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转正
日子一晃,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杏儿终于熬到了毕业。好在有吉根老师找熟人帮忙,好说歹说算是勉强拿到了毕业证书。
她的同学,支书的孙子巫青云则不负众望,以全县前一百的成绩,考进了句容县中。这是县里最好的高中,进了这所学校,算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的校门。
杏儿毕业了,没有了上学的羁绊,疯得更厉害了。不是今天去东家玩,就是明天去西家串,像失了线的风筝,一天到晚也不着家。果儿越发担心了起来。以前上学,不管怎么样,还有个约束,现在真是要放飞自我了。
高力山所在的采石场人多,认识的关系也就多。果儿让高力山帮着打听打听,看哪里能收留初中毕业的学生。既然她想学理发烫头,就让她到正规一点的学校去学一学,也好有个管束。
说来也巧,镇江市里刚开办了一所金山职业美容美发学校。高力山就托人找关系将杏儿介绍了过去。
杏儿听说姐姐要让自己去镇江学美容美发,开始还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问果儿:“姐,是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
果儿没好气地说:“还没决定呢。看你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怕钱白花了,扔到水里,连个响儿都听不到。”
杏儿一直对姐姐反对自己学烫头的事耿耿于怀,现在从果儿的话音中听到突然有这样的转变,她不太敢相信,又怕错会了意,让自己白欢喜一场。
既然从果儿那里套不出话来,她就请求高力山:“姐夫,你帮我说说吧,人家毕业了都有事做,我就是想学烫头,你帮我说说吧,求求我姐姐。”
高力山见杏儿已经出溜得与她姐姐一般高了,但开口还是小孩子的口气,也不忍心再逗她,就故意放风给她:“你姐逗你的,过两天就去交钱了,交了钱,就有通知书了。”
杏儿一听,一蹦老高,拍着手喊着:“还是姐夫好,还是姐夫好,我姐就知道欺负我。”说着,又跑了出去,不知到哪里疯去了。
果儿这段时间正在为杏儿的事犹豫。杏儿年纪还小,初中毕业了,不读书,能做什么?可是,如果真的放她去更远的地方读书,会不会像鸟儿一样,一飞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果儿有些纠结,有些迟疑。
见高力山给杏儿透了风,事情没了回旋的余地,果儿心里多少有点怪他:“好人你做了,恶人我来当。这么多钱,还不知道能学成个什么样子呢!”
美容美发学校是一所私立的中专,学费、住宿费、杂七杂八的,收费自然就高。果儿为钱犹豫,更怕杏儿三分钟热度的性格,虎头蛇尾的态度,半途而废,把钱糟蹋了。
高力山见果儿生气,耐心地劝她:“现在杏儿这么小,初中才毕业了,出来能做什么呢?不管学成什么样,总比在外面晃悠好吧。再说了,学个手艺,多少能养活自己,也好收收心,是吧?你不要担心钱的事,我们省省,也就出来了。”
果儿见高力山分析得有道理,再加上这事也是她主动让高力山去打听的。成事是自己,败事总不能也是自己吧。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当初,一两答应给学校送彩电,给村支部装电话的事,这几天突然就有了眉目。镇上分管教育的领导带着锣鼓队,吹吹打打,把一两捐的彩电送到了学校,还带来了一两鼓励孩子们认真学习的信。
一两没有食言,他不仅给学校送来了彩电,安装了电话,还组织公司的员工给学校捐了五六百本书。但是答应帮助村里修路的事,来的领导没有提。栋梁支书和村长也就没好意思问。
夏天的白果树叶片浓郁,绿得发黑。因为断了一根粗大的枝,原来饱满圆润的树形,显得失了不对称。原本面包形的树冠像被谁咬去了一大块,投下的树荫也就不完整了,中间多了一块房间大小的光斑。
这光斑随着太阳的升高,从西到东,慢慢地移动着。上午落在井台的西边,下午就又挪到了井台的东边。正午的时候,光斑正好罩在井口上,像聚光灯专门给的特写。井边的媳妇们,也随着光斑的移动,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像是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结婚大半年了,果儿的肚子没有一点儿动静。倒是二两半云南媳妇的肚子鼓起来了。村里人在私下里议论着。
“看到了吧,二两半的云南老婆有了。走路都这样,这样摇起来了。”说话的人,模仿着,摇着肚子,显得很是逼真。
“你还别说,这个鬼东西,也蛮能搞的,一下就弄出动静了。这个买来的老婆比头一个强,土里能插得活苗。”这话看似在表扬二两半的媳妇,又像在表扬二两半。
旁边的媳妇长长地“嘘”了一声,“你们声音小点,别让人听见了。”
“怕什么,又不是说什么坏话。”虽然话这么说,但说话的媳妇还是显得有点鬼鬼祟祟的。
“果儿好像没什么动静。按理说,不应该啊。年轻力壮的,也该有反应了吧。”一个媳妇发问。
“他们家祖上就人丁单薄,几代都是独苗。巫树林就是一个独生子。这生孩子啊,看风水的。”有人跟着话。
“你怎么不说二两半弄得凶。就是老母猪也被弄出仔来了。”媳妇们一阵嬉笑,“你让你那口子弄弄看,看你这头老母猪还能弄出仔来不?”
