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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蛇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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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开春以来,村里悄然发生着新的改变。

    村子里的生活,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有时也很简单,无非是你变,我也变。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东家看着西家起楼了,买电视,买摩托,就想着自家也不能落后,也要挣个面子。相互的攀比心理,构成了农村发展最原始的心理动力。

    村里的地被度假村收走了,村里的男人女人们一下子就闲了下来。日子一天天地照样在过,张着的嘴要吃饭,闲着的身子要穿衣,赋闲的劳力不使用起来,就是浪费,心里就滋生出了吃闲饭的罪恶感。于是,村里人分期分批地走出村子,走出那片丘陵,在丘陵之外,更远的地方讨生活去了。

    村里人虽然闲下来了,但外面的建设却正如火如荼。

    不光是白果村前的高速公路,城里搞房地产,开发区建设,几乎每个城市,每个乡镇都有脚手架耸立着,都在搞开发,搞建设,水泥、石子和石灰的需求量高居不下。大青山里几个围绕着石头做文章的厂子,生意一天看似一天地红火起来了。就连靠近镇江的船山铁矿厂,也不知什么时候新办了一家水泥厂。

    公路上也陡然多起了运石子、黄沙、水泥的大卡车,所过之处,云雾缭绕。只要在车经过身边,一定是满眼满嘴满鼻子的灰。

    效益一好,需要的人也就越多。大青山里的采石场、水泥厂招临时工的海报都贴到了白果树底下。

    渐渐地,村里的男人们几乎外出殆尽,就是留在家里的,也进了厂打工,或是三五个人拼成瓦工、木工小组,到建筑工地上包活去了。再不济的,跟着工程队后面拎桶拌泥,打下手,也算是有个活干干。

    东昌街上除了原先的玩具厂和服装厂之外,又多了好几家超市。南京金陵汽车厂也在镇上办了农用翻斗车的分厂,一下子招了近百号工人。厂里生产的孙猴子牌农用翻斗车,把广告做进了中央电视台。废品收购站悄悄改名为再生资源利用公司了,国营粮站也破墙开了早餐店,街上的老浴室改头换面,加上了休闲、桑拿的字样。

    村里年龄稍大点的女人们,也按捺不住了。因为离不开家,就近图个方便,就到东昌街上寻个手工活。有的还将手工活带回了村子,坐在白果树下,吹着风,聊着天,缝缝玩具娃娃,剪剪服装上的线头。

    “听说了吧,二两半的儿子好像得了心脏病,挺严重的。说是胎里带来的,看不好了。”一个媳妇忙着手里的活计,说着话。

    “是的,是的,我也听说了。你们有没有发现,最近他娘都不带孩子出来晒太阳了。得了这种病,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是个无底洞啊。”

    “诶,花钱倒还是小事,关键是看不好。听说,这种病,成不了人的。长不到发育,人就没了。到最后啊,落得个人财两空。”

    “可惜了,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可惜了。咦,二两半也三十多了吧,以后再生,也难了。”

    “要不怎么说要少喝酒,少抽烟呢。我看这种病啊,八成是二两半带来的。诶,作孽啊,孩子遭罪,才多大点儿。”

    媳妇们议论着,将二两半孩子的病情作为打发时间的佐料,没有恶意,言语中还流露出几分同情和惋惜。

    自从知道孩子得了这种难治的病,二两半的身上就背负起了沉沉的压力,头上就像是顶了一个磨盘在过日子。他想了很多挣钱的办法,可是又能从哪里挣来这么多看病的钱呢?

    他求娘跟一两说说,借点钱,给孩子看病。娘立马就答应了,还把棺材本都掏了出来。可是,现在的医疗条件和技术,一时半会儿,很难治愈。这样一个无底洞,总不能一直向一两伸手吧。娘也很犯难。

    端午节刚过,天气一暖,二两半就开着摩托车,去了东昌街,守在车站边上,做起了送人的营生。

    白果村的坡坡冈冈上,可以耕种的土地十分充裕,坡下,河边,村头,甚至家门前,小沟边都可以种上东西。加之江南气候,雨水丰沛,种下什么,稍作管理,就能收益。

    当村里人手里拥有大片土地的时候,他们没有感觉到土地的珍贵,甚至抱怨种地的辛苦。从泥土中刨食,劳累,只能挣得养活家人的粮食,压根实现不了发家致富的梦想。村里人是种着地,怨着地,又舍不开地。

