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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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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两回到白果村,无异于给这个丘陵深处的小村庄带来了一场不小的地震。又像往平静无澜的河里扔了一块石头,溅起的浪花沾湿了人们的心。即便是随着他的离开,这种湿湿的新鲜在慢慢地平复,但是,泛起的涟漪却依旧在村子里荡漾着,久久激荡着白果村,骚挠着村民的心田,激活了他们的渴望。

    社会的变迁已经给这个丘陵深处的小村庄带来了悄然的变化,但村里的人们,如温水里的青蛙,并没有在意这点点滴滴的缓慢变迁,这些悄然的改变在他们眼里似乎司空见惯,微不足道,没有从根本上引起他们的震动。

    一直到一两回来,给这个宁静的小村庄带了一记重击。他让大家看到,更多的是猜想到了,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巨变。那些平时只能从黑白电视或是报纸上看到的香港、深圳、进口轿车,甚至漂亮女人,还有更多的新奇,原本与他们相距甚远,甚至毫无瓜葛。可是,因为一两的回来,非常真切地告诉他们,这些遥远的事情,这些原以为与他们毫不相关的事情,一下子变得真实,变得不再遥不可及,变得就在身边。

    物质的呈现最能直观地撞击人的意识,村里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渴望走出丘陵,向往外面世界的种子已经开始萌动了。

    那天,一两在酒桌上承诺,回去以后,给村里的小学校赠送一台彩电,给村支部装一部程控电话,还答应,将村里的那条小路,修成马路,接上通往东昌街的大路。

    村里人都在私下里念着一两的好,都在为她娘生了这样一个有用的儿子骄傲、羡慕。因为一两的好,顺带着大家对二两半也变得温和客气了一些。对于他的过去,似乎翻篇了,主动提起,或是说话时夹枪带棒的,也少了许多。

    但是,他们却又发现,经过一两回来的风光时刻之后,他娘依旧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因为有一个神气的、有出息的儿子而发生一点点的变化。

    她一如往常,默默地,形单影只地从这个屋子转到那个屋子,没有声响,波澜不惊。似乎一两回来的热闹与风光,与他无关。甚至给人感觉,经历过高光时刻之后,她比往常更落寞,更安静了。

    村里人问她:“孃孃,福贵叔怎么没把你们接出去享福啊?”

    她笑着说:“我都这把老骨头了,黄土都埋到喉咙了,还能去哪?人老了,到哪儿都讨人嫌。出去是你们年轻人的事经。有命出去,还没命回来呢。我啊,哪儿也不去了。将来死了,就埋在村里,安生。”

    一两请客那天,巫老太也被请去了。因为她在村里年岁大,辈分高,一两娘专门请了她。她们两家拐个弯还就着点亲,论理二两半得叫他一声姑奶奶。所以,那次看到二两半偷果儿家的砖砌猪圈,巫老太才会直接用拐杖敲他。

    然而,即便是她向支书告了状,要二两半给个说法,但她也知道,这东西是个滚刀肉、橡皮筋,别说支书了,就是阎王来了,也未必拿他有办法。把他逼急了,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混账事来。所以,说法就一直就搁着。因为还就着亲,她也就不好再追究什么了。

    那天,巫老太也拿到了一块电子手表。她看不懂,也不会用,但知道是个稀罕物,所以转身,就送给了杏儿。

    杏儿其实那天也在看香港女人的一群孩子中,后来被二两半娘用巧克力打发回来了。

    人群的缝隙里,杏儿看到了那个香港女人的大波浪头发。他在镇上理发店里看到过这样的照片,一头乌黑的头发,打着卷儿,再加上红色的嘴唇,漂亮的衣裳,那是香港明星的范儿。时尚、新潮的热浪冲击着杏儿的眼睛与内心。

    杏儿往回走的时候,听井边的女人们在悄悄地议论,说这个香港女人穿的高跟鞋,后跟有半根筷子那么长,走一步,屁股扭一下,地上一个洞;又走一步,屁股又扭一下,地上又一个洞。看得人连魂都莫得了。而且那些洞都还都诡异地排在一条线上。

    乡下女人的话,往往都带着点夸大其词,添油加醋。杏儿听得真切,想象得更丰富。她还有些疑惑,要怎么走,才能走成一条直线呢?

