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银镯
第二天一早,高力山就起床了。他扛着钉耙和铁锹,来到了西厢房的外口。这里是一块低洼地,有两间房子的宽度。下雨天,雨水、粪水都会汇到这里,长年湿漉漉的,散发着酸臭。
果儿家的西厢房原本有个小窗子,因为正对着地这块废地,经常有臭味飘过来,娘干脆用木板把窗子封死了。
路过的人见新郎高力山一大早就在翻地,觉得新鲜,就热情的招呼着:“新郎官,怎么,结婚第一天,力气没地方用啊?”
高力山笑笑说:“我把这里排排水,种点菜。这么好的地,不用可惜了。”
果儿也早早地起来了,她将昨天的剩饭热成了粥,又拣了几样剩菜,就叫杏儿和高力山过来吃早饭。
杏儿显然还没有睡够,又听到外面高力山翻地的震动声,起床气就鼓了起来:“姐夫,你这么一大早干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高力山见年龄不大,脾气不小的小姨子在责怪自己,憨憨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杏儿半睁着眼睛,见吃的又是粥,还有昨天的剩菜,更来气了:“又是粥,我不吃,我去镇上吃。”说完扭头就回了房间。
高力山坐在桌前,一边吃,一边看着果儿。果儿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快吃,吃完我帮你一起弄。”果儿说道。
高力山边吃边点头。
“这个时节,种点大蒜、萝卜和香菜,明年开了春,说不定,还能吃得上呢!”果儿畅想着,高力山还是美美地盯着她。
果儿朝着傻盯着看的高力山一扬手:“还看,还看,我脸上有菜啊?”
杏儿背着书包,又假装上学去了。
出门时,还不忘告诉果儿一声。果儿也装着不懂,应了一声,继续打理着家务。
采石场采用的是计件工资,做一天,算一天的钱。高力山原打算请三天假,把婚结了就回山上去上班。但工友们手脚快,第二天就把石子运来了。高力山就又请了泥水匠,把门前的水泥场给浇好了。前前后后忙了整整一个礼拜。
村里人原本并不看好这个外乡的男人。见这七天以来,高力山忙前忙后的身影,大家的心里多少有了点感触。同样是做新郎,二两半和高力山完全不一样。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村里的女人们比较的眼力还是有的。
这天果儿送走了高力山,来到井边挑水浇水泥场。
高力山交代果儿,每天早上,晚上各要浇透一遍,这样再养一个礼拜,水泥场就不会开裂,就更耐用了。
果儿来到井边,井边的媳妇说道:“新娘子,才结婚就这么省啊。自来水舍不得用,还挑井水啊。”
“孃孃,不是的,我挑点水,养养水泥场,不是吃的。”果儿解释道。
“刚才我们还在说呢,果儿啊,你们家高力山真不错。才结婚几天呐,一天都不闲着。做事勤快,话不多,是个过日子的人。要是你娘活着,心里多开心啊。诶,来娣啊,没这个福气啊。”
这话一出,果儿的心里一震,其他几个媳妇也不作声了。
可能是为了化解这突来的伤感,一个媳妇说道:“你们瞧,那二两半还真把自己当个新郎了,到现在还没起来呢?”
另一个女人插嘴道:“你怎么知道他没起来呢?你趴在他床底下了?”
“我在这洗了半天衣裳了,只看到她娘闪了一下。二两半啊,肯定没起来。这老光棍结婚,憋了这么多年,怕这几天,把那东西都磨细了吧。”井边的媳妇们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果儿听着他们的话,越说越不正经了,感觉到脸上有点发烫。她弯下腰,挑起水桶,就回去了。
高力山所在的采石场在大青山里,离白果村并不远。骑自行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果儿怕高力山一天干完了活,人太累,让他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就行了。但高力山舍不得新媳妇,也是想回来多帮家里做点事,他决定每天早出晚归。
天已经大黑了,果儿烧好菜,杏儿饿狼似的,等不及,就先吃了。果儿则静静地坐在厨房里等着高力山。
一阵清脆的铃声,“是他回来了。”
果儿立即起身,将焐在饭锅里的菜端出来,开始盛饭。
高力山从自行车龙头上拎下了一个饭盒。
果儿问:“带的什么?”
