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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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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以为见到了一两,谈好了事情,就可以回去了。在外面待的这几天,着实让栋梁支书感觉到不习惯,不仅是饮食,还有处处被人尊重着,跟领导们相处着,整天还要端着,小心翼翼的,他开始觉得有些累了。

    可是,副县长还有一两家客商要拜访。再加上一两又盛情地邀请他们一定要留下来参加第二天的家宴。说是家里有点小事,一群朋友聚一聚。赶巧了,正好老家来了人,家里人,一定不能走,必须吃了第二天的晚宴才可以。

    盛情难却,也就只能客随主便。副县长脱不开身,就安排镇长和支书参加。

    第二天的傍晚,直到支书和镇长被车接到一个高大气派的宴会大厅,他们才知道,今天一两办家宴的主题是什么。

    今天是一两儿子的周岁生日。宴会的规模远远超出了栋梁支书心里原先的估算,足有五十多桌人。

    镇长站在大厅的门口,看着大门边竖着像电影幕一样大小的嘉宾桌次安排,一眼就找到了他和支书的名字。位置很靠前,三号桌,紧靠着主桌,和大领导们的桌子紧紧地挨着。

    镇长拉了拉支书的衣袖,示意到旁边说话。

    “老巫,你身上带钱了吗?”

    “带了,带了。”支书摸了摸口袋,掏出来一小叠,递给了镇长:“就这么多。出来得急,没想到要用钱。都在这儿了。”

    镇长接过钱,用手一捻:“八百,才八百。再翻翻,找找。”

    支书又急急地摸了摸其它口袋,从屁股后面的兜里又捣出了几十块的零票。

    “这是什么?你以为是买香烟哪?我说的是有没有大票子了。”镇长有点着急。

    其实支书心里清楚,他还有钱,只不过现在大庭广众的,他不好意思说,也不方便拿。

    出门时候,支书的媳妇怕他粗心,路上怕钱被小偷给顺走了,就在他的短裤外面缝了个小口袋,还有两千块钱,都缝在小口袋里面了。只留了一千块钱在外面,给他应应急。

    出来的这几天,一直没有用到钱,所以那短裤上的钱,就一直没有拿出来。现在镇长要用,他得找个地方,脱下外面的裤子才行。

    见镇长要急,他用手示意他等一下,就急匆匆地转身,去找洗手间了。

    过了十来分钟,栋梁支书从洗手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千块钱,笑呵呵地给了镇长。镇长笑着说道:“你这老家伙,挺会藏钱的啊。快点,咱们进去。”

    镇长把钱给了支书,让他给一两送人情:“二千,必须两千。这样的大场面,给少了,不好意思。”

    一两和镇长进了宴会厅,远远就看见一两正在跟进来的客人们一一地打着招呼,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见支书他们走过来了,一两主动迎了上来:“镇长、叔,今天人多,招呼不周,你们随意啊。都是家里人,不要客气。”

    支书和镇长这几天对一两的接待非常满意,也都感觉很有面子。因为从一两的热情和礼数来看,今天也是真的把他们当家里人了,而且是诚心诚意地邀请他们。支书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刚想往外掏那两千块钱,一下就被一两拉住了。

    “叔,你陪镇长先入座。都是家里人,我平时请还请不来呢。其他的,什么都不谈了。今天来的还有许多是我生意上的朋友,都一样。今天只是借机会答谢大家,其他的不谈,不谈。”

    一两把支书伸在口袋里的手轻轻地往里按一按,然后又轻轻地拍了拍,算是心领,并拒绝了。

    支书见人多,也不便说什么,就跟镇长入了席。

    今天的主角是孩子,一周岁的孩子。抱着他的,是一个二十出点头的漂亮姑娘。一米七几的个子,细长且凹凸有致的身材,穿着粉色的长裙。虽然长裙一直盖到了脚前,但仍可一眼辨出里面是修长的腿,还有纤细的腰身。孩子被斜抱在妈妈的怀里。因为被小被子包裹着,只能看到一个外形,看不到脸。

    镇长悄悄对支书说:“巫总结婚够晚的,多大年纪了,四十多了吧。”

    “嗯,估计是在外面忙事业,没顾上。他们兄弟两个,弟弟的孩子和他们孩子差不多大。”支书说。

    “那个抱孩子的,是巫总的夫人吧。你猜猜看,多大?”镇长笑着问。

    支书用力地远眺着,想看个究竟:“估计二十出头,二十二三的样子吧。”

    镇长笑了:“哈哈,你看,这些南方的老板,就是时髦,嘴里唱着迟来的爱,手里搂着下一代咧!”

