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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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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永福在婚礼三天后,就回了采石场。一个年过五十男人的婚礼,不能太过的宣扬。他没有城里人讲的蜜月,也没有年轻人那样的缠绵,简简单单,平平常常。有的只是按部就班的生活节奏,女人早早地起来烧煮,男人早早地上班挣钱。

    所不同的是,他现在也开始跟高力山一样,每天早出晚归了起来。晚上看场子的工作,暂时不做了。采石场的工友们笑话他,自从有了媳妇,腰杆子就变软了,阳气也不足了,没胆子再守夜了。

    高力山刚结婚那会儿,巫永福也同样笑话过他。但现在,他也成了工友笑话的对象。有了媳妇,巫永福心里也就多了牵挂。每天回来,有热饭热菜等着,有笑脸暖语候着,他的人生一下子进入到了至高的幸福境界,他很享受。

    巫老太为二儿子终于有了媳妇高兴得一连几天都合不拢嘴,走路都轻快了起来。

    虽然过程经历了一些波折,但好事多磨,终于还是成功了。

    后来,在跟儿媳妇的聊天中,巫老太得知,儿媳妇告诉警察,自己不完全是被二两半媳妇骗过来的,而是自己真正想走出云南大山里的家,想找一个可心的人家,找一个不那么憋屈的地方安身立命。有这样心思的女人才能真正养得家。

    经历了事情才能看清人心,巫老太觉得这个儿媳妇还没进门,就表现得通情达理,就能帮着巫永福度过难关,有旺夫相。

    她心里很满意,也为自己独具慧眼而高兴。二儿子娶到了媳妇,从现在开始,她的第二个理想就已经在路上了,就期盼着这个媳妇能为她再添个孙子孙女什么的。虽然想得有些早,但有盼头,就有希望,巫老太看到了曙光。

    也是在巫永福婚后的第三天,吉根老师和师母也回来了,并带回来一个极不好的消息。他们的小儿子为民,这次真的要吃牢饭了。

    为民在丹徒镇上的一家录像厅里,参与了一伙人的斗殴。那时候街上的录像片里流行古惑仔的故事。胳膊上是文身,头发半边披着,遮着脸和眼睛。不论年龄大小,嘴里叼着香烟,眼里透着桀骜不驯的光,三句不和就动手。在许多男孩的眼里,这叫帅,叫酷,叫潇洒,叫有个性。

    做兄弟,讲义气,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大打出手。巫为民或许就是中了古惑仔的毒。那天的斗殴中,他虽然不是主犯,但毕竟当场伤了几个人,他就被带回了派出所。

    屋漏偏遭连夜雨。一年多前那个撞破了脸的女孩,脸上的疤痕一直没有完全消除,父母仇恨的心也像疤痕一样结成了痂。这次女孩的父亲听说为民因为斗殴被抓了,就直接到派出所告发了他。说他当年试图强奸自己的女儿,至今脸上的疤还在,可以作证。

    为民撞到了治安综合整治的枪口上,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抓,作为典型被起诉了。

    听吉根老师后来说,他也托了人,也找了律师,但面对公安部门严打的决心和法律的条款,就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他们也就放弃了再去找人的念头。

    为民要坐牢的事很快就传到了白果村。大家敬重吉根老师,感到惋惜,却不敢当面说,只能在私下里悄悄地议论。

    绝望的吉根老师和师母回到家里。师母在床上躺了近十天,此后再也没有主动在村子里走动过。

    吉根老师还是每天挑着一担粪经过地里,再去学校;然后从学校挑一担粪,经过地里,又回来。生活得很有规律,看似波澜不惊,但人却更沉默了,沉默得像在村里人的眼睛里消失了一样。

    果儿今年的草莓丰收了,一亩多的自留地,一个季节就卖了近两千块钱。她第一次尝到了副业带来的愉悦。晚饭过后,他把高力山拉进了房间,阿黄也不识趣地跟了进来。

    果儿用脚向阿黄踢了踢:“出去,出去,你跟进来干吗?”

    高力山以为果儿在说他,就说:“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吗?”

    果儿拉着高力山进了房间,把房门一关,正好把阿黄关在了门外。阿黄很不情愿地哼了两声,就贴着门趴下了。

    果儿从一个铁盒里拿出了一沓钱,冲着高力山神秘地说:“你猜,多少钱?我卖草莓的。”

    高力山笑着说:“卖草莓能有多少?六百?一千?”