井台边的嬉笑总是带着点不正经,一阵阵地传得好远。
果儿倒没有因为怀孕的事而着急,她的心全在这个家里,还没想好自己要做妈。
小小的村落,什么都可以引起村里人的兴趣,什么都可以作为谈资。怀孕是件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事,村里人也说说笑笑,说得津津有味的,可也没哪个当个真,转身说散就散了。
但是二两半娘却是当真的。见新媳妇怀上了,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半。这半年来,她一直担心着,怕这个买来的媳妇哪天突然跑了,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她几乎形影不离地跟着。看起来是婆媳关系不错,其实她是怕哪天,一眨眼,这三千多块钱打了水漂。
现在好了,怀孕了,这颗吊着的心,可以放下来了。
女人怀孕就像是树长出了根,脚抓在了土里,就很难挪得开步子了。再说,一个孕妇,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如果不是真心想和二两半过日子,也不会这么快就怀上。所以二两半娘,这段时间眉目舒展了,说话的声音也亮堂了,也经常到井边坐坐,与村里人说说笑笑了。
又一批民办教师要转正了,县里下给镇上两个指标。吉根老师觉得,无论是年限,资历,还是从教学质量以及人缘关系上来论,他都应该排得上号。这几天他的心情像夕阳下的云彩,斑斓得很。
这天晚饭前,他从井里打了水,冲洗着猪圈。虽然猪圈里的蚊虫多得惊人,直往脸上、嘴巴和鼻孔里撞,但他还是边冲边哼着样板戏:“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
在吉根老师冲猪圈的那会儿,猪就得了放风的机会,在门口的土场上转悠了起来。猪的稳健与吉根老师的喜悦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它摆动着屁股,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哼哼着,与吉根老师的样板戏应和着。沉稳的肥猪看不出有放出来的兴奋和激动,走得没有目标,漫不经心,悠闲自得。
冲完了猪圈,吉根老师又出来,用水给猪冲澡,还用刷子给它刷毛。猪也知道享受,一动不动地配合着,嘴里依旧发出微微的哼哼声,像情不自禁的呻吟,又像是对他服务态度的肯定。
村里人,从来不敢小看一头猪的价值。田里的化肥,孩子的鞋袜,亲友的人情,甚至男人的烟和酒,都有赖于一头猪给一个家庭的贡献。师母见吉根老师心情不错,就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哼哼叽叽了。猪也哼,你也哼。把猪赶回去,吃晚饭了。”
吉根老师没有照师母的意思做,而是为猪求了个情:“今天多放一会,睡觉前再赶进去,让他多转转,享受享受。”
猪好像也听懂了吉根老师的话,一个侧躺,将肚子铺了一地,很绅士,很沉稳,充满了思想的高冷。
晚饭后,果儿正在吉根老师家门前听师母讲故事。
“以前,日本人要锯村里的白果树,白果树洗出了血水。血水流了一地,日本鬼子也害怕惹怒了神明,就丢下锯子跑了……”
果儿顺着师母手指的方向,想象着鬼子逃走的样子。
突然师母用扇子敲了敲旁边吉根教师的腿:“我的说是不是?没错吧?”
吉根老师赶忙回话:“是,是是是,你说的没错,你懂得多!”