    可是,当大片的土地被收走之后,他们才醒悟了一般,他们突然意识到,曾经被他们抱怨的土地在他们的心里,有压舱石一样的分量。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失去的不仅是体力劳动,还有心理的依傍。村里,悄悄的,在坡底河边开荒的人多了起来。

    高力山看着家里的地被收走了,就又默不作声地到河边的自留地边上,加开了几垄荒。这样连成了一片,有一亩大小。

    果儿觉得他实在是有力气没地方使,怪他闲着多事:“你在采石场不累啊,开那么多荒,我可没时间种,要种你去种,学校忙着呢。”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人却一点也没有闲着,起早贪黑地,把这一亩多自留地打理的井井有条,一寸土坯都没浪费。

    那天,高力山挑了一担粪到自留地里浇菜。完事后,到河边清洗粪桶。一脚踩下去,脚脖子上先是感觉一阵清凉,随即转为刺痛。

    他被蛇咬了。

    当时,他就简单地用水冲了冲,也没当回事。等回到家的时候,腿就已经肿了半截了,而且越来越厉害,膝盖往下肿得乌红发亮。

    果儿回来了,急着把他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镇上的医生说,被蛇咬着实是有些麻烦。首先得搞清楚是什么蛇咬的,才知道用什么样的血清来解毒。就是搞清楚了,镇上医院也没有办法。镇上医院的药房里现在还没有血清,要去镇江市里才行。

    镇的医生是个老学究,讲得慢条斯理,有凭有据,头头是道。可是光动嘴解决不了高力山的痛。他推着老花镜,不紧不慢地分析给没有被咬的果儿听,全然不顾高力山痛得头上的虚汗直冒。

    老医生还意犹未尽,果儿就扶着高力山走出的医院,连夜包了一辆送客的小面包,进了城。

    还算送得及时,医生告诉果儿,再晚来一天,高力山的这条腿就保不住了。

    白果村一带平时很少见到毒蛇。平日里一些水蛇、赤练蛇什么的,样子吓人,但毒性不大。个头大的菜花蛇、过山锋,也只是极偶然地看到。虽然个头大大的,毒性也很有限。关键是他们怕人,见有人的动静,早就远远地躲开了。

    但这次高力山运气不好,踩到了很少见的蝮蛇。这种蛇个头很小,喜欢盘在水边的湿地上,只有两根筷子那么长,但是毒性奇大,就是一头水牛被咬到了,不及时救治,也会被毒死的。

    高力山在医院清洗了伤口,涂上了解毒的蛇药,还得留在医院观察两天。果儿也就没有回家,衣不解带地陪着。

    三天后,他们回来了。

    阿黄见家里的主人回来了,摇着尾巴迎了上来。才几天,它的身体明显消瘦了。果儿见着它,有些心痛。出去得匆忙,没有请人给他喂食。这几天,阿黄只能自力更生,东家吃一点,西家蹭一点,渴了就到井边舔点水。晚上再回来守着家。

    只要有一个人生病,家里就乱了套了,果儿心里这样想着。

    安顿好了高力山,果儿来到厨房做饭。现在做饭比以前方便也干净了许多。前不久,高力山从镇上买回了煤气灶和液化气,烧饭再也不用钻在灶台的锅膛里,进出一身灰了。

    果儿在想,高力山这次真是命大,差一点就残疾了。虽然保住了一条腿,但毕竟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间,想养好伤,至少要两三个礼拜。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忙前忙后,学校里的孩子怎么办呢?

