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逃学
清明刚过,白果树已经爆出了嫩黄的新芽。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光秃的枝丫上又萌发出了新的生机。指甲盖大小的新叶像小铜钱一样,或密或疏地排满了整个的枝条,一串串,一排排,在阳光下泛着油亮亮的光。
这一树精雕的翡翠,泛着淡淡的光泽。在细叶柔嫩的笔触下,春天的气息重新回到了白果村。
白果村离乡政府的所在地东昌街不远,只有十四五里地。东昌乡政府就在街的最东头。因为丘陵地势起伏的缘故,站在村里,即便是最晴朗的天气,也看不到东昌街。村子的周围是起起伏伏的山冈,高高低低,不急不缓,连绵不断。
这里是典型的江南丘陵,山冈不高,刚好能挡住远眺的视线。这里的地形与山里人家不同,山里人家往往沿着河沟建房,流成长溜溜的村子;这里也与平原人家不同,平原人家多在自家的田里建房,散落成点点的花絮。
而丘陵人家,是一户紧挨着一户,聚在一起,四周围是高高低低的农田。村子是农田的圆心。白果村的位置,是先祖认真挑选过了。这里的地形远看就像是一只大元宝,中间高,四周低,白果村就建在元宝中间的高地上,算是山冈顶上的人家。
站在村口,放眼望去,满眼是缓缓的坡,层层的田,没有断崖式的大起大落,只是一层层地隆起,或是一点点地下缓。借着这样的地势,道路就形成了长长的蜿蜒的坡带,一伏下去,就是一两里地;再升起来,又是一两里地。这样起起伏伏的地形最宜生雾。
清早,果儿到井边挑水。她套好扁担准备上肩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太阳还没有跃出远处的土冈,抬眼望去,天是清朗的,像淡蓝色的水晶,纯净得没有一丝的杂质。雾悬浮在半天里,安安静静却不死寂,像在缓缓地流动着,似有无数看不见的小生命在内里涌动着。
远处的山冈只露出一个个小土包的尖尖,像海上漂移的仙岛,又像是神龟露出的额头。山冈上的树,只能看到半拉子的树冠,像悬浮在空中的野草,又像海中神秘的珊瑚。乍一看,还以为出现了海市蜃楼。
果儿被眼前的景色抓住了,呆呆地站着,静静地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是凉凉的湿气,清透清透地,穿过鼻腔,把心肺都浸得清明透彻起来。
天地都浸在浓得化不开的白雾里。村庄虽然醒了,但依旧十分宁静。邻家的鸡鸣,牲畜的低吟,偶尔还有几句人声,却见不到人影。还有谁家扫院子的“唰唰”声隐隐地传来,把白果村的清晨衬得更加得安静了。
雾留恋着土地,将纵横的田埂、参差的树木、葱郁的麦垄、散落的坟带和修长的苇丛都包裹在里面,溶解成一片奶白又迷离的世界。
果儿正看得入神,栋梁支书骑着自行车突然从浓雾里钻了出来。见果儿在打愣,先开了口:“果儿,打水呐。”
果儿赶紧回了神,应声道:“爷爷早。你这一早,是要去哪儿?”
