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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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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白果树下开过来一辆黑色的漂亮轿车。眼尖的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一辆进口的日本车。

    从车上走下来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高高大大的,留着小八字胡,梳着大背头,头发油亮得都能映得出太阳光。用村里人的话说,苍蝇站在上面,都会折了腰。女人细长挺拔,双峰高耸,自信中透着高贵与优雅。她下了车,就挽着男人的胳膊,显得十分的亲昵。脚下的高跟鞋踏在泥地上,一步“咯噔”,留下一个坑,一步“咯噔”,又留下一个坑。而且,这些坑还诡异地都在一条直线上。

    井边正在淘米洗菜的女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同类的气场刺激到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仔细地打量了起来。真是西洋景啊,村里从来没见过这么妖艳、高傲的女人。

    女人在高跟鞋的带动下,扭动着小腰,摆小宽臀,一步步地逼近。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眼皮都没有低一下,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蹲在井边,正在淘洗的女人们。高跟鞋的后跟,在井台边的青石上,打出“哒哒哒”的节奏,像敲打在村里女人们的脸上,又震颤在女人们的心上。

    都是女人,在这样的女人面前,这群平时聒噪且自信的女人们变得安静了。她们感觉有一股气势向她们逼近,她们感到憋气、卑微、压力,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了。

    高跟鞋女人从她们身边走过,远远地向着二两半家的方向走去。女人走过后留下的香味,引诱着媳妇们的鼻息,也瘙痒着媳妇们内心。当他们走出有十多米开外,蹲在地上的几个媳妇才站了起来。她们呶动着嘴鼻,交互着眼神,见他们走远了,才敢发出声来。

    “看到没有,那大毛领子里面,好像什么都没穿。”

    “穿了,领口开得很低很低,半个球都露出来了。咦,真瘆人。”

    “什么人啊,以前没见过。”

    “不认识,是来找什么人吧。”

    “看,走路还挽着手,还扭啊扭,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货,真不害臊。”

    “你懂什么,这叫派头。电影里都这么演的。屁股不扭起来,哪个男人看哪?骚情,扭起来才骚情,你懂不懂。”

    站起来以后,媳妇们才把这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又重新远远地打量个完整。

    黑色的皮衣,长长的毛领子。皮衣大小,恰到好处,正及到腰的上面,完美地露出了细细的腰身。皮衣往下,是艳红色的裙子,把屁股包裹得圆满鼓胀,含苞待放。裙子的长度也是恰到好处,稍短一寸,就会把下半个屁股露出来,稍长一点,就失去了性感与诱惑的神韵。一条雪白的长腿,在阳光下似乎还闪着荧光。脚上穿着与裙子一色的皮鞋,鞋跟留下的小坑,刚好能放下一枚一毛钱的硬币。

    如果往前推个十年八年,村里人见了这样装扮的女人,肯定会说,这是一个狐狸精,或者说,肯定不是一个什么正经女人。即便是现在,她们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现在,已经进入了九十年代,她们的审美与认知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她们一方面觉得这样的装扮过于骚情,过于惊悚,过于暴露,另一方面,她们也开始觉得,这样的穿着新潮,惹眼。虽然让人看了有点害羞,但心里却是难掩的羡慕,甚至还有点嫉妒。

    井边媳妇们的目光跟随着两个人,一直将他们送到了二两半家的门口。

    她们谁也没有意料到,两个人在二两半的家门口竟停住了。

    只听男人站在门口,用带着外地腔的声音喊着:“妈,妈,我回来了。”

    二两半还没有起床,她娘从厨房间的小屋里走出来,腰里还系着烧饭的围裙。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冲着自己叫妈,有点犯迷糊。

    “你找谁啊?”

    “妈,是我,我是福贵。我回来了。”

    二两半妈还是没有缓过神来,她用力地端详着这个叫自己妈的男人,在脑海里迅速地搜索着十六七年前,大儿子当时的模样。可是看来看去,也找不到当时的影子了。

    “你没走错吧?”她继续寻找并端详着,“你真是福贵?”

    “是我啊,妈,我回来了。”说着话,福贵就在往下跪。

    二两半妈一把扶住了他,没有让他跪下来。

    旁边的女人见了,也伸手扶了一把,福贵才将已经弯曲的双腿慢慢地伸直了起来。

    井边的女人们隐隐约约听着他们的对话,她们第一次听说有个人叫福贵。

    年长的女人迅速地反应了过来,他一下子想起了什么。

    “不会,不会是一两吧?”

