,到底得罪了哪个阎王爷了?你说,你告诉我,鬼出在哪儿了,我去找他。”吉根老师越说越气,越说越火,有点口不择言了。

    文教助理压着嗓子,用手不断示意他说话轻点,嗓门低点:“轻点,轻点,领导们在楼上开会呢。你这是发哪门子疯啊,有话不能好好讲啊。轻点,轻点。”

    吉根老师心里窝了太久的火,再加上儿子为民又坐了牢,似乎所有的霉运都朝着自己来了,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活得不成个人样了,活得憋屈,活得压抑。

    “好了,火也发了,人也骂了。什么老婆、小姨子、老相好的,你想说什么啊?你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骂大街,挑事情的?”文教助理教训着他,也想借此把他的火压下来一点。

    吉根老师说的这些,也不是没有影子。镇上有些领导把自己的老婆、小姨子,还有相好的,塞进中小学代课,或者在学校的图书馆、食堂做事,这样的事,大家心知肚明,嘴上却不能讲。世道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暗难辨别,没有的事,可以用来说笑,真有的事,大家都三缄其口,揣着明白装糊涂。

    而吉根老师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在镇政府的办公楼里大声吼着这些事,不仅起不到扶正压邪的作用,说不定还会招来祸事,事得其反。文教助理听吉根老师发着牢骚,心都悬到嗓子眼了。

    “来,喝点水。”文教助理给吉根老师递过来一杯水。见吉根老师不拿,他往桌上一放,又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问你个事。”文教助理清了清嗓子,显得威严起来,“前两年,你是不是到省里去了?”

    吉根老师听他这么一问,立即警觉了起来。

    是的,几年多前,他的确去过省里,那次去的急,连果儿的婚礼都没能参加。

    吉根老师见文教助理望着他,便回答道:“是啊,怎么了?我去省里,是有理由的。那年工资拖了几个月不发。噢,你们评上了亿元乡,拿到了荣誉,拿到了资金,得到了提拔,但不能压着我们老师的工资不发啊。再说了,我们去省教育厅,就是想反映反映我们的实际困难。几个月不发工资,日子怎么过?你说怎么过?”

    “你没错,你能,你老正确,就你能出头,你是林冲,行不吧。”文教助理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们去省里反映,你们舒服了,有没有想过结果?有没想过县里,有没想过镇上。听说,后来还是省信访办用小车把你们送回来的吧?你们倒是风光了,让县里、镇上怎么办?”

    吉根老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连几次没能转正,真正的原因在这里。

    那次他先是到的省教育厅,然后被引到了信访办,反映镇上和县教育局拖欠教师工资的事情。省教育厅还专门派人接待了他们,热情招待了他们。接待的人一口一个巫老师,一口一个巫先生,把吉根老师说得心情愉悦。关键是,省信访办还特地安排小车把他们几个人送了回来。不久,拖欠了几个月的工资还真就发下来了。吉根老师觉得省里领导的工作就是雷厉风行,立竿见影。

    “那次去的,又不止我一个。其它人都转正了,为什么单单落下我一个?”

    “挑头的是你吧?挑事的是你吧?写举报材料的是你吧?枪打出头鸟,你不懂?你那一笔好字,用得还真是个地方!”

    文教助理想想还是得教训吉根老师几句。

    “后来很快工资就补给你们了吧?你这上访还真是有用啊!为民请命。你也不想想,造反的有几个好下场的。你怎么不上梁山做好汉去啊?”文教助理训话的劲头上来了。

    “你知不知道,那段时间,镇长和教育局长大会小会被批评了多少回。为你这点事,镇长差一点没能做成今天的书记。吉根啊,不是我要说你。你自己掂量掂量,你这事办的,谁还敢相信你?好事谁还会想到你?”

    那天吉根老师像丢了魂一样回到了白果村。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一次上访,背后竟隐藏着这么巨大的连锁反应,带来的负作用会连续几年让他翻不了身。

    这些日子以来,就像河里的鸭子凫水,表面上看是风平浪静,其实暗底下,两只脚在一刻不停地划拉着。吉根老师是一个只生活在表面上的人,他没想到,这几年来,自己一直生活在上访的后遗症里。

    回到家里,他假称在镇上吃过了。他跟师母说,今天跑了一天,累了,想烧点热水烫烫脚,就一头扎进了灶膛里,架起了柴火来。

    灶膛里,他用心盘算着。当初的局长已经转岗了,但是,当初的镇长现在成了镇上的书记。只要他还在位,这坎他就过不去。那自己转正的事,不就遥遥无期了吗?