“今天有大事啊。我们东昌乡成了亿元乡,要撤乡建镇了,以后就叫东昌镇了。”说着话,支书的自行车已经冲到了井台边。
“今天去开庆祝大会。上午街上还有锣鼓队、踩高跷和狮子表演,热闹得很哪。一会儿,上街看看去。”
支书没有停留,车龙头经过井台边的大青石,一颠,车龙头顺势一拐,一头又扎进了浓雾里,顺带着打一下响铃。铃声很清脆,带着湿漉漉的雾气传进了果儿的耳朵里。她的耳朵被挠得痒兮兮的。
经栋梁支书这么一提醒,果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到东昌街上去逛过了。
东昌街就在白果树的西面。走过三四里的田间小道,就上了铺满碎小石子的马路。白果村地势高,一路向西,一个一两里长的下坡,自行车能够一溜到底,然后又是一个五六里长的上坡。再经过这样的两个起伏,东昌街就到了。
自从娘走了以后,果儿一直提不起精神来,也失去了许多这个年龄该有的娱乐和闲暇。没了娘,得照顾妹妹,得照应这个家,她也就成了半个娘。整天忙里忙外的,还要去学校代课,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大半年。果儿经支书这么一提醒,心里也就想着,该去街上看看了,顺带着买点结婚用得着的东西。
跟果儿定了亲的未婚夫是个外地人,一直住在村后大青山里的采石场上,很少回来。就是回来了,也不能过夜。村里人很看重这个,稍稍有些不注意,就会传得满村的流言蜚语。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所以,果儿很当心。
有时候托人给未婚夫带点烧好的菜过去,村里人也不忘调侃几句,惹得她脸红心跳好半天的。
浓雾的天气会让人觉得奇幻。支书一头扎进了浓雾里,不一会儿,从浓雾里又冒出了两个人,就像大变戏法似的。果儿定睛一看,不认识,就俯下身,肩上了扁担,准备挑起水桶回去了。
这两个人推着自行车,有些喘,额头上的刘海被雾打湿了,挂着白色的露珠。见果儿要走,忙问道:“你好,麻烦打听一下,你们村就这一棵大白果树吧?”
果儿不知道问话的人到底何意,愣着不敢回答。不知什么时候,村里的媳妇来到了井边,冲着两个人问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我们这棵树是神树,不卖的。”
见女人误会了,来人说:“大嫂,我们是县农林局的,要登记古树文物。听说你们这棵白果树已经一千多年了,我们要实地勘察一下,好做古树的文物保护。”
听这么一说,女人来了精神,果儿也觉得有趣,就又放下了扁担。
来的两个人围着白果树转了几个圈,又是丈量,又是拍照的。女人也跟着在转圈,像看西洋景。
太阳就在他们围着白果树转圈的当儿,慢慢地起来了,将雾气渐渐地驱赶开了。
“这白果树怎么保护?是不是给我们村钱啊?”女人问。
“不是的,我们会给它竖一个牌子,写上树龄和名称。以后定期来检查,不允许砍伐,更不能让它死了。”来人回答着。
“那有什么意思。我还以为发钱让我们保护它呢。这树如果死了,是不是村里还要负责?”女人又问。
来人笑了,“当然,多少都有点责任。”
来人又问:“大嫂,这树是不是让雷劈过?”
“你怎么晓得的?”
“瞧,烧焦的印子还在呢。”来人指着白果树上被雷劈后留下的焦黑伤疤。
“上千年的白果树啊,有灵性。受了这么大的伤,估计有年头不结果子了。可惜了。唉,早知道,应该早点来,给它装个避雷针的。”来人说了一半,改成了喃喃自语,像在与女人说话,又像在对自己说。
果儿见来人只是量量、拍拍的,也没什么花头,就挑着水回家了。
太阳升高了,雾也渐渐散尽,远处的冈,近处的河,上街的路,又再次显现了出来。果儿骑着娘留下的自行车奔向东昌街。
东昌街只有一条主街,由东往西走向。街道不长,最多三四百米,东起镇政府,西到汽车站;街面也不宽,刚够两辆小车交汇。清晨起来,对门人家生炉子,烟灰都能搅到一块儿。递个东西,走两步就到了对方的手里。隔街聊天,可以轻声细语,不用着扯着嗓子。
街的北面,十几里外,有座四百多米的句曲山。山势陡峭,植被浓厚,山泉丰沛。雨水顺着山势下来,汇聚成一条宽不过两丈的小河。小河穿街而过,将东昌街分成了东西两截。
河上有一座单孔石拱桥,谁也不说不清他的年岁。石桥的西面是主街。油条包子铺,日杂农具、剃头修面的店一家挨着一家。说是铺子,其实也是家。前店后家,家家将要卖的东西放在店外,远远就能看到,显得十分热闹。
石桥的东面就冷清了许多,只有一所中学、一个镇政府和一家医院。平日里,除了上学的孩子、当官的领导和经过的路人,乡里人如果没有官司,没有生病的话,到的桥头也就打住了,是不往桥东走的。
果儿从东面过来,经过镇政府,经过杏儿上学的中学,自行车一溜顺着下坡,就来到了西街。
她下了车,转头四顾了一下街面,一点热闹的迹象也没有。栋梁支书说的锣鼓队、踩高跷没见到踪影,更别说舞狮子的了。她心里默想着,是来晚啦?不免有些遗憾。见供销社门口坐着修鞋的大爷,她就将车锁在了修鞋摊的旁边,问道:“大爷,是不是锣鼓表演结束了?”
