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抓赌
白果树下,井台边,流淌着一条信息的河。来来往往的人,就是流动的字符,串成村里的家长里短。
村里各家各户虽然都已经装上了自来水,但是出于节约,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婆婆媳妇们洗一些大件,或是一些费水的东西,还是要到井边来。更重要的,一个人在家里涮洗显得孤单了一些,远没有井边热闹,容易打发时光。
只要你在井边稍稍逗留一会儿,新鲜事就会像鱼儿一样自己游进你的网里。村里发生的大小事情,在婆婆媳妇们中间传播的速度绝不亚于互联网。关键是,在传播的过程中,还在不断变具体,变生动,变得更加入耳、挠心。
白果树下的那堵长墙已经被重新粉刷一新了,上面写上了几个鲜红的大字: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老人们不再坐在长墙下了,可能是油漆味太重的缘故。他们心照不宣地坐在了白果树的围圃上。围圃砌得很好,灰砖砌成圈,上面还用石板做了面,宽大又平整。这个季节,正好坐人,散热,清凉。
这天下午,二两半用脑袋顶着一张八仙桌,慢悠悠地从家里出来,经过白果树下,向东昌街走去。
井边一个正在刷鞋子的媳妇扬起嗓子就问:“二两半,上街修桌子啊?”话还没说完,自己控制不住地笑了。
二两半自小发育不全,细胳膊细腿,个子比桌子高不了几公分。虽然用脑袋顶着桌肚子,桌腿却没能离开地面多少,看上去有点像桌子自己在移动。听到有人问话,他趁机也歇歇。
他从桌子底下不紧不慢地钻了出来,丝毫没觉得尴尬。对于女人的询问,他也毫不避讳:“鸟毛灰啊,修个屁桌子,昨天被派出所抓了。”。
自从一两回来过了以后,二两半变得自信且阳光多了,同时皮也更厚了,而且皮厚中还增加了傲气,注入了底气。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他的眼里。
一两带回来的彩电为二两半攒下了不少的人缘,平时主动跟他打招呼,好好说话的人也多了,调戏他的变少了。
那段时间正赶上播放《新白娘子传奇》、《戏说乾隆》、《梅花烙》。大彩电进了门,二两半倒不小气,他将八仙桌往土场上一放,桌上再拼两张方凳,电视往方凳上一搁,附近的邻居们就摇着扇子来了。
二两半托人焊了一根长长的天线,比巫永强家的那个要高,要挺,插在了厢房边上。一个台看完了,再看另一个台,这时就会有邻居主动去帮着转天线。
“往左,慢点,再转点。过了,回来点,好,好,不要动了。”
当电视画面再次清晰地呈现出来的时候,邻居们又悠悠地坐了下来,咂上一口茶:“你家的电视,大,清爽,颜色真漂亮。”
农村的生活就是这样,像一个极具温情色彩的染缸,新鲜的东西在分享中也就演绎成了温暖的人情故事。平时并不被人待见的二两半,乐于炫耀的一面,给人以大方的感觉,也赢得了大家的友善。见面聊天的人也就慢慢多起来了。
见有人问他话,二两半干脆停了下,和她攀谈了起来。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但凡在路上顶着桌子走的,十有八九是被镇上的派出所抓赌了。经济发展了,村里的日子在慢慢好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麻将悄悄地回来了。
一得空闲,村里人也喜欢抓上几手,消遣消遣,也顺带着小来来,刺激刺激。好多人也因此喜欢上了赌两把。
尤其是男人,忙完了农活,生活单调得只剩下了生孩子和打麻将。这两件事本身又不矛盾,所以都经营得有滋有味。
东昌镇上的派出所就在政府大院里,警察比以前多了一些,有了十来个人。这些警察大多都是些本乡本土的人。是哪个村子的,是谁家的亲戚,娶了谁家的女儿,村里人稍一打听,都知道。来来往往其实都是熟人,所以老百姓无所谓怕和不怕。
警察虽然多了,却很少来村里,有时整年的也来不了一趟,所以村里赌点钱就显得公开又自然。
