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结婚
转眼又是深秋。
大青山原本浓绿的基调已经被淡黄所取代,零星的枫树、板栗树与常绿的松树、杉木交错点缀,让山体多了色彩和热烈。秋天的到来,让大青山变得成熟和绚丽了起来。
白果村的周边,大片的稻谷已经成熟了,整块整块的明黄与澄澈的蓝天对映着,满眼是丰收在望的喜庆。
细地的村里人发现,清晨起来,草叶上已经积起了浓露,村庄再次进入等待收割前的安静与祥和之中。
果儿与高力山结婚的日子,定在十月初八。
长江南岸的春秋两季显得特别的短。似乎过了冬天,直接就是夏天。同样,秋天进入冬天,也特别的快。短袖没来得及收,棉袄就已经上身了。
随着秋收的结束,时间一点点地将寒冷带进了村子。白果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留着几片倔强的黄叶,在料峭寒风中打着抖。像长墙边晒着太阳的老人,看似快要枯萎了,却很能扛得住时光。
村里人最自豪的是白果树那一树的黄色,虽然最多只能扛十多天的时间。可恰恰因为短暂,更显现出独一无二的魅力。
一树的明黄,黄得鲜亮,黄得热烈,黄得茂盛,黄得招摇。像皇帝龙袍独有的颜色,矗立在村头,与只有斑斓点缀的大青山相比,那么的醒目, 那么纯粹,那么独树一帜,那么无与伦比。
南来北往的人,远远地就看到这一簇硕大茂盛的明黄色。翻过一个土坡,一抬头,一下子就能感觉到秋天的明亮,热情,心情也会瞬间被照亮。
深秋入冬,朔风乍起,也许就是在一夜之间,一树的明黄就掉落了。没有预兆,没有声音,没有遗憾,满树的白果叶飘进井里,落在井台上,落在围圃里,落在长墙根下,落在村子的角角落落。
飘落的叶子被风卷着,洒进附近的田里,像遗落一地的书签。也有的卷成一个堆儿,躲在二两半家的土场角落里。通常这个时候,二两半娘会用簸箕将叶子收起来,放在灶膛里引火。
天气说凉就凉了。天气一凉,村里就可以办大事了。
农忙已经过了,瓜果已经熟了,菜也丰富了起来,菜价自然就便宜了下来。谁家办个事,多下的菜,因为天凉的缘故,就可以多存放几天,也就不太浪费了。
白果树下的老人们不见了,他们像候鸟一样,各自回到的自己家里,坐在自家向阳的门口,接受着太阳温暖的抚摸。这个天气,白果树下太冷了。
才半年工夫,村子里已经有了新的变化,几家人家开始盖小楼了,几户人家翻新了房子。果儿家也将倒塌的东厢房建起来了,是高力山出的钱。
高力山把在采石场挣的钱,全都交给了果儿。果儿除了每个月给远在青浦的公公婆婆寄五十块钱外,其它的钱都存进了东昌街上的信用社。
高力山不仅请人修好了厢房,还装修了两间房间。一个间是他们的婚房,一间是杏儿的房间。只不过,他们的婚房更精致一些。
井台边,淘洗的女人们依然络绎不绝。但拉家常的时间明显变短了。一阵阵的西北风,将他们往家里赶着。
“还别说,这白果树真的不结果了。今年我一颗果子都没有看到。”
“这倒是真的,你不说,我还没在意呢。一颗也没结啊,真是邪了门了!以往这个时候,树下已经掉了好多的果子了。”
“你没听书记说啊,白果树遭雷劈,是有冤情哩。这冤情消不了,果子估计也结不成了。”
“有什么冤情,你瞎迷信。”
“你不知道,巫来娣出殡的那天,白果树不是正好被雷劈了吗?我亲耳听到支书说的,这是有多大的冤情啊。支书说话总不会错吧。”
“你说来娣啊,我跟你讲。听帮忙的人说,出殡前的那天晚上,才吓人呢。灵堂里的热水瓶塞子,啪,跳上来,然后落下来,正好塞在瓶口里头。啪,又跳上,又正好落到瓶口里头。可瘆人了。他们说是来娣回来,诉冤呢。”
“你不要吓我,听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还有更吓人的呢。那天晚上,他们家的水缸突然嘣的一下,就破了,水流了一地。帮忙的人后来都是穿胶鞋做事的。”
听故事的女人嘴里“咦——”了一下,身体像打冷战一样抖了抖,就跑开了。
后来的媳妇听他们聊得正欢,就问:“说啥呢,这么热闹?”
