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对象
太阳已经快升到白果树的顶上了。临近中午的时候,白果树下的长墙边,依旧坐着一排老人,弯着的、缩着的,像一排没有扶正的木偶,又像是守护神树的罗汉。
井台边,清晨第一拨洗衣、挑水的热闹已经过去了。
县里的有线广播响了起来,这是烧午饭的信号。井台边又陆陆续续多起了人,淘米洗菜的又聚拢了来。
二两半才起床,洗了脸,打开门,准备把洗脸水往外泼。见不远处井台边有人,就赶紧地退了回去,把门关上了。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被好事的媳妇们捕捉到了。
一个媳妇问:“二两半今天是怎么了,遇见鬼啦?为敢见人啊?”
“谁知道呢?自从他被媳妇甩了以后,就一直不太正常,整天刺毛作乱,神经兮兮的。”一个媳妇说道。
另外一个媳妇显得有些神秘:“你不知道啊,昨天这光棍真的遇见鬼了!今天好意思出来见人才怪呢!”
听着话音,里面肯定有故事,好奇的媳妇们追问了起来。
“什么鬼?什么鬼?快说说。”
“还能有什么鬼?色鬼呗!”
媳妇们更好奇了,叮着她问。
“好,好,不要问了,我说,我说。咱们可说好了,哪里说哪里了,离了这,我可不承认。”为了听到村里的八卦新闻,媳妇们连连点头。
“昨天晚上,二两半又被打了。嘻嘻嘻!”
这个女人说“又”,显然是过去二两半被老婆打的事,她还没有忘,所以特别强调了一下。
“昨天晚上,村里停电的那会儿。这个没出息的,又在村里游魂。他跑到村后面小勺子家,偷看他老婆洗澡,结果被发现了。看就看吧,被发现,还跑不快。小勺子追出来,一砖头就砸在了二两半的后背上。把他揿在地上,一顿好揍啊。”女人说得真切,就像自己亲眼看到的一样。说得时候,她还不忘朝二两半的家门看上两眼。
小勺子其实也是个诨名。村里人天生觉得感情上亲近,平日里说话,一般不叫大名,叫小名更显得亲切。虽然小名多少带点讽刺的味道,但说多了,就成了习惯,其中并没有带着多少恶意,多半是为了调侃而已。有些小名是父母起的,为了好养活;有些小名是村里人给起的,多少带点色彩,带着挑逗罢了。
村里人从茅坑里淘粪,要用一种长把手的粪勺。这粪勺不光可以舀粪,还能舀水,舀泥,除了吃的液体之外,什么都能舀上一舀。小勺子小时候家里穷,吃不饱饭,到谁家都能再吃一点,东西不挑,有什么吃什么。他来者不拒的风格,就像这粪勺,有什么舀什么。于是就有了这个带着味道的小名。
“那,看到没,看到没?”一个媳妇显得特别兴奋。
“有没看到,你去问二两半啊。你也不想想,脱光了衣服,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不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啊。”
说话的女人用指指对方的胸,又指指对方的腰,再指指对方的肚子,当她的手还想往下移的时候,被对方一下子打开了。
“要死啊,指你自己,你没有啊?”
井台边,又是一阵放肆的哄笑。笑声飘到二两半家门前的土场上,十分的刺耳。二两半还是没敢出来。
“我怎么没有听说?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一点风声啊?”有女人觉得自己消息太过闭塞了,感到自责。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这种事,谁好意思说啊!瞧,二两半都没脸出门了。那小勺子更不好对外讲啦,老婆被人家看了,这种事光彩啊?”讲八卦的媳妇答道。
“洗澡怎么不拉窗帘,真是便宜了这个鬼东西。以后还怎么见人呐?”有媳妇自言自语道。
“谁还没个忘事的时候,我就经常脱了衣裳才想起窗帘没拉。这不很正常吗?诶,也没哪个野男人来偷看偷看,白瞎了。”
一个媳妇故作自恋地说着,惹得旁边的女人们哄堂大笑,推着她,搡着她。
“你个骚货,你快守不住了吧?看你男人头上快要长绿毛了。”
“哈——哈——”又是一阵笑声。
笑声很大,也很刺耳。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地正好灌满了二两半娘的耳朵。虽然她听不真切井边的女人们在议论什么,但从她们的神情和不断朝自己家望的眼神里,二两半娘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孩子不成器,是娘不能与他人言说的心命,只能打掉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咽。但是,不管儿子怎么不成器,终归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眼看着二两半成了村里人眼里的笑柄,她心堵、心痛,却没有办法。如果让儿子一直这样打着光棍,牛力精壮的身体,无所事事地闲着,迟早是要出大事的。二两半娘被焦虑和羞愧包围着,也没好意思出门。
突然有媳妇岔开了话题:“听说了吗?隔壁村已经装自来水了。镇上现在家家都有了自来水,一放哗哗的,再也不用挑水了。听说我们村也要装,水管都已经接到往东昌街的马路边了。”
这个消息像一枚炸弹,一下子在媳妇中炸开了锅,炸出了一个崭新的议题。
“早就盼着装了。人家城里人,用了几十年了。有了自来水,就方便多了,再也不要蹲在这里洗洗涮涮的了。我这腰,自打生了老二以后,就一直痛,再这么蹲下去,都快成两截了。”
“不要高兴得太早,听说,要交初装费,以后每个月还要交水钱。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听说,吃水还要收钱。真是的。等着吧,这水啊,说不定比油还贵呢。我是不看好这事。村里人有村里人的活法,这口井活了几百年了,我就不信,没有自来水,就不能活。”一个媳妇似乎对装自来水这事有些不满,带着点怨气,更多的是出于对钱的不舍。捉襟见肘的日子,谁又能大方得起来呢?
