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背井
二两半每天与媳妇出双入对的,一起去街上挣钱,一起下班回来,显得恩爱有加。但媳妇在超市打工似乎并没有减缓家里的捉襟见肘,日子过得依然十分的紧巴。二两半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三瓣用。
这天,二两半叫来媳妇,把家里的羊绑到摩托车上,送去杀了,好过年。
经过一阵搏斗般的手忙脚乱,两个人终于把这只羊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摩托车的后座上。因为不会绑,又怕羊半路跑了,二两半不仅绑得紧,下手重,还刻意多缠了几道,用力地勒了又勒。
这只是羊是二两半送客回来的路上捡到的。
那天傍晚,漫天的晚霞把天地都映得通红,似乎预示着将要有好事发生。一只脱单的小羊见天色已晚,又找不到老羊,就咩咩地叫唤着,声音里流露出听得出来的焦虑和恐惧。
小羊的叫声没有唤来老羊,倒是招来了二两半。听到叫声的二两半刹了车,走到路边的水渠里,看到了它。小羊见有人来了,也不管认不认识,估计是想着,总比遇到野狼和狐狸强吧,就壮着胆子凑近了过来。
二两半环顾了四周,只有一抹晚霞背景下远远近近树的剪影,四周没有人人声,没有人影,只有微微的风。他用手一抄,把小羊抱上了摩托车,飞也似地回家了。
自那以后,二两半的娘又多了一件事。每天不仅要带孙子,还要早早地把小羊牵出去,拴在田埂上吃草。晚上再去牵回来。
二两半小气,舍不得给羊喂饲料,小羊只能勉强地在田埂上吃个半饱。快一年了,羊长得个头不大,身上没有多少肉,像二两半一样,小身板,营养不良,精瘦精瘦的。
临近过年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要杀年猪。邻近村里有专业上门杀猪的屠夫,叫小刀手。平时走街串户,上门服务。杀一头猪,要收二三十块钱,还要在主家吃饭喝酒。如果不给钱的话,那还得给割上几斤肉,一段大肠,还要将猪的屁眼和卵子割下来带走。大大小小,凑个四样,算是给小刀手作为酬劳。
二两半家的羊长大了,到了年关,他就想着杀了吃肉,还能收获一张羊皮卖钱。二两半心里盘算着,不能请小刀手到家里来。小刀手上门,不可能白跑。还是自己把羊送上门去,还可以讨价还价,少给点酬劳。
前几天二两半就打听过了,小刀手杀一只羊,要收两只羊蹄,还要收走二斤羊肉。他觉得也太黑了,他家的羊杀下来,能有几斤,这性格比也太差了,想想都心痛,舍不得。可是自己又不会杀,他纠结、矛盾、权衡,这一晃又是好几天。
时间在二两半内心的纠结、矛盾、权衡中一天天地过去了,春节就在眼巴前了。二两半完全没有意识到,小刀手的要价也随着春节的临近,一天一个价。
这天,二两半终于下定决心,把羊送到小刀手那儿去。两只羊蹄就两只羊蹄,就当羊生来就是两只脚算了。
他让媳妇坐在车后,用手拉着绑羊的绳子。他跨上摩托车就向靠近东昌街的小刀手家里奔去。
这个时段,是小刀手最忙的时节。二两半到的时候,小刀手正在给一头两百多斤的肥猪脱毛。他一边忙着,一边瞥了一眼羊,都没有正看再看二两半一眼。他开价道:“两只蹄子,羊鞭、羊蛋留下。如果要扒羊皮,外加羊血和一段羊肠、一片羊肝。”
二两半一听,火气上脑,心头流血,这哪是要羊的肉啊,这是要割他的肉啊。
小刀手坐地涨价,也太不地道了,他怎么也不能接受。他二话没说,看了看媳妇,转身推着摩托车就要走。
他媳妇拉着摩托车的行李架,不想走。他往车上一跨,朝媳妇狠狠瞪了一眼。媳妇就只好跨了上来,跟着他回去了。
刚被绑上车的羊,出村口的时候还会一阵阵地挣扎,还会发出哀怨的叫唤。经过一路的颠簸,到了小刀手家,已经被勒得气息奄奄了。当二两半再次把它拖回村的时候,已经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快进村的时候,他媳妇转身一看,羊翻了白眼,眼看就要断气了。
二两半匆匆地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把缠在羊脖子上的绳子松了松,但似乎没有什么用,羊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
二两半慌了。羊一死,血凝固在身体里,养了一年的羊,就算是白费了。
这下,他又忙不迭地跨上摩托车,匆匆地往街上赶。情急之下,把媳妇忘在了回村的路上。