“说来娣呢。”
“噢,她们家果儿十月初八要结婚了,这两天,他们家在装修房子呢。”
“唉,嫁个外地人,又不算招女婿,看不懂。反正他们家没上人,将就将就算了。”刚才讲故事的女人感叹道。
“我要是有女儿,绝对不会嫁给外地人。那么远,以后想来往都难。一个无依无靠的,再嫁一个无依无靠的,清水碰冷水,清汤寡水的。”
有女人走过来,问道,“诶,你说,这次果儿结婚,巫树林会不会回来?”
“他还有脸回来啊?说不定死在外头了呢。”讲故事的女人带着诅咒地回答。边说着,就离开了。
白果树下的信息不会因为时间短而断了传播。才来的女人从井里又打了桶水,倒进了自己带来的脸盆里。抬头间,她发现,不远处二两半家的房子也在维修,几个工人正在他家的门口浇水泥场呢。
按二两半的心思,是不可能修房子,铺水泥场的。是她娘盯着,让他非把这事办成了不可。他才勉勉强强地请了人,开了工。
二两半娘虽然不识字,但是识事。自从一两回来之后,二两半就明显感觉腰板硬了,精气足了。但娘觉得,他好像也更不着调了。
一两给老娘留了三万多块钱,估计也给二两半留了一点。游手好闲的他自从有了钱,变得更浑了,还喜欢上了赌钱。那天晚上,二两半在白果树下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她娘听到了。
她娘心里急啊,如果再一直这样下去,迟早家产要他败光。得找个媳妇来好好管管他。关键是,一两和二两半到现在也没能给她生个孙子孙女。有生之年如果看不到第三代,死后怎么向他地下的爹交代啊。
二两半娘私下里托那个做厨师的堂哥在打听,谁家有女儿愿意嫁的。离婚的、寡妇,两条腿齐整的就行,模样家境都不挑,只要能给他们家传宗接代就成。结果堂哥还真打听到了,说是有个云南的女人想留在本地。但是,介绍人要收钱,至少要给三千多块钱。
二两半娘想都没想,一口就答应了。
为了迎接二两半的第二段婚姻,他娘命令他尽快将房子修好,日子也定在了十月初八。
自打那天二两半的卧室放了酒席之后,他一直非常矛盾。墙上的画报拆还是不拆,让他纠结不定。
他看着墙上的关之琳、叶玉卿、张敏和利智,一个个朝着他微笑,秋波盈盈、情意绵绵。有的低胸,有的翘臀,有的白臂如藕,有的玉腿赛雪,他想撕下来,却又下不了这个决心。她们的身材、微笑和眼神,伴着二两半度过了许多个美妙的夜晚,安慰着夜色中他孤寂又冲动的灵魂。现在撕了,二两半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们,有负心汉的自责感。
时于十月初七。果儿带着杏儿来到了娘的坟前。明天就要结婚了,她想烧点纸钱,跟娘说一声。坟头的草已经长得半人高了,寒风中接近枯萎。果儿发现,娘的坟头上长出了几株明艳的雏菊,花朵虽小,但开得精神,饱满且透着喜悦的光泽。
她摆上了水果,点燃了蜡烛,然后给娘磕了头。杏儿也跟着磕头,但都没说话。
西北风吹着,在坟前打着旋儿,将纸钱的灰烬带得老高。杏儿见了,控制不住地喊道:“姐,你看,妈收到了。”
果儿也看到了,她在心里跟娘说了很多话。她告诉娘,自己要结婚了,是巫老太帮忙操办的。她还在娘面前打了杏儿的小报告,说她不愿上学,三天两头逃学。她也告诉了娘,因为杏儿不肯上学的事,那天她动手打了杏儿,事后心里非常后悔,但觉得自己打得没错。
想着想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杏儿在旁边看姐姐又哭了,赶紧催姐姐回去:“姐,我们回去吧,我做伴娘的衣服还没有烫好呢。走吧,眼睛哭肿了,明天不好看了。”
其实,那天杏儿挨了打之后,很快就回来了。
她冲出了家门,外面一片漆黑,她打心底里感到害怕。见姐姐没有出来追她,她又不好意思直接回去,就在村里瞎溜达。
见有光的地方,就走慢点,太黑的地方,就走快点。溜达了一大圈,最后还是被脚带回到了家门口。
正好见姐姐关门出去,她就顺势溜回了家。她心里想,家是自己的,就是回家了,也可以不理果儿。但在外面走,实在是太害怕了。
果儿回来的时候,虽然杏儿将房门紧闭,关了灯,没有一丝的动静,但是她只一眼就知道杏儿已经回来了。包着方便面的毛巾被拿开了,杏儿将最后一碗面吃了。果儿心里想:“毕竟还是个孩子啊!她还真吃得下。”