就在这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这个喇叭连着县里的有线广播,平时不响,只有当县里有什么统一通知的时候,或是村里要放露天电影的时候才会响起来。今天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来,又是县里农科所要进行科普了。
喇叭很响,传出的声音一句句地撞着村后的大青山,又弹了回来,说一句应一句的。
“广大农民朋友们,广大农民朋友们,请注意了,请注意了。下面播送小麦拔节期间,纹枯病、吸浆虫病、红蜘蛛病的防治办法。纹枯病防治,一亩地用20的井岗霉素40克……”
媳妇们听着听着,有些恼了。
“这短命的喇叭,吵死人了。”
媳妇们之所以恼,是因为,一来喇叭的声音实在是太响,加上音响的质量差,尖利还带着破声,严重影响了他们的聊天,二来县里的农科所也太把她们当成文化人了,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农药,她们只能记住第一个井岗霉素,其他的一个也没记住。至于怎么用,怎么配比,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留得个脑仁子疼。
其实媳妇们一点也不担心农田的打药问题。这喇叭一响,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大家提个醒,提醒他们该打药水了。至于怎么打,打多少,他们到了镇上的农药站,会有详细的讲解,不想记都不行。再说了,更多的人打药水是随大溜,人家打,我也打,根本不要动脑子。所以她们嫌这喇叭烦,嫌它啰啰嗦嗦,没完没了,嫌它震耳欲聋,头昏脑胀,像和尚在一遍遍地念着经。
既然说不成话了,媳妇们也就很不乐意地散了。
井边、白果树下,又慢慢恢复了平静,只留下白墙边一排像雕塑一样的老人,和老人一样残颓的一墙斑驳。
果儿听到有线广播响了,觉得未婚夫也该回来了,就走出家门,来到村口的白果树下望着。
果儿的未婚夫叫高力山,上海人。虽说是上海人,但,却是离上海城里很远的青浦,也是青浦的农村人。
因为他的父亲在大青山水泥厂工作,所以高力山也就跟着父亲在厂里打了零工。起初的几年,国家有个政策,老子如果退休了,儿子可以顶替着进厂。所以高力山跟着父亲,有盼头指望,期望着哪天,也能顶替父亲进厂,成为一名国家工人。虽然大青山水泥厂规模不大,却是地地道道的国营企业,正式工们都是国家户口,身份上还是高人一等的。
可是事情的发展往往总是差强人意。高力山的父亲由于长期在一线车间里工作,受水泥粉尘的污染,得了很严重的矽肺病,发作的时候连气都喘不过来。这是标准的工伤。按理说,他父亲可以提前内退,好让儿子来顶替进厂。但他父亲强撑着,坚持着不退下来,说是两个人挣钱,总比一个人强吧。
没承想,才几年工夫,政策就变了。父亲是被照顾着内退了,但顶替的事却成了历史。高力山最终与一名光荣的国家工人失之交臂。
他父亲拿了一笔补贴,退休回了青浦。高力山想着,再回到老家农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工作,就暂时先在厂里做着。
那段时间,正是乡镇企业飞速发展的时候,国营的水泥厂再也不是一家独大了,纷纷而起的小泥厂,还有外国进口的水泥,冲击着市场,余波也荡到了大青山。水泥厂为了减轻负担,没有两年,就把高力山这些临时工从厂里清退了。
为了生计,他主动跑到水泥厂旁边的采石场找工作,就遇到了巫老太的二儿子巫永福,两个人很快成了朋友。
巫永福五十多了,依旧是一个光棍,日夜在采石场卖着苦力。巫老太生性要强,好脸面,二儿子打光棍一直是她的心病,也是她的软肋。所以,平时她很少在别人面前主动提起这个二儿子。巫永福也很少回村子,不想给巫老太添堵。