高力山把饭盒放在了桌上,装着很神秘的样子。他用手一下拉开了盖子,“当当当当,你看!”
“占肉圆儿!”两个小拳头大小的肉圆子双胞胎一样的躺在饭盒里。
果儿问:“哪来的?”
“场里食堂的,明天你们热热,中午和杏儿一人一个。”
果儿眼眶突然就湿了。她知道这是高力山从嘴边省下来的。采石场那么重的体力活,中午如果不吃点肉菜,怎么顶得住呢?想到这儿,她鼻子又是一酸。
她生气地说道:“下次不许再带了,再带,我跟你急。采石场的菜,你自己吃。我和杏儿在家有的吃。如果你下次再带,我就倒给猪吃。”
高力山见果儿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就哄起了她:“好啦,知道啦,下次有好吃的,我自己吃,不告诉你们。行啦,不要生气啦,不带了,不带了。”
果儿陪着高力山吃完了饭,她麻利地收拾完了碗筷,两个人就进了房间。
果儿跟高力山商量,他们结婚时,有两家的人情是不能收的。一家是巫老太,年岁大,又长年照顾着自己,人情是万万不能收的。另一家吉根老师,自己的老师,还帮了家里很多忙,也是不能收的。其他亲戚朋友家,人情都记在了簿子上,将来人家有事了,再慢慢还回去。
高力山从包里又拿出了一沓钱,是采石场才发的工资。她对果儿说:“才发的,你收着。果儿,你把家里的钱拢拢,看加在一起有多少,够不够给你买一辆小玉河。你上个街,走个亲戚的也方便。”
小玉河社会上刚出来不久的一款轻型摩托车,轮子只有小脸盆大小。因为排量小,所以不需要考摩托车的驾照。村里已经有人骑上这种小摩托,很方便,也很有派头。
果儿知道高力山心疼她,笑着说:“我的亲戚?我的亲戚不就是你吗?你想让我把玉河开到上海青浦去啊?”
高力山笑了:“那得先给玉河装个火箭,不然你能开得睡着了。”
最后,他们两个商量着,还是决定买一辆三轮摩托车,既可以坐人,也可以拉东西。将来地里有什么收成,也就不用手提肩扛了。
第二天早饭过后,果儿来到了吉根老师的家里。吉根老师一早就挑着粪桶往学校去了,只有师母在家。
果儿问:“师娘,老师呢?”
师母见是果儿,一脸堆着笑,但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她一边忙着,一边应声道:“他啊,一早就去学校了。你找他啊,一会儿去学校不就见到啦?”
“师娘,我是来找你的。”果儿拿出了红包。
村里人的规矩,还人情不能用原来的包包。但又不能把钱从包里拿出来,显得你看过了,怕是嫌少。所以,一般情况下,是在原来的包包外面再包一个红纸。
“这是那天的人情,我来还回来。”果儿将红包递了过去。
师母看了一眼,停下了手里的活,却没有接。
“这是说哪儿的话,人情哪有退回来的。果儿啊,不要嫌少,这多少也是我和吉根的一点心意。拿回去,不作兴退的。”
果儿还是将红包放在了桌子上,她很诚恳地对师母说道:“师娘,平时你和老师对我们这么好,做父母的也不过这样。这钱,我跟力山商量了,肯定不好收的。那天喜酒,老师也没有来,隔天我们再单独请他。”
师母见果儿说得诚恳,也就不好意思再三推辞。她从桌上拿起了红包,在手里轻轻地掂着,边掂边感叹着:“诶,那几天啊,你老师去省城了,没能赶上你的喜酒。我和大媳妇去了,也就代表了。果儿啊,哪天得空了,我给你们夫妻俩裹点饺子,也让你家新郎尝尝我的手艺。”
果儿连忙说好,说着就往外走了。
师母追了出来,把红包朝果儿扬了扬,欲言又止。
见果儿走远了,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多懂事的闺女啊,诶,就是命苦了点。”
果儿离开了吉根老师家,就直接去了巫老太家。还没到,就远远地看见巫老太坐在门口折“锞子”。
“锞子”,就是用纸折成的元宝,有金色的,也有银色的。村里人认为,草纸是一张一张的,都是零钱,只有折成了元宝,才是大钱,烧给祖先显得孝顺,耐用。
在时间的面前,谁都不是宠儿。每年的祭祀都是对生命情感的一次刷新与存续。果儿虽然岁数不大,但对祭祀之类的事情还是懂一点点的。
但是,今天非年非节,巫老太这是要做什么呢?果儿远远地喊了一声:“太太,你在做什么?”