    “切,你小看我。整整两千。酒厂收购站的人说了,我种的草莓品相好,个个饱满,以后有多少他们收多少。怎么样,不比你在采石场的工资低吧。”

    高力山没想到,果儿这一亩多点的草莓,一个季节能卖这么多钱。果儿见高力山也很意外,心里的虚荣心一下子得到了满足。

    她憧憬着未来:“我想,再增加一点地。今年冬天我再种上一季,用上塑料大棚,这样春节期间就能再收一批反季节的草莓。城里人过年图新鲜,每斤可以卖到七八块钱呢?又将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高力山为果儿能够找自己创业的价值而高兴。没过几天,他就默不作声地在草莓地旁边又开了两垄荒土,为果儿扩大再生产做着准备。

    果儿也没有闲着,他上街买了十几只小鸡,还捉了一头小猪,开始了家庭副业的立体式创收。

    果儿越来越像过日子的家庭妇女了。

    县里文物部门对白果树的关心越来越具体了。这天,镇上来了一位副镇长,叫上了栋梁支书,陪着县里来的专家在村里开座谈会。说是座谈会,其实是在给大家普及白果树的保护知识。栋梁支书和村长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拉来了十几个村里人,勉强让这个座谈会开了起来。

    座谈会上,村里人听得似懂非懂,但大概的意思是掌握了。专家说,村里的这棵千年白果树,目前正处在起死回生,或是就此死去的关键时期。之所以现在长得不精神,处在濒临死亡的边缘,是因为周围的房屋建筑限制了它根系的发展,他生长的环境恶化了,手脚被捆住了。要想让树长得好,长得壮,必须把周围的房子给搬走。

    大家一想,要搬,首当其冲的,就是村支部和二两半家的房子。

    座谈会才结束,消息就已经在村里传开了。有的说,是二两半家的房子要害死这白果树了。有的说,白果树的根被房子压住了,快死了。也有的说,县里要把二两半家的房子搬迁,将来他就要住到镇上去了。一时围绕着二两半家房子的猜想又多了起来。

    二两半听说了这些议论,火气在肚子里发酵着。他没胆去找栋梁支书理论,只好借着跟村里人聊天的机会给栋梁支书放话。

    “谁要敢动我房子的脑筋,我就带着心脏病的儿子躺到他家去。让他养我们一家人的下半辈子。不信,你就让他们来试试。”

    话虽然有点吓人,但大家也都相信,不完全是假的。就以二两半这个拎不清的性格,说得出来,也会做得出来的。

    专家的提议,像一阵风吹过河里无根的浮萍,从村里人的耳边拂过,没有生根,很快没了影子。但是这次的座谈会却给村里人增长了一点认识。那就是,白果树,一时半会儿是救不回来了,可能真的要死了。

    既然二两半的房子没人敢动,那村支部自然也就没有动的必要了。

    为了让白果树的生命力得到延续,专家们开出了一个治标不治本的权宜药方,给树挂水。

    几天后,村里人发现,白果树的身上插上了好几根针,针上连着一袋袋的营养液。这是村里人第一次知道,树也可以挂水。

    这更证实了一件事,村里的这棵白果树是有生命的,有灵气的,像人一样,生病了也可以通过挂水来治疗。

    村里人觉得白果树更神了。

    狠话虽然可以说,但日子总得过下去。这一年多里,二两半儿子的病断断续续发了好几次,家里的负担就变得更重了。

    光凭着二两半在车站送人的收入,有一顿没一顿的,实在是杯水车薪,支撑不了孩子的负担。二两半的媳妇决定,到东昌街上去,找点事做,总比在家坐吃山空强。

    于是她来到街上,在一家新开的超市里,做起了营业员。带孩子的担子就落在了二两半娘一个人的身上。

    白果村在变化,东昌街上的变化就更大了。街道上新装了路灯,红色宫灯的形状。到了晚上,灯一亮,一盏盏宫灯就悬浮在了半空中,十分的神奇,也十分的惹眼。

    街上建了大型的菜场,大白天路边再也不允许随便卖菜了。几个管理秩序的人员,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来回地巡查。

    新建的小区已经完工。原来修高速公路,小村落拆迁的人都搬了过来,聚拢着住到了一起。大小有一百多户人家。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幸运且幸福的,一夜之间成了镇上人。

    镇上的电影院和新华书店都被私人承包了,现在不仅放电影,卖书,还办起了家具展、电器展和皮衣展、鞋类展。一年四季,促销活动不断。海报彩旗插到了街边上,喇叭音乐震耳欲聋。

    镇上毛绒玩具厂的玩具远销到了日本和东南亚。新开的服装厂,专门生产高档的西装,面料和款式都是从日本直接寄过来的,一件要好几千块钱。日本人精明,对厂子的要求也严,工人们每天下班都要经过门卫特殊的装置检查,防止有人把面料往外带。

    东昌街上变得比以前热闹了,不仅白天人来人往,就连晚上,街上也开始人头攒动了。街上的几家饭店,天天都是客流不断。夕阳西下,街面上不知不觉多了许多的流动小吃摊,山东杂粮煎饼,山西凉皮,肉夹馍、盐水鹅、猪头肉……原来不宽的小街上,烟火气缭绕。农民的生活质量,因为食材的丰富得以看得见的提升。

    这天傍晚,村会计巫百顺突然匆匆地赶来,远远地朝着果儿家喊:“果儿,果儿,快,快,上海电话。”

    果儿一边往村支部赶,一边心里狐疑着,上海的电话,会是谁呢?