    支书看一向不苟言笑的镇长突然跟他开起了玩笑,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陪着尴尬地笑了笑。

    支书其实心里也纳闷,他不时地盯着孩子的娘看,倒并不是想看她多高,多漂亮,多大年纪。他是着力地对比着,这个人与上次一两带回村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努力地看了几次,比较了几次,似乎看不出两个人有相同之处,尤其是在气质上完全不是一个人。

    头一个妖娆,用村里的话说,风骚,而眼前这个,更加的素净,清纯。他心里犯了嘀咕:“换了?换人了?”

    宴会在司仪的主持下,热烈且隆重地进行着。两边巨大的屏幕上,不断更换着孩子可爱的照片。支书一看,兴奋了,冲着镇长说:“像,真像,和福贵小时候一模一样,就是比那时候胖点儿。”

    一两带着夫人过来敬酒。他很有礼貌地对镇长说:“镇长,本来晚上我要单独请你们的。但是家里有这么个小事,我又走不开,所以只能让你们委屈着跟大家一起挤挤了。我今年已经四十三了,也算是老来得子,所以请家里人一起来热闹热闹。”

    他又对支书说:“叔,你是长辈,今天能来,我真的非常高兴。你代我好好陪陪镇长,今天人多,我顾不过来。你们随意就好。”

    支书从心里觉得一两做人胎气,生意做得这么大,这么有钱有身份了,还是一点架子没有,谦虚热情得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他的小心思里还想着,敬酒的时候再提醒一两村里修路的事。但见一两这么忙,又这么客气,在这样的气氛下,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这天晚上,支书和镇长都喝了白酒,都很是尽兴。

    趁着一两带夫人来敬酒的机会,通过近距离的观察,支书确定,孩子的娘肯定不是上次来村里的那个高跟鞋女人。栋梁支书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有作声,也没有跟镇长提起。这是人家的家事,作为一级村领导,不能那么多事,那么八卦。

    镇长的酒量比支书大,支书用力地陪着,半斤酒下去了,镇长好像没什么反应,他却已经快人仰马翻了。

    回来的路上,镇长对支书说:“老巫,你们村这个巫总来县里投资的事,你要放在心上。不要老是打着你村里修路的那点小九九。回去以后,你要经常联系,经常盯盯,这可不是你们村里的事了,可是镇上的事,县里的事了。要有全局观,全县观。听到没有。老巫?老巫?”

    镇长探过身子一看,支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已经呼上了。他歪着的脖子斜抵在车门上,角度刚刚好,睡得很香,很安神。

    为了省点费用,栋梁支书一行回来的时候,坐的是火车。

    火车一到镇江站,支书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车,站在站台,不顾身边涌动的人流,就忙不迭地补上了一支烟。

    副县长走过来了,冲着对他说:“老巫啊,抽烟,也一个人吃独食啊。”

    支书先是一愣,瞬间意识到,副县长也想抽烟了。他掏出香烟,拔了一根,递了过去:“县长,我这烟,丑,你要不嫌弃,来一根试试。”

    副县长乐呵呵地接过了烟,将烟横着在手里转了转:“哟,飞马。有年头没抽了。这烟劲大,看来你是老烟枪啦。”

    支书就当副县长在表扬他,也笑呵呵地给他点上了火。

    “老巫啊,我平时也喜欢来两口。这次去深圳啊,哪儿哪儿都禁烟,我估计,把你憋坏了吧。其实我也一样,就是比你稍好点。我瘾不大,半斤八两。诶,大城市生活有大城市的难度,不像我们小城镇里,有小城镇的方便。”说着,副县长自己都笑了起来。

    支书感觉到,原来副县长也和他一样,也是个凡人,也有烟瘾,一笑起来也是个地道的乡下男人的样子。不过领导比自己自律,比自己能装,平时看不出来罢了。

    想到这,支书觉得副县长虽然地位高,但还是挺接地气的,跟我们乡下人一样,实诚。一根烟的工夫,支书觉得副县长有些可爱了。对了,支书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词,平易近人。

    这四个字是一个非常不简单的词语,有使用上的级别。只有县领导以上的人,才有资格用得上,平常人,最多叫随和,或是随便罢了。

    副县长见镇长也跟上来了,就对着他们两个说道:“这次去深圳,谈得不错。看来巫总回家乡投资的希望很大。你们两个要盯紧点,经常联系联系,牢牢地把握好巫总的思乡情结。有什么进展,及时告诉我。如果事成了,老巫,你是头号功臣。镇上也有奖励。”

