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分钱
就在春节前,度假村的事情还是爆发了。新加坡商人最终没有来投资,镇上收去的土地,补偿款迟迟没能下来。像村里的挑的担子,一头掉了,另一头也跟着翘了,两头都没能着实。
小年那天,几个男人来村支部,找到了栋梁支书,催问年终土地补偿款的事。
他夹在镇政府与村民之间。镇上不给钱,他也没有办法。但是,作为村干部,他必须做好安抚和解释工作。支书心里充满了矛盾,尽管矛盾,但说出来的话,还是掷地有声的。
“急什么急啊,这不还没到过年的时候吗?再说了,我和你们一样,不也没有拿到钱嘛?能不能有点耐心?要相信政府,不会让我们老百姓吃亏的。”
支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是没底的。镇上一直没有给他确切的消息,就是到的春节,能不能拿到钱,也是个两说的事呢。
他从小道打听来的结果是,新加坡商人反悔了,不想再投资了。说是受到了什么金融风暴的影响。不仅他们村的度假村项目黄了,其它乡镇和县里的一些项目,也受到了影响。镇上的领导也在为这事抓耳挠腮呢。
这事要在十多年前,支书告诉村里人,说政府不会让百姓吃亏的,村里人会非常相信,就再也没有二话了。
可是现在,时代变了,支书的话还没说完,村里人就抢辩了:“什么吃亏不吃亏,地都收了这么长时间,一不给钱,二没个说法,我们就已经吃亏了。早知识荒在那儿不用,不如让我们把种的油菜跟麦子收了,至少不白白浪费了辛苦。如果春节前拿不到钱,我们就去县里,市里,还有省里,找领导评理去。”
栋梁支书听了这话,火就不由地上来了。为这事上访,还了得了?
他拉下脸训起了这几个男人:“去,你去,有本事,你现在就去,不要耽搁。要路费不?来,我给你。”说着,装着要掏钱的样子。
“我今天老脸就不要了,把话给你们撂在这里。你们家就这几亩地,加起来也不过两三千块钱,就等不及了?就过不了年了?等着这钱买米下锅了?家有家里的难处,镇上有镇上的难处,又不是镇上收了钱,不给你们。大家都在想办法。你就这几天也等不得了?”
支书越说越觉得生气,香烟又点起来了,歪着的脖子梗得硬硬的,从脖子到脸,都逼得通红。
“今天,我就不是村支书,至少还是村里的长辈,你们还得叫我一声叔。打日本鬼子那会儿,饭都吃不饱,命都捏在手里,我都没怕过。现在日子好了,人心倒只能看到钱了吗?今年过年,我就坐在村支部里,谁要上访,谁去,我拼了这条老命,拉下这张老脸,去市里、省里接你们回来。家里真的吃不上饭,我来供,去我家吃去。”
支书说到激动的地方,手重重地拍在了桌上,把几个说话的男人吓了一跳。他们从来没见过栋梁支书发这么大的火。他们本来也只是想来给支书吹吹风,打探打探消息,顺便施加点压力的,压根没想弄毛栋梁支书。结果一来二去,话赶话的,就把支书惹火了。他们也觉得好像有点过了。
“叔,我们也没说什么,你也犯不着发这么大的火啊,是吧。我们就是来问问,让你帮我们想想办法,出出主意。不要生气了,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听你的,听你的,总行了吧。你消消气,消消气。”有男人贴了过来,做出要帮着支书捊捊后背,顺顺气的样子。
栋梁支书话虽然说得凶,但内心还是向着村里人的。他知道家家户户把地当作命根子。现在地没了,心里本身就不好过。如果钱再不发,着实也对不住村里人。
支书见来的几个人服了软,也就收住了火。他抽出香烟,给其中几个抽烟的递了过去。
“来,点上。”见支书突然发烟,几个人有点不好意思,不敢接。
“来,拿着。有什么事,好好商量,是吧。不要动不动,就要上县里,去市里。你就是去了中央,这事不是还得回来解决吗?闹,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做人啊,要胎气一点,要有大局观,要有整体观,要看得长远一点,要学会换位思考。”
他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用力地将烟气吐出来了,继续说话:“你们说,国家这几年,哪一件事上亏待过我们。就是现在镇上在招商引资的事情上,一时遇到了点困难。大家一起,挺一挺就过去了。做人不能单想着好处,眼珠子不能掉在钱眼里拔不出来了,受不了一点点的委屈,是吧。”
支书把在深圳从副县长和镇长那儿学到的一些道理活学活用了一下。看着村里几个男人好像挺受用的样子,他心里也踏实了一些。
眼看着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依然没有到手。大家因为惧怕栋梁支书的训斥,嘴上不敢明说,但心里的焦急却在与日俱增。
这天。村里的广播突然响了,一听就是栋梁书记的声音。
“各家各户注意了啊,注意了啊,晚上七钟,各家派一个作主的,到村支部来开会。不要迟到了,一家一个,不要多来,坐不下。再说一遍,不要多来,坐不下。”
那天晚上,栋梁书记做了一件让他感到无比胎气的事。他把镇上发的每亩六百块钱的补贴发到了各家作主的手里。果儿家的那份,他没有让巫树林领走,而是让巫老太代管着。