师母似乎对吉根老师的回话很不满意,继续说道:“他就是这样,不愿意搭理我。这些老事,我还是听村里的老人讲的。平时跟他,屁话都没有,不主动跟他讲,半天没个屁。”
果儿笑着,听着师母的埋怨。
“这棵白果树可神了,每年结的白果多得不得了。有一年,特别的多,一下子收了七箩筐,有好几百斤。那年村里小学正好缺桌椅。村里用白果换了十几套桌椅板凳呢!”
“这是真的,果儿,这倒是真的,我们校长也讲过这事。不过,那是解放不久的时候的事,你师娘把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跟你讲,她的这记性还真好。”
“叫你讲,你不讲。我讲了你又老插嘴,到一边去。”师母又用扇子朝吉根老师扇了扇。
果儿这下乐得更开心了,顺着扇子扇动的方向,黑暗中,栋梁支书过来了。
“都在哪,哟,挺热闹啊。果儿,正找你呢。刚才去你家,你不在。我想着,你应该在吉根这里。”
果儿心里想,栋梁支书找自己能有什么事,就好奇地问:“爷爷,什么事啊?”
“这儿也没有外人,我就讲了。下午啊,我接了个电话,是唐家村的唐七元打来的。他说啊,他们在白城打工,一年多了,结果老板跑了。讨了半年的工资,一分钱都没要到,生活费都接不上了。他们几十号人,住在人家地下室里,快成要饭的了。”
果儿想,支书跟她就这事干什么,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她正想问,支书点了根烟,又说了。
“他们打电话来,就是想让家里寄点路费过去,好让人先回来。这夏天,又热又闷,现在有的人一天只能吃上一顿。这工打的,还不如要饭的呢。”
栋梁支书讲得简单明了,但从他的话语中,能够感受到在外打工的人,这段时间过得不易。
不过,果儿还是没有听明白,支书说了这么一大通,到底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这不,树林也在白城,果儿,你看,这事怎么办?”
果儿一听树林两个字,立即站了起来,转身就要走。
栋梁支书见果儿要走,叫住了她:“不要走啊,丫头,我跟你说话呢。”
果儿站住了,但背着身。
“活该,现在想起来还有女儿了,活该。现世报,报应!”师母没憋住,把气话说了出来。
“我要是果儿,肯定不出这个钱。凭什么?果儿娘死了他不回来,女儿结婚他还不回来。有这样做上人的吗?还有脸往家里打电话。要是我啊,宁愿一头撞死在白城,也开不了这个口。出丑!”师母越说越来气了。
吉根老师见师母还想说,用扇子拍了拍她的膝盖,想制止了她:“你啊,不要火上浇油,支书在问果儿呢?你不要瞎插嘴。”
“什么叫瞎插嘴,我说的哪句不对。有这样的上人,还不如没有。这几年果儿吃了多少苦,他死哪去了。报应,真是报应,回不来更好。”
师母不顾吉根老师的态度,在为果儿打抱不平。
栋梁支书看着果儿,又看了看旁边默不作声的高力山。高力山没有说话,脸色很难看。支书觉得今天他的话,像油烧到了火上,一时半会儿是灭不了。眼下这问题是解决不了了,那就退一步吧。
“我今天来啊,就是给你们传个话。果儿啊,你先不要生气。人啊,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抹不开脸,开不了口。在白城打工的,村里还有几家,我还要去通知一下。我们小两口子先想想,合计合计。唉,这大夏天的,这些人在外面,也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栋梁支书给自己打了一个圆场,就背着手,离开了。
躺在门口的猪,见有人走动,就又哼哼了几声,小尾巴打着卷儿,摇动着,带出了几点泥浆。
师母看到猪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躺的地方,整个儿趴在了刚才吉根老师给它刷澡的湿地里,土场上已经被它的尾巴甩得一片泥浆。
师母借题发挥了起来:“看,这短命鬼,看,身上脏得,成泥狗子了。今天这猪圈,白冲了。”
她虽然嘴里骂着猪,脸却冲着吉根老师:“叫你不要给他洗,不要给他洗,你不听。好了吧,到处是泥。我不管了,你去弄吧。”
说完她就拎起屁股底下的小板凳回屋了。
吉根老师被师母的话冲得有点莫名其妙,一时也找不到回嘴的地方。见师母走了,他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吉根老师也不知道,师母这气是冲着猪来的,还是他,或是巫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