    支书第一次被领导这样直截了当地表扬,有点猝不及防,露出了孩子般的羞涩。

    出了站,接他们的面包车已经早早地在那里等着了。见两位领导上了车,支书说道:“两位领导,我在镇江,还有点事。你们先走,我晚一脚回去。”

    两位领导也没有多问,车门一关,汽车就走远了。

    支书在城里哪能有什么事。他在镇江城里除了认识自己,就没有别人了。但是,今天他留下来,倒的确别有心事。

    在深圳的几天,把他给饿坏了,馋极了。天天海鲜大餐招待着,顿顿小酒伺候着,一两的盛情是真诚的,但他不争气的肚子与胃口却无福消受。就像请猫啃骨头,给牛吃鱼,给羊吃肉,货不对板,看着热闹,但肚子冷清。

    支书年轻的时候做过木匠,在城里帮人家打过家具。他依稀记得,在市中心大市口往北,不远的一条小巷里,有一家开了一百多年的锅盖面馆。面条做得,那叫一绝。

    来吃面条的大都是本地人,有住户,有做工的,还有拉黄包车的。店门口支着一只煤炉,炉里的煤烧得通红。虽然煤的烟不大,但是飘出来的煤烟味,带着点儿酸,微微的刺鼻,特别的醒脑,也十分的好闻。支书特别难忘的是,那时候一大早进了城,满街都是这种生炉点火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息,激荡着他的食欲。

    为了省点车钱,支书两条腿走着。城里人洋气,脚力不行。城里的大马路,对支书来说,实在不在话下。平时去地里干活,一个来回也得走上个四五里地,城里这点路,算不了什么。

    拐过几个弯,穿了五六个红绿灯,就进了巷子。

    说是巷子,其实也能容一辆汽车穿过。如果有两辆车交汇,就得一辆车先找个地方避一避,让另一辆先走。巷子的主道两旁是用青砖铺成的人行道。人行道边上长着一人抱粗细的梧桐树。这些粗壮且略显沧桑的大树,显示着镇江这座城市的厚重与敦实。

    镇江城在民国时期,曾经做过很短时间的省会,巷子里还有几幢带着西洋味的建筑。红砖墙,灰色的腰带,弧形的窗楣,琉璃的窗子,比旁边的民房显得高贵,有文化,有故事。

    栋梁支书肚子是真的饿了,他顾不得路边的这些风景。肚子越饿,似乎腿越有劲。两条腿像踩着水车,一步紧着一步往前赶。

    真好,那个店还在。

    只不过,他念念不忘的煤炉已经不放在门外了,而是移进了屋内。炉子上照旧支着一口一米口径的大锅。随着炉子下面鼓风机嗡嗡地吹奏,火苗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过了锅底,又窜出来,撩着锅外的空气,发着橙色的光。

    有煤渣在火炉中轻轻的爆炸,炸出的火星顺着火焰喷射出来,在半空中迅速地熄灭,变成飘飞的灰絮,悠悠地落地。支书暗暗地深吸了一口,啊,好熟悉的煤烟味啊。

    虽然不在饭点上,但店里客人却不少。老板招呼客人,收银点钱,有点小忙。见支书进来了,热情地冲着他说:“想吃什么面?自己点,看,大屏幕。”

    “大屏幕?”支书心想,什么大屏,哪有什么大屏幕。他迟疑着,顺着老板手指的方向一看,哟,原来是一块大黑板。

    黑板上用粉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各种面条浇头的名称与价格,有大排面、牛肉面、猪肝面、猪肚面、腰花面、长鱼面、鸡蛋面……粗一数,不下十来种。面条的价格从光面素面两块到长鱼、腰花面七八块,有粗有细,各不相同。

    支书稍稍选择了一下,就说道:“老板,一碗腰花面。”

    他又顿了一下,似在犹豫,随即又加了一句:“再加一碗猪肝面。”

    老板应声冲着下面的师傅喊道:“一碗腰花,一碗猪肝。”

    支书从桌上的竹筒里拿了筷子,没有立即坐下来,而是转悠着,走到了屋里的煤炉前。他已经好多年没有欣赏到锅盖面的操作工艺了。

    见有人走近,下面的师傅笑着提醒:“稍微离远点,别被火苗撩着了。这火,一燎衣裳上就是一个洞,小本生意,可赔不起啊!”