虽然镇上花大力气化解了这件难事,支书也从跟镇长的交谈中,感觉到了上面的不容易。这么艰难得来的钱,就这么简单地发下去,不声不响地,他感觉太过轻描淡写了。尤其是对前几天还想着闹事的几个人来讲,这样轻松地就把钱拿了回去,不进行一番思想教育,显得没有力度,也彰显不出一级村领导的权威。
支书坐在主席台上,其实也就是一张课桌。他冲着准备领钱的村里人说道:“钱,你们一个一个,从百顺那里拿好了。拿了钱的,也先不要走,坐下来,我还有几句话要讲。等我说完了话,你们再走。”
村里人听说栋梁支书有话讲,当然就没敢走。这么多年的村支书做下来,已经形成了无形的权威,大家多少有点怕他,更多的是敬重他。
支书歪着脑袋,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今天啊,大家把收地的钱都领回去了。这事啊,也算是告以段落了。前一段时间,我知道大家对度假村的事,私下里都在议论。有人怕收地的钱回不来;有人怕镇上和村里把你们的钱给黑了;还有人等着看笑话,怕事情闹不大。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家有各家的小算盘,我都懂,也都能理解。”
支书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大家,前几天还吵着想闹事的几个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避开了目光的接触。
“但是,今天啊,你们不要把我当支书,把我当村里的一个长辈,一个老头子。我想说几句心里话。说得不到的地方,你们也可以批评,是吧。这镇上,县里,甚至是国家,也就像我们各家各户一样,有顺的时候,有不顺的时候,甚至还有背的时候;有喜事连连的时候,也有谈一件事就崩一件事的时候。谁都有个走背的时候,谁都有个需要别人伸手拉一把的时候。不瞒大家讲,这次收地的钱,不是新加坡老板拿的,度假村的事没谈成,黄了。但是,镇上领导千方百计,把今年的拿给大家补上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什么?说明政府心里有老百姓,知道大家心里在想什么,要什么。”说到这里,支书的目光中透出了战争年代曾有的坚毅。他用这种坚毅的目光又扫视了一遍大家。
“改革开放也这么多年了,家家户户的日子也一天天地好起来了。可是,生活好了,手头宽裕了,这心却没有以前敞亮了,人没以前胎气了。我们有困难的时候,政府能想到;政府有困难了,我们能不能缓一缓,等一等,不要那么急啊?有人还想借着这事,闹一闹,显显能耐。要我说啊,这是忘了本,这是让钱给迷了心了。现在难道真的到了认钱不认人的地步了吗?”支书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气起来了。
“我还是那句老话,今天我当着全村人的面,把这句话撂在这儿了。以后,村里有什么事,可以跟村支部讲,可以反映,也可骂娘,但是绝不允许暗地里使坏,绝不允许做什么上访,闹事的事。好日子是一天天过出来的,不是闹出来的。白果村不养不识好歹的人。”
那天散场的时候,异常的安静。连交头接耳的声音都没有。大家见支书这样的生气,绝不是装出来的。他从骨子里维护着政府的声誉,也想维护着村里人的利益。大家从他的火气中,感受到了一个老人的顽强与无奈。
领钱的那天晚上,吉根老师和师母都没有来。趁着年前,他们带着家里的鱼肉去小茅山监狱看三儿子为民去了。
直到除夕那天,杏儿都没有从学校回来,也没有任何的音讯。巫老太打了几次电话,都没能找到她。
除夕这天下午,她让巫永福趁着天还没黑,给果儿家的门上贴上了春联。
年就这样,悄悄地来了。
收地的钱虽然发到了大家的手里,但支书这个年过得并不是很舒坦。度假村的事一直困在他的心里。这么多的地,一直这样荒着,真是造孽啊。还有那条路!村里一家家砌楼房的,翻新房的,买摩托车的,但出村的这条小路还是那样的泥泞,还是那样的高低不平,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支书想到这些,就觉得糟心,就要上火。
他决定,为了村里的路,还有被征收过去的地,要尽力去做点什么才行。
支书为了村里的这两桩心病,想到镇上找领导谈谈,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办法。大年初七,镇上上班的第一天,他就出了村。
今天自行车他没有骑,而是推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想着怎么跟镇领导讲。
不远处,有几辆自行车停在了路边。顺着自行车停的方向,支书看到有几个男男女女在度假村被收割了的蒿草地上开荒。
“喂,这年刚过,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支书见是村里几个拆迁搬到镇上去住的人,就先开口问了起来。
听到有人在问,他们停下了手里的钉耙锄头,直起了腰:“哟,支书啊,新年好啊。这是要到镇上去啊?”