巫老太见是果儿来了,起身就想进屋给他搬凳子。果儿紧赶几步,在她前头把凳子搬了出来。
“果儿啊,才结婚,忙了这么一大阵子,不多睡一会儿,这一早怎么到我老太婆这里来了。”
果儿掏出了红包,巫老太立刻就明白了。她喊了起来:“我的个乖乖诶,你这是嫌弃我老太婆啊。老太婆就是给的再少,也是一份心呐,你怎么能还回来呢?”
果儿急忙解释,说不只她一家,吉根老师家的也退了。只有最亲最亲的人,才不收人情。巫老太还是坚决不肯收回去。果儿只好先把红包放在了凳子上。
“太太,你这是做什么?这些要烧给谁的啊?”
巫老太稍稍沉默了一下,指着一筐的“锞子”说:“明天是我那死老头子的祭日,我给他烧点钱过去。人一走啊,时间就过得飞快,这一晃,快三十年啰。”话语中,显得平静,似乎没有多少悲伤,没有多少起伏,但每个字却十分的沉重。
巫老太的丈夫巫老汉曾是一个扎库的手艺人。细长的芦苇秆,红黄绿的裱纸,在他的手里,像变戏法一样,会变成房子、人、马、自行车以及生活中可以见到的诸多物件。
巫老汉活着的时候,生意挺兴旺的。附近的村子都来找他订库,或是把他请到现场去操作。一年到头,倒也忙得不得停歇。那时候,巫老太就负责给他打下手,收钱结账,还有伺候他的一日三餐。
在外人眼里被称为迷信的手艺,在当事人眼里,是传统,是心意。给逝去的亲戚朋友送去一些,烧去一些,是寄托,是怀念,也是对活着人的一种安慰,一却一种心愿。巫老汉凭着一双巧手,养活了两个儿子,养活了全家。
遇到有些人家的后辈有钱,好讲排场,要给逝去的人制办更大更宽敞的生活环境,就会请巫老汉扎大房子。有些库有两层楼房那么高,要用毛竹搭了脚手架才能完成。通常这个时候,巫老汉非常得意。这是展示他手艺的最好时候,也是可以多收加工费,为家里多挣银子的时候。
扎多了库的人,往往沾的阴气就重。就像他扎的库,只几天工夫,就被付之一炬,再大再漂亮,也会瞬间消失在灿烂的火焰之中。巫老汉的生命或许就是应了他扎的库,五十刚过,就死了,留下了巫老太和两个儿子。
巫老太的手艺没有老汉来得精致,也做不了那么高那么大的物件,只能扎一些小的房子,小的纸人和纸马。因为这种手艺会做的人少,后续几乎无人,竞争也就少。在巫老汉走后,隔三差五的,还是有人来订库。巫老太就接过了丈夫的手艺,也能收得微薄的生活补贴。
果儿见自己一不小心触动了老人的伤心事,就赶紧收住,找个话题把这事岔开。
“太太,你知道吧,力山把我家厢房旁边的地开出来了,种了点菜。以后你想吃菜,直接去粜。”
巫老太拉过了果儿的手,一边抚摸着一边说:“乖孙女啊,谢谢你有这份心。我听说了,力山这几天忙个没停,村里人都在说他能干呢。诶,外乡人,想在村里立下根不容易。家里要照顾,外面人也要照应,做人,不容易啊。你啊,多帮着他点儿。”
说着,巫老太像想起了什么事,她轻轻拍了拍果儿的手背:“果儿,你等等,你等等。”说完,转身进了屋。
不一会儿,巫老太从屋里拿出了一个红色方巾包的东西。她坐了下来,一层层地打开,像打开荷叶的瓣,翻过一叶,又是一叶,终于露出了一只有些发黑的银手镯。