    经师傅提醒,支书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一身新做的粗尼绒西装,这是专门为去深圳准备的。这衣服一点火星就是一个洞。为这,她媳妇不知道叮嘱过他多少遍,让他抽烟的时候,拎点心,别把衣服给点了。对于庄稼人来说,做一件出客的新衣服,着实也不容易,得倍加爱惜才是。

    他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

    支书问道:“这锅里的小锅盖,是什么木头的?”

    “杉木的,香。”

    “你在这下面,多少年了?”支书又问。

    师傅一边说着话,一边往碗里装着佐料。只见他将猪油、酱油、味精、细盐精确地投到碗里,每一下,每一勺,不多不少,绝不来第二下。手腕轻点着,像小鸡啄米,又像仙鹤点头。最后,用手抓起一小撮的韭菜叶子,往碗里一扔,油料就算是调好了。

    师傅嘴上答话,手却不闲着:“小三十年了,刚学徒那会儿,还是小伙子呢。这一转眼啊,我都做爷爷了。”

    只是眨眼的功夫,师傅就麻利地调好了六七个海碗的油料。这些海碗一字排开,张大着嘴,嗷嗷待哺。

    支书见师傅做好了油料,就指着其中的一碗,说道:“师傅,我那碗,那碗,对,韭菜多点。”

    师傅眼睛一亮:“行啊,内行啊。这面的口味,就在这一把韭菜上。差了这口味,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支书嘿嘿地知道:“这个我懂,几十年了,老口味了。”

    师傅继续得意着:“噢,老吃家啊!不是我吹,在这条街上这么多年了,还没人能做出我的口味。外地人往面里头放葱花,放蒜叶,还有放生大蒜的,都不是正宗的锅盖面的味道。诶,韭菜,就是这韭菜,还得是本地的细韭菜,才是地道的味道。”

    支书看师傅行云流水地捞着面。竹笠在热水中搅动,长长的筷子转着圈,只几下,面条就温顺乖巧地进了竹笠,一根都不会露在外头。师傅提起竹笠,在空中一抖,面汤又流下来不少,面与水就彻底分离了。

    “不瞒你讲,我们这店,开得有年头了。想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吃得就是我家的面。”

    支书心里想,“你吹吧,反正吹牛又不上税,牛逼吹得响,只要不影响手上的活就行。”支书感觉在香味萦绕的锅台前,他饿得有点顶不住了。

    “一会儿,你吃吃看,面条是不是筋道,是不是有嚼头。我所有的浇头从来不用炒,在面锅里面这么一烫,诶,生熟正好。慢了,就老了,吃到嘴里,觉得硬,觉得柴了,渣渣了。快了,又生了,吃到嘴里有血腥味,咽不下去。时间跟火候的把握,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

    说着,师傅把韭菜最多的那碗递给了支书:“你接好,烫。先拌拌。味道如果不好,我白送你。”

    支书接过碗,找了一个朝门的位置坐了下来,闷头就拌了起来。

    门口不断有客人进来,师傅又开始忙活了。

    支书吃着面,久违的味道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舌尖,挑逗着他的味蕾,诱发着他的味觉记忆。

    “还是这味,几十年了,没变。心心念念的镇江锅盖面,就是这味,地道。”

    栋梁支书在深圳的时候就想好了,到了镇江就下车,先把面吃饱了再回去。人越是在饿的时候,想象就越美好。这心心念念的面条,想了一路。火车快进镇江站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几十年前锅盖面的味道,瞬间就飘到了自己的鼻尖上。

    他又在面里滴了几滴镇江香醋,腰花的鲜味一下子被吊了出来。“还是这面实在,筋道,舒服,畅快啊!”支书心里美了起来。

    “要说吃面条,还得是镇江锅盖面。这几天以来,这顿才算是吃饭。量大,实在,拿得住。如果回去跟人讲,到深圳那么好的地方,没吃饱饭,会被村里人笑死的。如果再传到一两耳朵里,还以为招待得不好呢。谁知道,活了这么多年,原来自己就是个吃面条的命,吃韭菜的命,吃咸菜的命。”支书想到这,不自觉地想笑自己。

    十分钟不到,两碗面,连汤带水一起下了肚,支书彻底的饱了。抬起头来,再看向店外,顿时感觉通体舒畅,精神头也满满地回来了。

    他往外走的时候,还不忘跟下面的师傅打了声招呼:“师傅,走了啊。味道正宗,下次还来。”

    师傅正在下面,见支书朝他说话,就扬了扬手中的竹笠:“好,慢走,下次来,还给你加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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