初八一早,果儿就带着杏儿去了东昌街上,在杏儿经常逗留的理发店里,果儿盘了头,插了塑料的鲜花,还人生中第一次化了妆。
杏儿要当伴娘,也跟着打扮了一番。大师傅的女儿说:“真好看,两个仙女。”
果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差点不认识了。但平心而论,她也觉得自己好看,从没有过的好看。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欣赏自己,发现自己原来还有这么漂亮的一面,心里的美意抑制不住地流到了脸上。
“新娘子,你看,你家杏儿,还真是个美人胚子,将来再长大一些,肯定比你这个姐姐还要漂亮呢。”
果儿仔细地看着杏儿,眼睛、鼻子、嘴巴都有娘的样子。她觉得妹妹经过正规的化妆,还真楚楚动人起来了。
那天盘头,杏儿在一旁也没闲着。她帮着大师傅的女儿打下手,帮着插花贴黄。果儿感觉她做得有模有样,好像还真是一块做美发的材料。
果儿的爹巫树林终于还是没有回来。栋梁支书也托人悄悄打听过,竟然村里没有人知道巫树林现在在哪儿。
结婚当天,小夫妻拜高堂的时候,拜的是巫老太。
十月初八,一个公认的黄道吉日。这天村里人很忙,忙着往两家跑,忙着给两家道贺。
中午吃了果儿家酒席的,晚上去了二两半家。中午吃了二两半家酒席的,晚上赶来果儿家。
栋梁支书的孙子巫青云和杏儿差不多大,被支书硬拉过来做了高力山的伴郞。这孩子十二万个不情愿,酒席进行到一半,就吵着要回去做作业。支书的儿子拎了好几次他的耳朵,才勉强定了神。
他发现杏儿和学校里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嫌弃地瞥了瞥,不愿意和她靠近。化了妆的杏儿在别人眼里是个美人,但在这个半大小子眼里,丑,像个妖精,吓人。杏儿也不想多理这个同学,他成绩好,是老师眼里的宠儿,从等级上来讲,他们不是一路人。
采石场的工友们几乎都来了。高力山把巫永福和采石场的领导安排在一桌。
工友们为这个上海人能留在白果村而高兴。大家都是卖体力的,都不容易,果儿和高力山坚持不肯收他们的人情。工友们又坚决要送。最后大家达成了一致,山上石头多,除了烧石灰的,还有的做了石子。大家决定给果儿家送几拖拉机的石子,把门前的土场浇成水泥地。
果儿很高兴,这比人情还要重,还要实用。夫妻两个给工友们敬了又敬。
巫老太早吃好了,她拄着拐杖远远地看着这桌迟迟不散的工友,看着儿子被小夫妻俩又灌了一杯,由衷地笑了。灯光下,脸上的褶子堆得像白果树杆上的沟壑。
在另一个热闹的场所,二两半的新媳妇没有出来给客人们敬酒。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明白,她是用三千多块钱买来的。怕她跑了,房间里还请了两个村里的嫂子看着。
为了迎接新媳妇,二两半的房间整体装修一新,四位香港女明星也暂时被二两半狠心地请进了灶台的火膛里。新款的衣橱、高低床、席梦思,还有一两送的彩电,让新房充满了喜庆与富裕的气氛。
二两半家的酒席很丰盛,掌勺的还是那个表舅。今天他是媒人兼主厨。二两半娘给的谢媒包很厚,所以他炒菜也就特别的卖力。
二两半一个人招呼着客人,没有伴郞,也没有伴娘。他一个人大战十来桌。今天一两没有回来,估计买媳妇的事,她娘和二两半都没敢告诉他。
二两半娘在一旁不停地劝儿子少喝点,新婚之夜,喝醉了,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他娘恨不得今天办酒,明天就能抱孙子呢。
二两半事情分得清楚,喝酒时就专心喝酒,也不想的别的。他传承了他爹的遗风,那晚喝得天昏地暗。但酒喝再多,也他也忘不了正事。
客人散后,二两半娘连劝带轰,把想闹洞房的几个醉鬼总算是支走了。
关灯熄火。
不一会儿,高低床与席梦思摩擦的声音就有一阵没一阵地响起来了,“吱嘎,吱嘎”,断断续续,响过了后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