    晚上安排高力山吃好饭,擦了身体,又给伤口换了药,果儿就来找吉根老师商量。

    “老师,我想把代课的事儿给辞了。”

    吉根老师犹豫着:“是因为力山吗?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至少还要躺半个多月呢。身边也不能缺个人。我想,还是把代课的事辞了吧。老不去上课,耽误孩子,我心里也不踏实。还是让再请个人吧。我可以把工作顶到人来的时候。等有人替了,我再走。诶,也怪我不好,那天要不是我让他去浇菜,也不会出这档子事。”果儿说着,眼眶又要红了。

    “你不做代课了,以后做什么?代课至少还有一百来块的工资,还能顶个用场。”吉根老师说。

    “现在不想这么多了。我只想,让力山早点好起来。万一落下什么毛病,以后,以后怎么办哪!”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师母走过来了,一如既往地对吉根老师没好话说,她冲着吉根老师就是一顿说道:“你啊,不要劝果儿了。你那破学校带个课,能挣几个梦钱?你负责跟校长说说,果儿不去代课了。家里的壮劳力倒下了,还代什么课啊。是人好,还是钱好?”

    经师母这么一说,吉根老师也不再劝了。

    师母对吉根老师说话一直是这样,冲得很。吉根老师似乎也适应了,看起来也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不抢白,不分辩,逆来顺受,像只泄了脾气的公羊。一物降一物,好像就是他们这个样子。

    师母对果儿的态度却更像是母亲,她给果儿搓了一把热毛巾,递了过来:“来,果儿,把眼泪擦擦。师娘支持你。安心服侍高力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把病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高力山被蛇咬的事,很快巫老太就知道了。巫永福也从采石场赶回来,看了两次,还给他送了几只猪脚爪,转达了工友们的问候,说是吃啥补啥。

    果儿和高力山都在家的日子,阿黄很开心,跟前跟后的。今天师母送来鱼汤,明天巫老太送来鸡汤。高力山觉得像在坐月子。阿黄乐得了实惠,吃剩的鸡骨鱼骨,它来者不拒,都进了肚子。几天下来,损失的皮肉也补了回来。从阿黄欢快的尾巴和油亮的皮毛上可以看得出来,它感觉,这样的日子,美得很。

    果儿虽然没了工作,却没有放下对工作的寻找,更没有放松工作的劲头。他没时间去街上找活干,就想着,在地里找点事做。

    这几天她从报纸上看到,句容酒厂长年大量收购草莓。据说,厂里生产的草莓酒远销日本、东南亚,很受欢迎。再一打听,邻村有土地的人家,在县农科所的指导下,已经开始大面积地种起了草莓。只不过,因为度假村要收土地的原因,没有关心这事罢了。

    果儿灵机一动,把开出的那一亩地,种草莓吧。目前县里正在鼓励农民种草莓,顺着大溜,不也能挣来一笔收入吗?

    经过了达长时间的酝酿,终于,栋梁支书人生中第一次坐上了飞机。

    那天,副县长、镇长带着他,辗转了一天,才来到上海虹桥机场,坐上了飞往深圳的航班。

    为了见一两,支书几天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把地里刨来的花生,大青山里产的板栗,句容茅山种的青峰茶叶,还有一两娘亲手腌的咸肉、香肠,装了满满两布袋。他想,一两要给村里出那么钱修路,村里的心意得表达足了。如果飞机上可以托运猪,他都想把家里的那头猪给一两送来。

    自从二两半的孩子病了以后,二两半的媳妇就显得忧心忡忡,闷闷不乐的。整天也不出门,跟二两半娘一起照顾着孩子。

    这天,二两半在街上送客回来,她试着跟二两半商量。嫁过来已经有两年多了,一直想回娘家看看。如果有可能,还想从娘家借点给孩子看病的钱。

    二两半心里犯着嘀咕,怕这个买来的媳妇,一回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但他又经不住媳妇的软磨硬泡,再则他从媳妇的眼神里看出了真诚,也看出了对孩子的不舍。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做娘的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丢下他不管呢。二两半心软了。

    他跟娘商量了好几天,总算是答应了。

    二两半的媳妇回云南那天,他早早就起来了。这是媳妇第一次回娘家,二两半要脸,更要为媳妇挣脸面。他特地从街上买了一个漂亮的行李箱,一只表面印着粉色大花的女式行李箱。

    他将家里现有的土特产装了一袋又一袋,还悄悄给媳妇准备了两千块钱。这让媳妇很是意外,继而有些感动。因为怕买来的媳妇跑掉,一直以来,二两半是一分钱都不会给她的。身上没钱,就是想跑,也跑不远。她心知肚明,渐渐也没了奢望。