她拉起果儿的手,“来,戴上。”
果儿赶紧把手往后缩,但巫老太抓得非常紧,拉了几下,都没能缩得回来。
“不要动,太太给你戴上。瞧,还蛮好看的。”巫老太将果儿的手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两遍。
果儿慌了,人情还没还了,又多了个事情。她急忙说道:“太太,这个我不能要,太贵了,太贵了。”
巫老太拉着果儿戴着镯子的手,还是不放。
“不值钱,不过有年头了。是我娘给我的嫁妆。也小一百年了。现在不时兴戴银子了,现在人都喜欢戴金戴玉戴钻石了。这个给你戴,不要嫌弃,这个老东西能保佑我家果儿,将来早点生个小果儿。”
果儿听了,心里暖暖的,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暖暖地照着。风微微地吹着,没有冬的寒气,却有春的暖意。果儿陪巫老太坐着,听着她不停地絮叨着。
“这人啊,就像地里的韭菜,一茬新,一茬旧。日子还没怎么过,就这把年纪了。人老了,处处就不能要好了,就讨人嫌了。果儿,你嫌我老太婆不?”
“不嫌,太太对我最好了,我不嫌。”果儿说着,就将头靠在了巫太的胳膊上。
“我啊,这辈子没什么遗憾。老头子死得早,我把两个儿子也拉扯大了。没有大富大贵,但总算是没让孩子冻着饿着。我啊,只有一个心思,将来我走了,还有儿子扶棺材,供供茶饭。可是永福将来老了,谁来管啊?床头连个端水送饭的都没有了。想到这啊,我的心口就痛。我下去怎么跟他死去的爹说啊?”
说着,巫老太的眼泪就出来了。果儿从巫老太手里接过手帕,帮她抹了抹眼泪。
“太太,你不要担心,永福叔不会一直娶不到媳妇的。就是真的到了将来,别人不管,我管。”
巫老太看着果儿认真的样子,感觉一丝的欣慰,就收住了眼泪。
“果儿啊,你娘在世的时候,跟我讲过,想把杏儿过继给永福。当时永福不同意,所以这事没有再提。后来想想,你娘是在为她死后,安排你们姐妹俩的后路咧。现在你成亲了,将来还要生孩子,负担会越来越重。我在想啊,如果不嫌我家穷,你跟杏儿说说,看能不能过继过来。现在孩子大了,有主见,得听听她自己的想法。实在不行,名分上过继过来也行,算是永福也有个后了。”
果儿这是第一次听说要过继杏儿的事,心里毫无准备,有点惊讶,更有点不知所措。
巫老太的一席话,让他又想起了娘,想到娘其实早就有了轻生的念头,连她和妹妹的后路都安排好了。想到这儿,果儿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巫老太见果儿又流泪了,也就没有再往下说。这是件大事,得有个顺应的过程,不能操之过急。巫老太知道果儿一时还不能接受,就没有再往下说。
回来的路上,果儿整个人都有点神不守舍。脑海中,娘的脸那么的清晰可见。娘一直看着她,不说话,眼眶里充溢着满满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