“我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骑这么大老远,回村里开荒种地啊?”支书接着问。
“诶,支书,不瞒你讲,我正想开点荒咧。”
说话的男人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住镇上开销还真大。不怕你笑话,现在家里只出不进,吃不消。我们回村里,种点菜,贴补贴补。”
支书见这几个刚迁过去不久的村里人好像心里有事,就把自行车停了下来,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递了过去。
“唉呀,怎么好抽你的烟呢?大过年的,来翻地,我身上也没带烟。真不好意思。”男人赶紧把手在身上正过来反过去地擦了两把,然后才接过支书递来的香烟。
“说说,在镇上这大半年,过得怎么样?”支书吸了一口,心情很舒畅的样子。
“不瞒你讲,叔啊。”男人就要敞开心怀了。
“人是住进楼房了,可是这心啊,还是在村里。家里的钉耙锄头、箩筐粪桶都舍不得扔,要么堆在家里,要么放在楼道里。都是种地的,一下子没地种了,心里空得慌。”
“那在镇上找个厂进进,打点零工,总比闲着强吧?”支书说。
“谁说不是呢。我媳妇已经在镇上的玩具厂上班了。我初中没毕业,能干什么?谁要啊。”男人说着,猛吸了一口烟。
“我们年纪不大,还算好,零打碎敲,还能挣几个,能过得去。叔,村里搬过去的那两户老人,说来还真可怜,连水电费都要交不起了。为了省点水费,他们在抽水马桶的水箱里放两块红砖,这样每次冲的水就少了。到了镇上,没了自留地,连根葱都要买,我们哪过得起这种日子,哪来的那么多钱用啊。”男人向支书诉着苦。
支书见香烟快灭了,时间也不早了,再不走,到镇上就很难找到领导了。他匆匆地对男人说:“也是,开点荒,至少有点贴补。就是路远了点,人辛苦点。不管怎么样,你是村里出去的,底子还在村里。这样吧,如果有人说你,就说跟我讲过了。没事,继续开你的荒吧。”
支书给男人吃了一剂定心丸,就走了。但是他还是没有骑车,他继续推着车往前走着。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思绪在他的心里胡乱的窜动。农民被匆匆地安排进了镇上的新村。人虽然进去了,但心进去了吗?突然失去了土地的老百姓,靠什么生活。虽然镇上说了,可以帮助解决打工就业问题,可是每个人有每人的特点,每家有每家的难处。集中居住了,塞进了楼房就是镇上人了吗?
越往后想,支书的心里越沉重。想着这些拆迁进了镇上的村里人,如果不是实在有困难,也不至于骑十多里路,回村里来开荒,打起自留地的主意。
说是故土难离,其实他们并没有离开故土。他们只是为生计所逼,活得并不轻松啊。支书想着想着,就上了通往东昌镇的大路。
丘陵地带可以耕种的土地是充裕的。坡下,河边,村头,甚至家门前,小沟边都可以种点东西。加之江南气候,雨水丰沛,种下什么都能有个好收成。当村民们拥有土地的时候,他们并不在意,甚至感到土地给生活带来了劳累。然而,当大块的土地被收走之后,他们才意识到土地的珍贵。
春节过后,村里来在度假村的荒地上开荒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支书在镇长的怂恿下,在镇上给一两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一两的秘书接的。说是巫总在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关系到公司未来的发展。秘书知道电话是巫总家乡领导打过来的,悄悄地,很有耐心地作了些解释。在电话中,栋梁支书得知,受到东南亚金融危机的影响,一两公司的订单严重受损,公司已经到了生死的边缘。所以回家乡投资和修路的事,要暂且等一等了。
临挂电话的时候,秘书还不忘告诉支书,巫总对回乡投资,给村里修路的事,一直没忘,肯定会做的,但现在正是最困难的时候,给他们一点时间,好让公司紧张的状态缓和缓和。
支书回到村里,心里还一直想着一两秘书的话。他不知道东南亚金融危机到底是什么,但是他知道,一两公司一定是遇到了大困难,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做人要胎气,不能在别人困难的时候逼人家,要让人家自愿才行。
他琢磨着,村里得先为一两做点什么事,让他感动感动。说不定,一感动,这修路的事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