    “一两啊,二两半他哥?”另一个年长些的媳妇接过了话。

    这一说,旁边的媳妇们更蒙圈了,因为自打她们嫁到白果村以来,就没有见过一两。他们家也很少提起一两。好多人以为,二两半是他家的独苗呢。

    一两见老娘还是一脸的疑惑,就走近了来,想拉老母亲的手臂。老太太见一两想走近,不自觉地退了两步。为了化解瞬间产生的尴尬,她解开身上围裙,在身上上下左右地掸了掸,灰尘随即在阳光下蓬散开来。

    “刚从灶膛里出来,身上脏,身上脏。来,快,进屋坐,进屋坐。”

    在一两和高跟鞋女人往屋里走的时候,一两娘转过身,不被人觉察地,迅速地用围裙抹了抹眼泪,然后又转过身来,扯着嗓子冲着另一间屋子喊:“福财,福财诶,快起来,快起来,家里来人了。”

    二两半大名叫福财,因为平时太浑了,大家都叫他诨名,时间长了也就没有几个人记得他的大名了。听他娘这么一叫,媳妇们倒记住了。噢,原来这家伙还有这么一个招财进宝的名字。

    见二两半还没有出来。娘就先给两个人倒了一杯白开水。一两很自然地就接了过去。高跟鞋女人很有礼貌地从椅子上站起了身,然后才伸手接过茶杯,并热情地说道:“谢谢阿姨,噢,不,谢谢妈咪。”

    一两娘没有反应过来,也的确是没听懂,她轻轻地哼了一下,算是作了回应,便匆匆地缩回了手。

    对于“妈咪”是什么,她弄不明白,也没有心思去弄明白。此时她心里有点急,犯着嘀咕,这二儿子懒成精了,怎么叫了几遍还不起来。面对堂屋里坐着的两个人,她一个老太婆有点应付不过来。

    二两半睡眼惺忪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头发像一堆乱草盖在脑袋上,上面还粘着几根棉絮。

    他第一眼并没有看见一两,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洋气的女人身上。他一个激灵,立即清醒了不少。这是画报上才能看到的女人。这种漂亮女人的画报,现在就贴在他房间的墙上。这么漂亮,怎么就坐到了自己的家里?他像故事里的画师看到了活着的田螺姑娘一样,兴奋与惊讶直挺挺地涌了上来。他刚想把眼珠子钉在这个女人身上,再继续欣赏一番的时候,一两开口了:“福财,福财,过来,让哥看看。”

    二两半这才发现,女人的旁边还有一个男人。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仔细打量了又打量,终于在这个成熟的中年男人身上,看到了一丝当初哥哥年轻时的影子。他这才确定,是一两回来了。

    一两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子。

    二两半逢人便告知哥哥一两回来的消息,就连村里养的猪狗牛羊和鸡鸭鹅都得到了消息。见二两半从旁边经过,它们也躁动不安地叫唤着,在给二两半道贺。

    二两半一扫前段时间的晦气。一两的回来给了他充足的精神和底气。此时,近期偷看小勺子老婆洗澡被打的丢脸经历,远期媳妇偷人自己却被抓的屈辱,也因为一两的回来,消散殆尽。他的腰板直直地,大大方方地走到井口,耐心地拔着刚杀的鸡和鹅的毛,娘要为一两和高跟鞋女人做顿丰盛的晚饭。

    村里的媳妇们见二两半又活过来了,就知道家里必定是有了喜事。只有腰板有了支撑,人才会显得精神,显得神气,下巴壳也才会抬得高起来。

    “二两半,不,福财啊,听说你哥回来了?”

    “当然,我哥回来了!我哥现在可是香港老板了。”二两半的回答中带着十二分的自豪。

    “那个漂亮女人是谁?你嫂子,还是你哥的小蜜啊?”女人问。

    “说什么呢?当然是我嫂子。你们这些乡下女人,知道个屁。现在城里都流行同居,不要动不动就说什么结婚。人家讲的感情,讲的是自由,讲的是独立,跟你们说了也不懂。谁像你们似的,贴在男人身上,离了男人活不成个人似的。”

    “哟哟哟,还拽起来了。”听着二两半的话音,似乎因为一两的回来,他立即增长了不少的见识,开始有点看不起这些原本看不起他的女人们了。而且,今天的话语中明显带着轻蔑的味道。这下村里的媳妇们有点受不了了,两句话不到,就开杠上了。

    “哟,二两半,还真神气起来啦。你哥回来,给你带了多少钱。看把你能的。你哥没给你带个香港女人回来啊!”

