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归来

    就在二两半在派出所接受教育的那几天里，村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巫老太的大儿子，巫永强从科威特回来了。

    巫老太生有两个儿子，从科威特回来的大儿子巫永强原来是个木匠。人精，手艺学得不错，也善与人交际，朋友多，路子也广。但是，却应了农村那句老话，灰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自从娶了媳妇以后，他就得了耳根子软的毛病，患了严重的妻管严，与巫老太的关系就一天天的疏远了。

    巫老太活生生看不惯大儿子在媳妇面前一副奴才的怂样，媳妇也不接受不了老太太的指手画脚。没两年，就分家单过了。

    二儿子巫永福，至今还是个光棍。没什么手艺，只能靠着力气挣钱。在村后的采石场砸石头，还兼着晚上看场子和石灰窑的活计。

    巫永强从遥远的科威特回来了，这本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他带回来了一台24吋的彩色电视机，这就闪花了村里人的眼睛。

    为了让电视清晰一点，少一点雪花，他还专门在屋外竖起了一根毛竹。上面挂了一根铁丝弯成的圈。在这个时常停电的村子里，人们第一次看到了这么大，又这么清楚的彩色电视。有细心的村里人还发现，这台电视机的外壳漂亮丝滑，和缝纫机的台板一样，锃亮锃亮的，能照见人脸。

    透过彩色电视，村里人非常肯定的是，巫永强发达了。

    前几年还被质疑，感到恐惧，不着边际的出国劳务，现在看来，是个正经的行当，还是个挣钱的营生。谁能料想到，一个昔日村里的小木匠，才出去几年，就已经风光得不行了。

    巫永强带回来的这台彩电，在村里人的眼前撑开一条了解外面的世界的缝，也给尘封已久的心注入了一汪渴望新鲜世界的清泉。

    贫穷像是一种原生的疾病，当大家都有的时候，谁也没有感觉到他存在的异样。可是，当村子里有人陡然富裕了起来，依然贫困的人，就显得另类起来。这种疾病缠绕的状态就显得特别的扎眼，连自己也能意识到它的痛苦与卑微。于是，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村里人在议论着巫永强发达的同时，贫穷的羞耻感与人格的自尊心同时膨胀了起来。

    巫永强回到村里以后，原本还算关系不错的朋友，渐渐地少有往来了。越是经济上拮据的人，越是脸皮薄，自尊心强，越怕被人说做人没骨气。现在巫永强发达了，再主动去接近，再经常去走动，难免被说成拍有钱人的马屁。所以，过了刚回来看热闹的那一阵之后，就再也没有几个朋友主动上门走动了。

    二两半被放出来的当天，听说巫永强回来了，第二天就把他请到家里吃饭。

    二两半的哥一两在家的时候，他是哥的小跟班。后来哥哥外出了，没了音讯，二两半一度就成了巫永强的小跟班。虽然巫永强比他大不少，但关系倒还处得不错。二两半也把巫永强当成了一两的替代品，一口一个哥，叫得热辣滚烫。

    巫永强回来的几天里，也听说了二两半的遭遇。富裕后的情感失落与遭遇背叛的情感失衡让两个人男人惺惺惜惺惺，推杯换盏，天南海北，从中午一直喝到了太阳西沉。

    二两半问：“哥，科威特在哪儿？你去做木匠，怎么这么挣钱啊？”

    巫永福顺手就在他后脑勺上抹了一下：“还叫哥，改不了口啦？叫叔，别没大没小的。”

    “说说，给我说说，哥。”

    “说实话，我也没弄明白，他在哪儿？我在地图上找过，现在也忘了，哈哈哈。都是有人带着我们去的。不过，那里和我们这儿不一样，全是沙漠，全是海水。没淡水，可缺水了。这么跟你说啊，一杯水比这杯酒都贵。”

    “那哥，你在那挣了多少钱？你看，你回来这顿显摆，又是彩电，又是小轻骑的，多少村里人看得心痒痒的。”

    “挣个屁钱，还不都是辛苦钱。来，我们不说这个，喝酒。”

    二两半见从巫永强的嘴里套不出什么实话来，再问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就干脆让他给讲讲外面的新鲜事。

    菜并不多，废话下酒，照样喝得尽兴。说着说着，两个人的酒就多了；说着说着，心里话也就跟着溢出来了。喝到最后，二两半终于拼凑出了巫永强突然从科威特回来的真正原因。

    巫永强告诉二两半，科威特的待遇那叫一个好啊。好到什么程度呢？有他们专门的公寓。二两半不知道啥叫公寓，被他笑话了一次。就是楼房里的宿舍。两个人一套房，还专门配了菲佣。二两半又不懂什么是菲佣，结果又被他笑话了一次。菲佣是外国的老妈子，家里的佣人。

    那菲佣把家具，灶台擦得雪亮，每天都像是新的，新到你都舍不得用。巫永强给二两半讲的时候，眉目飞舞着，听得二两半目光迷离，想象得脑仁生疼。

    事情有两面，有好处，就有坏处。坏处就是菲佣得巫永强他们自己花钱。收垃圾也要给钱，水费电费更要给钱。钱直接从他们的工钱里扣。这让巫永强和同行的工友有些心痛。背井离乡地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吗？怎么还要有人伺候我们？还要交垃圾钱？他们心里觉得舍不得，甚至觉得这是一种犯罪。一合计，他们私下里就把菲佣给辞了，垃圾也自己去倒。

    不出一个月，问题来了。家里、走廊被他们糟蹋得不能见人。

    真正让他们被辞退回国的还不是这些小事。

    为了省下买肉的钱，他们竟打起了海龟的主意。趁着夜晚海龟爬到海滩边下蛋，他们把海龟一翻，扛回了家。不仅大卸八块，还将吃不完的，用村里传统的工艺，进行了腌制。最后大大方方地挂在阳台上曝晒。同时挂着的，还有几只用鱼钩钓来的鸽子。

    很快他们的这种行为就被发现了。好在有大使馆的多方斡旋，不然，能不能安全回来，还是两说的事。

    “哥，海龟肉的味道怎么样？肉老不老？有王八肉香不？”二两半有点不死心，他想追出个答案来。

    “滚，哪壶不开提哪壶。”巫永强心里其实也觉得委屈。

    二两半对巫永强是不是违了法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巫永强是不是真的发达了？到底挣了多少钱？还有，他嘴里说的沙漠、大海、海龟到底是什么样子，包括那吃鱼钩的鸽子和村里的鸽子，和村里的土鸡在味道上有什么不同？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是二两半渴望了解的。换句话说，二两半向往自己也能有巫永强一样奇妙的经历。

    二两半的心被巫永强的话吹活泛了。他甚至顿悟到，人这一生，一定要出去看看，跑跑远路，吹吹海风，长长见识。这辈子他连海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别说海龟了。他感觉自己这样活着，跟巫永强比起来不光是钱上的差距，更是经历上的差距，精神上的差距，底气上的差距。连吹牛都少了人家的洋味。

    可是，他也只能想想，至少，目前只能是想想。手头拮据，身无长技，而且老婆还跑了，又活成了个光棍。

    是的，光棍，这是摆在他面前，非常现实，充满了屈辱，又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