大爷抬起头,透过已经起了毛的老花镜,隐约看到是一个俊俏的姑娘,也就愿意停下手里的活计,搭理上几句,
“你说的是乡里搞的那个庆祝会啊?早结束了。都是各个村里凑来的,舞好了就赶紧回去了,现在田里这么忙,不能耽误了下地。领导们啊要看热闹,咱老百姓哪有那闲工夫陪他玩。”说完,又低下头“嘎达嘎达”地摇起了缝线的机器。
果儿正想着进供销社看看,转身之际,突然从街面上传来一串熟悉的笑声。再一听,似乎是杏儿的声音。
她停住了身子,左寻右找,透过街对面写着“理发店”三个大字的玻璃门,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杏儿,对,是她。”耳朵在告诉果儿。
“可是,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在学校吗?怎么会在这里?”果儿起了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边走还边喊:“杏儿,杏儿。”
或许是听到了姐姐的喊声,理发店里的笑声戛然消失了。
果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店里,杏儿正想找地方躲,顾头顾不了腚的,被撞了个正着。
僵持了几秒之后,果儿发作了,大声责问:“杏儿,你怎么在这里,不上学吗?”
杏儿愣愣地站在那儿,不作声,低着头。她也没有想到,在街上能碰到姐姐,而且还是在理发店里被抓个正着。
果儿见杏儿不作声,也猜想明白了个大概。
“你不上学,在这里干什么?说,在干什么?”
杏儿见果儿发火了,也抬起了头。果儿这才发现,她的嘴上还抹了口红。口红的颜色非常鲜艳,红得发亮,红得热烈,不像血,倒像是油漆。果儿冲了过去,想拉杏儿的手。杏儿将手一缩,往后退了几步,靠在了墙上。
“不要拉我,我不回去,我不想上了,听不懂,我,我不上了,我要学理发,学烫头。”说完,她又低下了头。
接下来,任凭果儿如何说她,她就是紧贴着墙站着,不回去,也不还嘴,低着头,死赖在那儿。
理发店里有三个人。大师傅是一个精瘦精瘦的高个子老头,穿一件白大褂,像医生,更像一根干瘪的移动衣架。年岁虽大,但长得白皙,显得清冷且精明。一白遮百丑,倒也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来。与乡下长期在田间日头下劳作的男人比起来,他少嫩了许多。
大师傅的女儿正在给客人烫着头。她带了一个女学徒,与杏儿差不多年纪。可别小看了烫头这个小营生,农闲或是过年的时节,来的女人特别多,店里就显得特别忙碌,甚至还有些拥挤。
客人多,钱也就挣得快。对于美的追求,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在追求美的节奏上,乡下人体力活多、忙,频次低一些,但重视程度与城里人不分伯仲。
杏儿估计就是被那个女学徒吸引来的,也生了学理发学烫头的心思。
大师傅的女儿见果儿与杏儿姐妹俩僵持不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打起了圆场。
“她姐,不要僵着了。你先回去吧。等会儿,我让小徒弟送你妹妹回去。放心,在我这,跑不了。”
见果儿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干脆转过身来,对杏儿说:“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尽让家里人担心。我跟你讲啊,不一会儿,如果你回去,下次就不要再来我这儿玩了。”
杏儿见大师傅的女儿这样对她说话,不知道话中的意思到底是真是假,表情上有了一丝的松动。
果儿是姐姐,毕竟不是娘,威慑力明显不够。再则,她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妹妹拉扯不清,让外人看了笑话。见妹妹死赖着不走,她也没有办法,也只好自己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