    电话是高力山的弟弟打来的,电话的那头,这个还没有成家的半大小子急得哭了出来。他告诉果儿,爹的矽肺病更严重了,已经快不行了,希望他们赶紧回去,争取能够见上最后一面。

    果儿放下电话,又惊又怕又担心,心里像丢了魂一般。他知道高力山是一个孝顺的男人,让他知道父亲快不行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去的。可是,突然回去,也不是件简单的事,肯定也不是一两天的事。白果树这边一大摊子的事怎么办?青浦那边又怎么办?他们两边都还有一个未成家的弟弟和妹妹,两头都不放心。果儿想了很多。

    天色已经快黑了,果儿想着高力山也快回来了。他坐在厨房的灶台边,发着呆,等着。

    今天高力山回来得特别晚,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八点钟了。一进门,果儿就发现他有点不对劲。再一看,脸上,手上全肿了。右眼皮肿得遮住了半个眼睛。

    她赶紧问:“你,你这是怎么了?”

    “嗐,山上放炮,永福叔找了一块大石头后面躲着。谁知道,石头下面有个马蜂窝。我把衣服脱下来,把永福叔包住了,我就被叮了几口。”

    高力山说着,还不自觉地摸了摸被叮的眼皮和嘴角,发出嘻嘻的吸气声。

    果儿借着厨房的灯光,再次仔细端详着高力山的伤口,这哪是什么叮了几口,至少七八口,脸都肿得快变形了。再看手背,两个大大的红包。

    果儿眼泪流出来了:“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么不当心。上次被蛇咬,这次被马蜂叮。马蜂是会蜇死人的,你懂不懂?你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虽然嘴里说着责怪的话,但她还是打来了清水,用肥皂泡着,给高力山清洗了起来。听老辈人讲,肥皂水能够解马蜂的毒。

    “干嘛哭啊,多大点事,不就是被马蜂叮了几下吗?我皮厚结实,这点伤算什么。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

    “就你逞能,眼睛被叮瞎了才好呢。别动,还没洗好呢。”果儿一边洗,一边埋怨着。

    阿黄见高力山回来了,本想着走过来亲热亲热,见果儿的情绪不对,它也只好坐在那,看着果儿帮着高力山清洗伤口,嘴里发出低频的哼哼,像是为高力山担心。

    果儿清洗完了伤口,高力山把盆里的水端出去倒掉了。在他转身回来的时候,果儿突然想起了下午的电话。

    她轻声说道,尽量把内容讲得缓和一些,好不让高力山太激动。

    “今天,弟弟来电话了。”

    高力山一愣,他立即警觉到,可能出事了。

    “弟弟说,爸老毛病又犯了,挺严重的,让我们尽快回去。弟弟挺急的,恨不得让我们马上就回去。”果儿尽量让自己的语速慢点,显得事情没那么严重。她思虑再三,没有把回晚了,见不上最后一面的话说出来。

    高力山把盆往桌上了放,就想往外走:“走,现在就走,现在就回青浦。”

    “这么晚了,怎么走?连车都没有了。”果儿提醒他。

    “有车,有车,我有办法。”高力山边说边冲进了另一间厢房,厢房里放着他们买的三轮摩托车。

    “正在修的沪宁高速,旁边有一条辅路,是用来施工的,沿着它走,四五个小时就能到家了。走,我们现在就走。”

    果儿见高力山说得如此的坚决,也就没有坚持。她心里也想着尽快赶到青浦去,不能让高力山留下人生的遗憾。

    高力山认真收拾着三轮摩托。果儿匆匆赶去巫老太家,简单地交代了一下,两个人就匆匆地开着摩托车出发了。

    阿黄见果儿和高力山这是要外出的样子,这事它绝对不能落下。在车子还没有发动的时候,它就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车斗里,伸着长长的舌头,坐在那里等着。

    果儿也进了车斗,见阿黄已经上来了,也没有赶它,而是对它说道:“坐好了,往中间点,不要掉下去了。”

    阿黄似乎也能听懂,它挪了挪身体,紧靠着果儿坐着,依旧伸着长长的舌头,舔着夜晚的风。

    这是果儿人生第一次,在夜色中匆匆地离开故土,离开白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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