二两半把羊肉从街上拖回来的时候,如释重负,却又心有不甘。他嘴里愤愤地嘟囔着:“妈的,养了一年,不如他捅一刀。太黑了,乡里乡亲的,也真好意思开口,妈的。”
二两半看着桌上一堆的羊肉,可是心里却还惦记着被小刀手拿去的羊鞭和羊蛋,心头隐隐地作痛。
生活的压力逼迫着二两半为挣到更多的钱而求变。这个春节他一直在这种压力下叹息着。
原来他还有一个计划,趁着附近几个村里的学校陆陆续续地拆并,有几个村里的小学已经停办了,孩子们都到东昌镇上的小学读书去了。他就想着,把摩托车卖了,换一辆带篷的三轮车,接着孩子上放学。
可是年前,听新闻里说,外地有一辆这样的翻进了河里,淹死了孩子,司机也坐了牢。他才知道这叫黑车,是违法的。思来想去,这个计划又泡汤了。
断了这个念想的二两半跟媳妇商量,过了春节,想出去打工。村里有好几个男人在河南郑州的澡堂里给人搓背,没什么技术含量。虽然不体面,但挣得肯定比摩托车送客要强。二两半想跟他们出去试试。
虽然他媳妇和老娘有万分的不舍,但看着家里的光景,再看看正在病中的孩子,也就松了口。
一个清晨,在媳妇与老娘的泪光中,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白果村,没有引起村里人的注意,只有硕大的白果树看着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出村的小路的尽头。
春节过后,阳春清明前夕,果儿和高力山从青浦回来了。
这一晃,他们离开白果村已经有小半年了。果儿的头上用发卡别了一朵白色毛线盘成的小花,高力山的手臂上戴着黑袖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办了丧事回来的。
阿黄倒没什么变化,依旧特别快乐地跑来跑去,见了谁都是很亲切的样子。它对回到白果村很高兴。这里是它长大的地方,无论是人还是狗,都喜欢自己熟识的环境。它一回来,就在房前屋后转了好几圈,像是检查安全,又像是宣示主权,一边转悠,还一边撒着尿。
果儿和高力山这次回来,并不是打算长住,他们是要处理一些家务事,然后再回青浦去。
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决定要到青浦住上一段时间。在父亲去世的这段时间里,高力山的内心经历过激烈的矛盾斗争。面对刚刚去世的父亲,孤独无助的母亲和尚未娶亲的弟弟,他必须支撑起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庭。他和果儿商量,在杏儿还在上学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把家暂且先搬到青浦来小住,帮助老家渡过眼前的难关。
果儿对失去亲人的痛苦有切身的体验,当然也就特别能够理解高力山此时的感受。果儿想,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应该毫无保留地支持高力山。只要夫妻同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巫老太看到了阿黄,就知道果儿回来了。她一刻不停地就赶了过来。
见果儿给她带回来一堆的青浦土特产,巫老太感动得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乖乖诶,怎么好噢,你怎么给我老太婆带这么多东西,我这是积了哪辈子的德,这辈子收了这么好的孙女哟。”
果儿告诉巫老太,他们连夜赶回青浦,没多长时间,高力山的父亲就走了,没能熬过这个春节。虽然这病断断续续也拖了好几年,大家心里多少都有些准备,但他娘还是哭昏过去好几回。
高力山离开家已经好多年了,他背负着对这个家的歉疚,所以想着,等把弟弟的亲成了之后,把一人家安顿好了,再回白果村。
巫老太听了果儿的话,觉得这对年轻人,虽然岁数不大,但处理事情有礼有节,都在点子上,还都合着老人的心思,不由得更加喜欢。
果儿将家和自留地托付给了巫老太。巫老太让她放心,啥时候回来,家里一定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沉寂了一会儿之后,果儿跟巫老太开了口。
“太太,我和力山这次回青浦,少说得一两年才能回来,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杏儿。你上次跟我讲的,过继的事,现在永福叔是怎么想的?”