    最近镇上的变化真的有些大,让杏儿有点应接不暇。

    桥东头的旧电影院已经装修一新,《侏罗纪公园》和《人鬼情未了》的电影海报做得有两层楼那么高,极具冲击力的巨幅画面直往你眼睛里钻,让来来往往的人躲都躲不掉,带着你满满地看了又看。

    虽然小镇上的电影与大城市有时间上的差距,要滞后一两年,但杏儿见了还是非常兴奋。她利用一个下午,偷偷地溜出学校,去看了电影《人鬼情未了》。在进电影院前,她还不忘抹上口红。她感觉到,身边已经有人回头对她多看几眼了。

    那天,她在电影院里流了许多的泪,一部外国爱情电影,让她哭湿了衣袖,哭红了眼眶,也哭花的口红。已经长成少女的她觉得,爱情就应该是这样,热烈、浪漫、牵肠挂肚,天昏地暗,生死都不能分开。

    像姐姐果儿那样,嫁的那个高力山,太过老实,太过敦厚,太过无趣了。没有经过轰轰烈烈的恋爱,没有经过花前月下的浪漫,没有经过刻骨铭心的碰撞,就不叫爱情,充其量也就是过日子。

    果儿的生活不是她羡慕的,她更向往像电影里那样的死去活来,生死不绝。

    电影院旁边还新开了一家录像厅。从下午到第二天早上,不间断地轮番播放着录像。听来理发的人说,录像厅里很暗,多是些谈恋爱的小年轻在里面搂搂抱抱的,还有些不三不四的小皮子,动不动就起哄、闹事。老板把音响接到了外面,冲着街面。路过的行人都能听到录像里的打打杀杀声,听声音就诱惑,刺激,血脉偾张。但杏儿一直没进去过,她胆小,不敢。

    桥西头开了一家新的婚纱店,雪白的婚纱模特站在玻璃窗的后面,露着大块的背,露着修长的腿。她深情地看着走过的路人,眼珠子有蓝的,也有绿的。传统婚礼上的红裙子、红盖头的主角地位正在受到冲击,在这些搔首弄姿的模特面前,她们显得是土气和保守。人们也在慢慢地接受一种与传统文化完全相悖的审美——结婚也可以穿一身的雪白了。

    婚纱店的旁边新开了一家音响店,卖着各式的led、dvd,功放、音响和磁带。永远的大哥成龙做的代言,“超强纠错功能”几个大字赫然在目,这是店里产品最大的卖点。

    店门口反反复复地播放着周华健的那首“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四大天王的图片胡乱地贴在店门外的墙上,玻璃上。每一个都帅得让人流口水,可每张贴的都是歪的。

    以往靠人声吆喝的东昌街上,似乎一夜之间,成了音响的世界。音响的扩音功能代替了昔时的嗓子人声,现代文明的产品取代了肉体凡胎的吆喝,街道变得喧闹了起来。

    杏儿三天两头去的理发店也有了新变化。门前装了两个大大的音响,冲着街面,播放着张学友的专辑。杏儿最喜欢那首《吻别》,“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我和你吻别,在狂乱的夜,我的心,等着迎接伤悲……”她在音响店看过《吻别》的ktv,里面的女主角周海媚,虽然眼睛高度近视,但表现得风情万种,百媚千娇。乌黑的大波浪卷发,热情的烈焰红唇,这是多么标准的港姐范儿啊。杏儿觉得,美就应该是这样的,让你一眼就拔不出来,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却又魂牵梦绕。

    不光如此,店里还新进了两台新的烫头机,现在不仅有以前的热烫,还有了新的冷烫技术。她几次向大师傅的女儿请求,希望能够收她为徒,但都被拒绝了。说是还不满16岁,初中还没毕业,她们不敢收童工。

    巫老太得了这个稀奇的东西,很快就到了杏儿家。当时杏儿正守在水缸边,自来水龙头哗哗地放着水。见巫老太带来了电子表,她一阵激动,拿起表,转身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连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杏儿在理发店里见人戴过这种电子表,但她手里的这个,看起来更小,更薄,更先进,更漂亮。她躺在床上,摆弄来,摆弄去,怎么看怎么喜欢。她小心地按着表上的几个按钮,试着弄明白它们的功能。她惊奇地发现,这电子表还会报时,还带夜光。

    她对着床头的闹钟把表调好了时间,戴在了手上。然后又换上了带花的连衣裙,给嘴唇抹上了油漆般的口红,在大衣橱的镜子前面走来走去,身体转来转去。她故意把戴表的手放在前面,好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是多么的洋气。

    杏儿试着把脚后跟提了起来,尝试着用前半个脚掌着地,一步,两步,三步……不行,身体有些东倒西歪。再来,一步,两步,三步……她脑海里想象着猫的样子,努力地走着直线。

    她完全忘记了时间,沉浸在现实与想象交织的世界里,沉浸在对美与未来的希冀里,全然忘记了厨房里的水缸,容量是有限的。

    “喂,家里有人吗?快出来看看,你们家往外冒水啦!”