果儿每天从学校回来,经过人家门口时,经常能听到几处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时急时徐,或像暴雨砸地,或像风过树林,很是热闹。
头天晚上,不知什么原因,警察突然造访了白果村,直接进了二两半的家,吓散了一桌子看牌的人。
桌上两个赌钱的直接跳进了秧田里,腿陷在了泥里,是被警察像拔萝卜一样拉上来的。因为是在自己家里,二两半没地方可跑,被抓了个人赃俱获。
据后来的人说,当时二两半虽然手足无措,但也表现得十分义气,想以自己的镇定来吸引警察的注意,以掩护同桌的逃走。结果当然没有成功,一桌子人无一遗漏地被抓住了。
警察记下了赌钱人的姓名,将桌上的钱一收,点了数,对参赌人员不做笔录,不按手印,转身就走了。执法的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点点的暴力与冲突,就像一次美丽的邂逅。
警察给他们留了半天时间,跟家里交代交代,然后自己主动到派出所去报到。
说好了自己去派出所报到,就必须自己去,也没人敢逃跑或躲起来。因为赌局设在二两半家,有聚众赌博之嫌,他有错,桌子也有错。他还必须把赌钱的桌子扛到派出所去。
这一路上,二两半顶着桌子像是在游街示众。他走了一路,也就开展了一路的警示教育。他躲在桌子底下,似乎都能听到路人笑话的声音。好在人矮,躲在桌底下,路人看不到脸,也就避免了抛头露面的尴尬。
三天后,二两半回来了。
晚饭刚过,他见有人在井台边乘凉,就主动地凑了过来。大家知道,他肯定有事要显摆显摆了。
“二两半,精神头不错,像刚从城里回来,风光啊!”
见有人主动跟他搭话,二两半很高兴,就不管是正话还是反话了。他给男人们递上一根烟,一根一两带回来的三五香烟。
“二两半,这几天你去镇上跟领导们一起吃小灶了。镇上伙食怎么样?给大家说说呗。”
“不错,伙食还真不错。一天三餐吃得跟警察一模一样。还别说,一天管三顿饭,还真不错。”
二两半说的时候,似乎是出去作客才回来,全然没有被惩罚的自悔感。
“白天活儿也不累,就是帮镇政府修修剪剪大院里的花花草草。下次你们去镇上,看看那花圃,我修得,绝对一流水平。”二两半不失时机地又显摆起来。
“喂,问你个事。听说派出所里有一间麻将房,里面的麻将都是用水泥块砌的,每只有两块红砖那么厚。你们晚上是不是也打这个麻将了啊?”有人问二两半。
二两半一愣,马上反应了过来。
他也不含糊,他觉得自己的经历并没有什么丢人的,反正镇上赌钱被抓的也不是他一个。但晚上打水泥麻将的经历,估计体验过的没几个,倒是可以给他们炫耀炫耀。
“我跟你们讲,不知道是哪个鸟人,想的这个办法还真缺德,肯定生儿子没屁眼。”二两半翻了翻白眼,话头来了。
“白天我们忙了一天,到了晚上,他们让我们四个人一组,打那个要命的水泥麻将。洗牌、码牌、抓牌、出牌,还要严格遵照麻将的打法,把把都在搬砖,把把还得洗牌、码牌。如果谁没有轻拿轻放,弄坏了牌,还得加重处罚。你们想想,这一夜下来,等于卸了几车的砖啊……”二两半还没有说完,大家就已经笑得前仰后翻了。
二两半说得开心,听的人也入神。但在笑声中,二两半还是听出了几分不怀好意,或是别有用心,他的自尊心一下子受到了刺激,似乎瞬间觉醒了。
这毕竟是一件丑事,放在白果树底下说,成了大家的笑话,他突然觉得自己被这群别有用心的人当猴耍了。二两半的自我意识在那个夜晚,在村里人的笑声上顿悟了,或者说,是苏醒了过来。他突然感觉到,这笑声有些刺耳了。
他起身想走,又被坐着的男人喊住了:“二两半,别走啊,再给我们讲讲,讲讲。”说话的人也顺带着给他又递过来一根烟,又是一阵笑。
二两半没有接,他与刚来时的情绪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这一刻,他想迅速地离开这里,离开他刚才说的话,讲的故事,离开这片笑声,和这群发出笑声的人。
二两半情绪低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