    “一天不见,你乌鸡变凤凰啦?能耐的是你哥,又不是你。你装什么装,充什么大尾巴狼啊!”

    从二两半的嘴里,村里人得知,一两这十多年辗转去了香港,现在香港和深圳两地与人合伙做着生意,着实是发达了。邓小平南方讲话,进一步促进了两地的交流,一两感觉到政策更宽松了,他有机会回来看看了。

    二两半低头拔着鸡毛,嘴里哼着小曲,神情与动作无不是在向女人们示威。这么多年来,他在与村里女人们的战斗中,从来没有得到过便宜。这次,他要借着大哥回来,好好地扬眉吐气一番。

    “二两半,说正经的,你哥这次回来,是不是要把你们娘俩带出去享福了?”一个媳妇真切地问。

    二两半瞥了她一眼,先是没好气地,不想理他。他转念一想,他一时竟有些语塞。

    是啊,他也不知道一两这次回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一两也没有提出过要将他和老娘带走。看似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对于二两半来说,却一直触及到了二两半不曾思考的领域,显得无比的深刻,又猝不及防。在这个媳妇问他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会离开白果村。如果真的要把他和娘带去香港,他还真有点害怕。想到这,不禁心头一震。

    长期生活在一个地方的人,如果贸然离开了,就像树被拔起了根,无论是水土还是精神,都会不适应。二两半从小就没有离开过白果树,在遇到从科威特回来的巫永强之前,他一度觉得,地球的中心就是白果村。白果村是他能为所欲为,自己作主的范围,也是他生活的边界。出去,就是流浪去了。经村里的媳妇这么一问,这着实他有点紧张了。

    一个不经意的问题,把二两半被问得有点不知所措。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他表现得有些不耐烦了。

    “你们这些老娘们,烦不烦哪。拔个鸡毛,被你们问东问西的。有本事说说你们家的男人,让他们也出去闯荡闯荡,别围着老娘们的锅碗灶台转。像你们一个个的似的,整天就知道窝在家里,咯咯哒,咯咯哒,像个老母鸡,没完没了了。”

    二两半的话语虽然是冲着女人们的,但从内心和本质上来讲,他也是矛盾的,迷茫的。

    情商低的人,说起话来就是呛人,原本是他人主动示好,友情满满的正经聊天,被二两半这一冲,又回到了抬杠的老路上来。

    二两半不知深浅的话出了口,受伤害的不仅是眼前这几个井边淘米洗菜的女人,更牵扯到了她们的丈夫,牵扯到了他们的家庭,触碰到了她们的尊严和底线,于是,战争的层级也就提升了,话语中的火药味明显增强了起来。

    “瞧你这德性,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有钱了不起啊,有钱了,去讨个老婆啊,有钱了,不要偷人家的砖啊!”

    “有钱能当饭吃啊,有钱能守得住老婆,别偷人养汉啊!”

    “是啊,这下他有了一个漂亮嫂子,再想偷看,就不要出去了,家里方便啦!”

    “看他那怂样,还不知道背地里行不行呢。那东西可能只能撒嘘用用了,还装得人五人六的。”

    “跟他说得着嘛,看他那个熊样,怕是到天黑了,这几根毛都收拾不干净。”

    女人们先是一顿暴风骤雨式的咒骂,然后就气呼呼地一个个走开了,带着战后的火药味。二两半又一次落败了,败得很迅速,也很彻底。他从头到尾没能插进一句反抗的话,一任女人们语言的皮鞭在他身上肆意地抽打。要不是手里的鸡和鹅的毛还没有拔干净,他早就想逃开了。为了一两能吃上娘亲手养殖的美味,二两半忍气吞声着,低落且无奈地受着一群女人的奚落。

    白果树下,井台边,一两回来的荣耀,还没有在他身上发出光和热,就被一群女人让唾沫星子浇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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