    还有,临近的几个村小学校已经拆并了。虽然白果村这所完小,年级多,但离拆并,学生都到镇上中心小学上学的日子也不远了。以后,一个乡镇只有一所中心小学了。这几年里,师范生一批批地分配下来,果真到了拆并的那一天,他这民办教师,还有岗位吗?干了大半辈子教师,到了老了,被扫地出门了。他越想心越冷,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前程一片灰暗。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老爷们,竟然窝在灶膛里流起了眼泪。

    又是一年中秋到了,尚未散尽暑热的秋风里带着几分团圆的喜庆。秋风把二两半从遥远的河南吹回来了。

    还没有进村子,就听到他吹口哨的声音。他背了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显得年轻帅气了许多。井台边的女人们见二两半回来了,一下子喜悦了起来。毕竟有大半年没见了,他们也想知道这个混不令出去之后,混得怎么样了。

    “小二子,你回来了?瞧这身打扮,混得不错啊!”媳妇们好久没见二两半了,打招呼也显得客气了起来,没有叫他的诨名。

    她们打量着二两半的着装,一件发亮的羊皮夹克,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下是锃亮的皮鞋,乍一看,标准的城里人。

    二两半见大家主动跟他打招呼,就停住了脚步。

    “大家在忙啊。这不,要过中秋节了吗?想回来看看。我让车送到村口,就下来了。”

    “福财,大半年没回来了,在外面发了吧?说说,外面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混呗。不过我去的河南郑州那里,人家毕竟是省会,大,热闹,肯定要比窝在家里强。”二两半说着话,还故意从腰里把bb机拿了出来,翻了翻信息。

    “诶,二两半,郑州好的话,过了节,把我们家那口子也带去吧,也带我们挣点钱。”

    “好说,好说。过了节,我电话问问还要不要人了。不说了,我得回去了。”

    这次久别重逢的谈话,虽然短暂,但充满的友好的氛围。二两半沉浸在归来的喜悦中,村里的媳妇们说话也有分寸,他的情商好像也有了进步,没有把村里的媳妇们惹毛。这是一次少有的愉悦的交谈。

    趁着秋风回来的,不只二两半,还有全家都在上海郊区开理发店的巫元明。

    这次巫无明是听到了村里有收地补偿的风声回来的。他回到家,只是稍坐了一会儿,就找到了栋梁支书,问自家土地被收了的补偿款有多少。

    这让支书吓了一跳,一时竟没答得上来。

    元明接他父亲的班,在上海一家国营的理发店里剃头。后来改制了,他们承包了一个理发店,把一家人都接去了上海。他家的田一直给别人家在种,粗略地一算,他家人已经有七八年没回来过了。现在突然回来,而且是要收地的补偿款,支书一时没搞清楚状况。

    栋梁支书叫来村长巫永胜和会计巫百顺商量。村长很超脱,说村里补偿款的账,都是会计做的,他也不是很清楚。支书再问会计,会计两只眼睛巴巴地盯着支书,半天没蹦出一个字来。

    栋梁支书急了:“你盯着我看什么,有话就讲,有屁你就快放。看着我有什么用,我脸上能长钱啊?”

    会计还是不作声。

    村长也急了:“有什么事,你说。现在就我们三个人,有什么不能讲的。”

    会计眼睛又巴巴地看着村长。

    过了好几分钟,会计好像缓过来了,他轻轻地说嘀咕一声:“我没算他们家。忘了。我以为他们家不回来了,没做他们家的账。”

    支书一听,头都要炸了。他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你有病啊,这说的什么鬼话。人家有人,有田在村里,怎么能不做人家的账呢?你用脚指头想,也不会出这种笑话。你今年三岁半啊?老天,你让我怎么说你,你这是活回去了,脑子碰线了啊!”

    “我,我当时是想到了的。当时测算下来,村里所有的田都算了,账是平的。就是分到各家的时候,我一忙,忘了算他们家了。他们家收地的钱,被全村平摊了。”

    支书气得头好像更歪了,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村长把身体背了过去,看都不想看他。

    “你也是个老会计了,怎么犯这种小学生都不会犯的错误,你这是越活越回去了?现在怎么办?人家要上门来了,你垫啊?”支书冲着他吼着。

    “我也是想,他们家这么多年也不回来了,我以为就不回来了。当时这么一想,笔头上就没算他们家。再后来,就把这事给忘了。要不是你刚才一问,我到现在也没想起这事来。谁晓得,他们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就一两千块钱的事。他们全家都在上海挣大钱,也不在乎在一星半点的。叔,要不,要不你们两位领导去说说,就算了。”

    “你放屁!要说你自己去说。这是一码事吗?该人家的,一分都不能少。这是你做会计的本分。要说,你自己去说,我没脸说这事。你不要拉我和支书去给你丢人。”村长转过身来,又是一顿骂。

    巫元明家向村里要钱的事,很快又成了村里的头条新闻。大家明里暗里的窃窃私语,也在观望着,这事的处理结果。

    二两半听说了这件事,一反常态,表现得异常的大度。可能不是自己的事,乐在地表现得大方,他对媳妇说:“不管今后村里给不给收地的钱,你和妈都不要去闹,多大点儿事啊!”