听说高力山是上海人,采石场的工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鄙夷。在他们的心里,大上海,大城市,遥远得让人羡慕。但是,上海男人却是大城市里的小男人。他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担,多少还带着点娘儿们叽叽。和一群膀大脸黑的男人们在一起,做放炮、砸石头、抬杠、装车这样的重体力活,上海人一定是做不来的。大家都在等着,等着看高力山能撑几天。私下里,还打起了赌,期待着笑话的到来。
为了讨一份生活,也是为了证明自己,高力山从进采石场的第一天起,就和工人们同吃同住同干活,粗活累活一样没少,不出两个礼拜,工人们看在眼里,心里的认识也有了转念。
“他娘的上海人,可以啊,干活一点不含糊,力气像牛一样。”
“毕竟年轻啊,有把子力气,是个爷们。”有人私下里这样评价。
“以前听人说上海男人这样不行,那样不行,这家伙不一样,倒跟我们一样,也是个糙老爷们。”
“什么上海人,我估计,也就是个上海乡下人,和我们差不多。说不定,连上海都没去过。”有人接茬。
“也对,上海也有乡下,也不都是城市,说不准,真和我们一样,也是村里的山芋,土玩意儿一个。”
工人们的话虽然不好听,却是对高力山委婉的肯定。
他们没有说错,高力山的确没有去过上海,别说上海了,就连青浦都没有去过。这一点,他跟果儿很像。
果儿已经快二十岁了,一直没有去过离白果村只有四十公里不到的镇江市,甚至连离村子只有二十几公里远的句容县城都没有去过。
高力山今年二十五岁,比果儿大六岁。由于他吃住都在采石场里,和巫永福接触的时间也就最多。巫永福白天在场地里干活,晚上兼职看场子。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在采石场耗着,几乎不回村里。巫老太有什么事,托人带个口信,他才回来。回来了,有时连夜都不过,当天就又回去了。
现在高力山来了,巫永福有了伴,白天干活累了,晚上两个人弄一口小酒。有了说话的人,夜晚也就不觉得长了。
一天晚上,高力山买了一瓶句容白酒,一种地道的纯粮酒,52度。透明的玻璃瓶装的,瓶身上除了标签,什么装饰也没有,一看就是知道是一款百姓喝的口粮酒。酒的价格虽然不高,但农村人平时还是舍不得喝,只有来了客人,才会去买一两瓶。
那天晚上,两个人一高兴,把这一瓶酒给办了。巫永福酒量可以,一个人喝了差不多八九两,而高力山只喝了一两多点,就开始头重脚轻了。
借着酒劲,高力山把自己没有顶替进厂的委屈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说得巫永福也想骂娘,酒劲一上来,他声音比高力山还高,十二份的感同身受。
借着酒劲,他也把自己不混成个人样,不回上海的决心说了出来。巫永福虽然也快醉了,但话听得明白。在酒精的推动下,他的脑筋转得飞快,快得火花四溅。
他对高力山说:“小子,我给你介绍个对象,要不要?有了老婆,白天有人烧饭,晚上有人搂着睡,多得劲?小子,跟着叔叔我好好干,做个万元户再回去。”
高力山半醉半醒,但还不忘笑话他:“还给我介绍对象,有好的,你不自己留着啊。”
“老子是不想要,一个人生活惯了。想讨老婆,分分钟的事。不是跟你吹的,叔我年轻的时候,家里门槛都被踏破了,诶,我就是看不上。现在老了,懒得操那份闲心。”
见巫永福一脸骄傲的样子,高力山也不想再跟他斗蛐蛐了,就含糊地答应了:“行,永福叔。你说什么都行。帮我找对象,娶老婆,好。”
“叫哥,什么叔,我有那么老吗?叫哥!”
高力山嘿嘿嘿地冲着他傻笑,酒后的眼珠子通红,闪着惬意迷离的光。
他嘴皮子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没能叫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