    他娘也觉得,这次二两半这么大方地给媳妇钱,放媳妇回娘家,看来是真的放心了。

    出门赶路得趁早。二两半早早地吃好早饭,送媳妇往街上的车站走去。摩托车上捆着行李和大小的包裹,白果树下,井台边忙碌的村里人都看在了眼里。

    “这二两半是要出去啊?”村里的大事小情,逃不过闲着的双眼。

    “不是的,听说,是他老婆要回娘家。”

    “他这么放心,这买的媳妇万一不回来了怎么办?”有人像要提醒二两半的样子。

    “就你乌鸦嘴,家在这,孩子在这,舍得下啊?”有人用话堵她的嘴了。

    “这可难讲,生了孩子跑的女人多了去了,又不是这一个。”有人还不放心。

    “我觉得不会。别看二两半不怎么上道,但她那个云南媳妇还真不错。家里地里,也没见偷过懒。诶,就是家里远。要是我们附近的女人,谁会嫁给他啊?”

    “哦哟,他老婆家在云南呢,这路上不要走两三天啊。”

    “云南在哪我都不知道,反正不近。”

    媳妇们当着二两半的面不敢议论,就是二两半走远了,也只是小声地说着。

    “听说云南那边,热,只有夏天,没有冬天。人长得都矮,皮肤还黑。那边的生活,还不如我们这里呢。”

    “当然不如我们这里,如果比我们这里好,谁还千里万里的嫁到这里来啊,有病啊?”

    “谁说云南人黑的?各人各相,二两半的老婆长得就不丑。也没见黑到哪里去。都农村人,天天在田里忙,能白到哪儿去。再说了,现在人家外国女人,还故意把自己晒黑了。那叫什么来着?对,小麦色,性感着呢!”

    “噢哟喂,现在连外国都懂了,你挺洋派啊。”

    “你就挺白啊。”一个媳妇轻轻地撩起了另一个媳妇的衬衣下角,“里面可能更白吧?”

    被撩的女人赶紧捂住衣服:“你要死哦,越来越不正经了。再动,我打断你的手。”

    旁边的女人看着他们一边做事,一边打闹,也不制止,只是开心地笑着。

    二两半送走了媳妇,每天依旧守在汽车站旁边送客。日子依旧清苦,波澜不惊地过着,可是他的心里却比以往多了一份挂念。他常常坐在摩托车上,直着身子,呆呆地望着远处汽车开来的方向愣神。同行以为他在等车,好抢生意。只有他知道,自己想着什么。

    这天中午,从车上走下来一个摩登女郎,二两半一看,哟,不是杏儿吗?

    杏儿打扮得越发的时髦了,乍一看,还以为从画报上走下来的模特,一时根本认不出来。

    二两半冲着杏儿喊:“杏儿,杏儿,今天怎么回来了?”

    杏儿一看,是二两半,就走了过来:“叔,你怎么在这儿?”

    二两半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摩托车的把手,嬉着脸说道:“我在这里送客,挣点生活费。杏儿,来,我送你回家。”

    杏儿赶忙说:“不行,不行啊,我有两个人呢!”

    二两半这才发现,跟杏儿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粉白的国字脸,穿着夹克衫。裤子十分的有趣,裤脚口小,越往上越大,到了屁股这儿,大得像个麻袋,有点像电影里日本鬼子的军裤,又像是一个带腿的灯笼。

    二两半在车站送客,人来人往的,见得人多,见识也就广。他知道,这是今年流行的大奔裤,电视里面跳霹雳舞的人经常穿这个。

    小伙子剪了一个时尚的叔叔阿姨的发型。说是阿姨,是因为头发比一般的男人要长,还烫过,打着波浪,后面的头发盖过了衣领。这样的发型,从后面看,像个阿姨。但从前面仔细看,发现还是个叔叔。小伙子的头发上还染了两缕颜色,一道黄的,一道深蓝色。猛一看,还以为夹了两个发卡。

    二两半见是两个人,马上叫了身边一起送客的同行。

    “喂,帮个忙,给我送到白果村。我侄女,不要收钱啊。”说完,给对方递过去一根烟。

    于是杏儿和小伙子就各跨坐着一辆摩托车,向白果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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