    可能是在外面挣到钱了,也可能是他压根就没想再种地,反正在这件事情上,他不仅表示自己不会闹,也劝媳妇和老娘不要闹。

    “拢共能有几个钱。我在郑州给人家搓个背,搓个盐,搓个奶,就是三四十,五六十。我在外面多挣点,家里不就什么都有了。不要跟村里人一般见识,他们只会算小账,你们带好孩子是正经。”

    二两半的回来,给家里带来了少有的笑声。二两半的媳妇忙前忙后地给他准备着菜,他娘也借着太阳好,把生病的孩子又抱出来晒太阳了。

    吵归吵,骂归骂,事情还得解决。支书和村长再三商量,还是决定,就是硬着头皮也要再次把各家各户管事的叫来,争取让大家把多分的钱吐出来,给巫元明家补上。

    村里的广播又响了,还是栋梁支书的声音:“各家各户听好了啊,听好了啊,晚上到村支部开个会。还是老样子,各家派一个作主的来,不要多来,坐不下。再说一遍,一家一个作主的来就行了,不要多来,坐不下。”

    晚上的村支部的会议,明显比上次分钱显得轻松和民主。支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说,大家先是哄堂大笑,然后就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哪有拿到手的钱,还吐出来的。我觉得我家没多拿,我算过了,正好,不多不少,凭什么你们说多了,就多了。”

    “这是你们村干部的事,谁做错了账,谁负责,就扣谁的钱。跟我们有什么有关系,也跟我们要不着啊!”

    “这账到底是怎么算的,我们也不清楚,要退钱也行的,把账拿出来,细细算给我们看看,到底哪里出错了,也让我们退钱退个明白。这事不能干部说算错了,就错了。我还认为给我算少了呢。”

    “要我说,元明他们家在上海发了大财了,也未必想要这点小钱。村干部做做工作,就当捐给村里了,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多大点事儿。”

    “支书啊,要不拿村里的钱垫上算了,还要我们各家各户往外吐,吐的都是零头钱,多烦啊?实在不行,明年分配的时候,再扣好了。”

    “诶,我倒同意这个建议。村里说我们多拿了,我也不反对,是吧。不如这样,我们多拿的钱,从我们明年收地的钱里扣,不就行了吗?免得吐了。钱都用了,从哪儿吐啊!”

    “你们也不要为难村里,如果真的退,我也同意,反正没几个钱。都是一个村的,哪里不用这百八十块钱的,不要做得脸上不好看,是吧。”

    “我听大家的,你们退我就退,你们不退我也不退,反正我不做第一个,我随大流。”

    支书和村长见大家议论得起劲,也没个统一的意见,村长就大声地制止了起来。

    “好了,好了,大家先静一静,静一静。刚才支书也把事情的来垄地脉说清楚了。关于会计做错账的事,村里一定会有个说话,今天暂时不讨论。我看大家刚才讨论得也很热烈,心里也应该有了主见。为了民主起见,我建议,我们举手表决,好不好?”

    大家轻轻地附和着:“好,好,这个好。少数服从多数,好。”

    村长继续说道:“那,我们现在就表决,好吧。说好了,每个人只允许举一次手。会计你记好了。看有多少人。”

    “那现在统计,同意退钱的举手。”

    村长用目光扫视着会场,话音刚落,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一眼看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举手。

    村长忍了几秒钟:“你们再想想,想好了就举手。”

    村长为了起到带头作用,自己举起了手。

    他再看,只有支书和会计也举起了手,其他的,还是一个没有。

    村长用目光扫视着会场,竟然没有一个人与他有目光上的交流,有几个还在底下窃窃私语,嘻嘻地笑着。

    村长没办法,忍了二三十秒,只好继续道:“那,那我换一个问法,不同意退钱的请举手。”

    他以为这样倒逼,会有个把人会举手。这样他就可以抓住个别人,重点地做一做思想工作了。

    结果,他的这个小伎量没有发挥作用,被村里人的沉默打破了。会场上还是一片寂静,一个举手的都没有。

    村长已经预感到情况有点不妙了。

    “你们再好好想想,不能光想自个儿,还得想想巫元明家的感受,还要替村委会想一想,是吧?”

    村长的话再一次石沉大海,会场上鸦雀无声。

    “好,那最后一次,弃权的请举手。”

    不出意料,还是一个举手的都没有。

    村长气不打一处来了,他站了起来:“你们这是故意的,故意的。好,你们这是合起伙来欺负村干部,是吧?你们,你们太过分了。”说完,他气呼呼地走出了会场,身后传出村民们一阵的哄笑。

    栋梁支书的脸色也不好看了:“笑什么笑,笑什么笑,很好笑吗?来,哪个站起来,笑一个我再看看。这么严肃的事,你们当玩笑,当戏来看了?做人要胎气,百十块钱的事,有的人家田少的,也就是退个几十块钱的事,就割你们的肉了?就这么难吗?眼皮浅,成不了大器。”

    支书说完了气话,一时他一个人也很难对付得了这一村的户子,他把手一扬:“算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大家都回去好好想想,换位想想,胎气点想想。散会。”

    支部散会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像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这两个字上。

    这两个字没有能激起村里人的反思,倒是迅速地把会场上的人遣散了,散得欢天喜地得,欢声笑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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