巫老太对果儿提起的事,之前并不是没有想过。但是自从巫永福娶了云南媳妇之后,巫老太的内心也悄然发生了新的变化。说到底,她还是想要一个真正的自己的后代。现在二儿子有了媳妇,也就有了生产下一代的希望。果儿此时提过继的事,与她内心真实的打算,似乎已经不在一个频道上了。
“果儿啊,太太心里啊,一直把你和杏儿当成自己的亲孙女。过继和不过继,都是亲孙女,比亲的还要亲。”
巫老太顿了一下:“太太是真的想把杏儿过继过来。这么多年了,一直想着,哪天永福老了,得有个知冷知热,端茶送水的人。这人啊,没个后代,到老了,那是真可怜啊。”
巫老太拉过了果儿的手:“果儿,你能懂太太的心不?现在啊,永福新娶了媳妇,时间上不凑巧了。这个时候如果把杏儿过继过来,他媳妇会怎么想?以前永福没媳妇,我还可以作一半的主。现在不行啦,我不能作他们夫妻两个人的主啊。”
果儿听了巫老太的话,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主见,就觉得,既然巫老太已经说明了,这事也不能太勉强。
巫老太好像想起了什么:“果儿啊,村里的哑巴,你知道不?就是那个电工哑巴,他和永福是同年,也一直没娶上媳妇,要不,把杏儿过继给他吧。要是你和杏儿同意,我去说。”
果儿知道巫老太是想解决她的后顾之忧,但把杏儿过继给哑巴,这是万万不可能的。杏儿已经不是孩子了,眼看着就成人了。果儿这个时候提出过继,是希望自己去青浦的这段时间,杏儿遇到事了,有人能够照应照应。但这只是她私下的想法,从来没有和杏儿商量过。
她其实心里也有预感,就杏儿的性子,别说过继给哑巴,就是过继给巫永福,也未必同意。甚至一开口就会被杏儿喷回来。
果儿安顿好了家里的事,就要离开白果村了,她的心里滋生着深深的不舍。她不断地暗示自己,这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回来的。这样想来,她的心里会舒坦一些。
临行前两天,她去娘的坟上看了看,烧了纸钱,跟娘讲了她和高力山的打算,讲了杏儿获奖,讲了公公去世了,婆婆哭昏了过去,讲了村里发生的很多的事情。
她还主动给杏儿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杏儿刚下课,显得很兴奋,也有些不耐烦。她甚至没有听清果儿说了些什么,就匆匆地挂了电话。她让果儿放心,她在学校一切都好,不要为她担心。果儿来不及跟她讲青浦发生的事,更没机会跟她叮嘱几句,杏儿就下线了。
果儿临走的那天,巫老太和师母把他们送到了白果树下。井台边聚集着正在淘洗的女人们。见果儿和高力山走来,他们也能看出些什么。
“太太,你这是送果儿夫妻俩去哪儿?”有人问。
“他们小夫妻要回青浦过段日子,我老太婆送送。你们这一早就忙上啦?”巫老太应和着。
“果儿,常回来看看啊。要去做上海人啦,别忘了回白果树,这是娘家根啊。”
“孃孃,不会的,过两年,就回来了。很快的,很快的。”虽然嘴里说着很快的,但果儿有眼泪就要出来了。他也有一种离根的不舍,心里有隐隐的酸痛。
巫老太和师母看着果儿夫妻走远了,也就回去了,白果树下的议论并没有停止。
“果儿这小夫妻俩还真不容易,照顾完这边,还要照顾那边。真是难为了这对年轻人了。”有媳妇说道。
“谁说不是呢。将来我们的孩子有他们一半懂事就好了。诶,说到底,还是她娘死得早,逼着孩子早懂事啊。”
“你们发现没有,最近好像二两半也不在家,好久没看到了。这村里人,怎么一个个的,都出去了。”
“还真是,这个鬼好久没看到了。听说,好像是出去搓背了。诶,农村人,想挣点钱,不容易,背井离乡的。啥时候也能像城里人一样,在家门口也能挣到钱就好了。”
“你想得美吧,锥子哪有两头尖的,又要挣钱,又离不开你家的床头,好事都给你一个人占了。”
白果村在风中摇动着新生的叶片,发着新鲜的嫩绿色的光。眼看着,就是进入由春入夏的节气了,叶子开始渐渐浓密起来,但树上依然没有一丝开花结果的征兆。
风穿过叶丛,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水流过沙滩,又像是发出的叹息。几片早衰的叶子已经开始随着风离开白果树了,和着女人们的议论,不急不缓,忽高忽低地飘着,悠闲又漫无目的。
栋梁支书的自行车过来了,响了一声铃,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叔,你这是也来给果儿夫妻送行啊?你来晚了,他们已经走了。”
栋梁支书见有人跟他说话,就下了车,停了下来。
“什么?果儿他们今天去青浦啊?我哪有时间给他们送行啊,孙子今天下午要回来了,我上街买点菜去。”
“支书,你们家巫青云还真是块读书的好材料,将来肯定是大学的人。你这是修了哪门子的福,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孙子。”
支书听村里人在表扬自己的孙子,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孙子在句容县中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这让全家都感到欣慰。今天难得回来一趟,做爷爷的隔代亲,他心里别说多重视了。他要赶在菜场收摊前买点好菜回来招待招待孙子。
“好了,不跟你们说了,我得到街上去了,晚了买不到新鲜的菜了。”支书推着自行车,就要走。
人群中有人突然问起了度假村的事。
“支书啊,这度假村还弄不弄了?你看,草长得都比人高了。这地荒得多让人心疼啊。”
“支书,年终给我们分配不?不会打了水漂吧?要是不给收地的钱,我们可不答应啊!”
栋梁支书一听,再聊下去,这事要上纲上线了。再说,这也不是他一个村支书能解决的事,他干脆蹬上自行车,一个响铃,就冲出了村子。
白果树下的女人们,见支书没理会他们,径直上街了,心里的疑问好像更大了。
“你们说,这度假村还有戏不?我看,悬了。那草长得,走进去都吓人。”
“我不管是新加坡人还是旧加坡人,反正不给收地的钱,我就不答应。好好的地,说收就收了,连最后一茬油菜都没让我收。真是作孽,现在倒荒在那儿长草。我就不懂了,早知道这样,让我把油菜收了多好,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这是一场没有结论的议论。
女人们虽然议论得很欢,但手里的活计也没有闲着。嘴巴里的事,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手里的事,才是用来生活的。这两样他们分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