    路过的村里人发现,她家的西厢房里,有水越过低矮的门槛,汩汩地往外涌,就好心地喊了两声。

    杏儿一听,立马从自我陶醉中醒了过来。不得了了,她想起了自来水龙头还开着。这一个多小时放下来,厨房不知道淹成什么样子了。她冲出房间,一脚踩在了土场上,才发现,门前的土场也已经被泡湿了大半,一下脚,踩了一脚的泥。

    她正犯愁,怎么才能进西厢房,关了水龙头呢?

    一抬头,发现果儿正好从学校回来了。

    看到果儿回来了,知道这事有救了,她就又缩回了房间。有姐姐在,这事就不归她管了。

    果儿将自行车一停,冲进厨房。出来的时候,鞋子、裤腿全湿透了。她本来是要对杏儿发个大火的,但是她毕竟做了几天老师,多少知道点教育的方法,所以她忍住了,忍得有点心口疼。

    厨房遭了水灾,果儿也没办法烧晚饭了,就让杏儿去村里的代销点买了几袋中萃方便面。杏儿开始还有点忐忑,怕姐姐要秋后算账。见果儿直到把方便面泡好了,都没有作声,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于是,把心也就放了回来。

    晚饭杏儿吃得很开心,因为平时果儿给她的零用钱很少,也不允她在外面乱吃东西。这种新出来的面条,她是第一次吃到。里面还有一包咸菜调料,味道酸爽,十分的开胃。果儿让她先吃,自己穿上雨靴,到厨房里,用脸盆和勺子一下一下地往外舀水去了。杏儿觉得这面条太好吃了,没有忍住,就把给果儿的那碗也吃了。然后悄悄地,又给她泡了一碗。

    当果儿再回到堂屋的时候,裤子,衣服上全是水,还有点点的泥斑。见杏儿吃好了,又在摆弄着电子手表,就开口问:“哪来的,给我看看。”

    杏儿把手表往身后一藏:“不,太太给的。香港人送的。”

    果儿把手伸了出来:“拿出来,给我。”

    “不,是送给我的。”

    “我不是说手表,是那个!”

    “哪个?什么啊?”杏儿有点疑惑。

    果儿用手指了指碗边,碗沿上现出一个新月形的口红印。杏儿一下就明白了。她一着急,忘了把口红擦掉。谁能想到,这方便面碗上会留下把柄呢?

    “不,人家送给我的。不给。”杏来想极力地反抗。

    “给我,我再说一遍,拿出来。”果儿的语气明显加重了,火已经开始复燃了。

    “就不,凭什么,就不。”杏儿也跟着加重了语气。

    “你小小年纪,涂得像鬼一样,像什么样子。好的不学,才多大,就描眉画眼的。你要像别人那样,不学好,正常人不做,做妖怪啊?”

    果儿的这些话明显是有所指的。在果儿的心里,但凡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也干不了什么正经事。尤其是听村里人说,一两带回来的那个香港女人,并不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还没有领证,只是同居的,她心里万万不能接受。娘的死,让他深刻地认识到,一个花里胡哨的女人是多么的招人恨,又是多么的会害人。娘就是被这样的女人害死的。

    所以,当她再次看到杏儿抹口红的时候,她从骨子里感到紧张,感到生气,感到厌恶。她怕,怕杏儿小小年纪就被外面的世界诱惑了,怕杏儿还未成年就已经失去了正确的人生坐标,更怕哪天杏儿也像香港女人一样,名不正言不顺地跟哪个男人跑了。她不能再往下想,她必须将杏儿这种错误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你到底给不给?我再说一遍,给我。再不给我,你就滚出去,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果儿以为她的这句最后通牒能够镇住妹妹。

    杏儿稍稍愣了一下,随即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滚就滚,滚就滚,有什么了不起。我就知道,妈死了,你想结婚,嫌我是个累赘了。我走,我走好了,有本事,你不要找我回来。”

    杏儿站起了身,就想往外走。

    果儿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谁嫌你是累赘了?你不知道好歹,说你两句,你嘴回得比谁都凶。你不好好上学,整天在外面鬼混,妈要是活着,你对得起她吗?”

    杏儿的脾气也上来了,她挣脱了果儿,还想往外冲。

    “妈已经死了,你又不是我妈,你凭什么管我。你好,只有你想着妈。让开,让开。就是妈不死,我也这样鬼混,你管不着。”

    果儿又一次抓住杏儿的胳膊,杏儿又一次挣脱了。

    果儿压抑了一个晚上的火完全冒出来了,她顺手就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在了杏儿的脸上。

    杏儿“哇”一地声,大哭了起来,冲进了门外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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