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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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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这二两半原本没这么混账,也是生活中一点点的不如意,让他一步步地走到了让人不待见的程度。

    他有个哥哥,小名叫一两。因为他爹酒量小,一两就能喝倒,所以村里人给他哥起了这个小名,目的是笑话他爹,捏他爹的后脖梗儿。

    二两半的爹巫青山老汉是个赶猪的。家里养了一头种猪,有近三百斤,身体健硕,沉稳实干,远近闻名。

    他爹每天赶着这头猪,东村走,西村溜,专职给人家的老母猪配种。方圆十里八乡有好多他家种猪的后代,结下的猪亲还真不少。

    种猪身体强健,生下的小猪个个也是身体壮实,很少生病,大家自然想到了他家种猪的基因强大。因为种好,所以种猪和他爹就有了个好口碑,生意也就不错。

    这个营生虽然也是许多养老母猪的人家迫切需要的,在附近村子里也有着普遍的市场,但毕竟不光彩,不体面。在那种事上挣辛苦钱,只能闷声发财,不能大肆张扬,因为多少有点上不了台面。

    青山老汉天天早出晚归,吃的是百家饭,喝的是百家水,抽的是百家烟。在钱的问题上,他有时很计较,有时又很大方。计较的时候,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对方如果少给了一点,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家猪已经几天没休息了,看把它累得。你个人,怎么对猪都这么抠啊?”说得人家脸上挂不住,好像少给了,连猪都会看不起似的。

    但是,如果谁家给个一两小酒,两个小菜,或是谁家主家媳妇长得标致点儿,嘴巴再甜点,不用主家多话,他就会带着醉意或是诚意,主动说,给猪配种的钱就少给点,或者干脆不收了。他家的种猪也就气喘吁吁地白忙活了一回,算是给他爹充了个人情。

    二两半娘为这事不知道跟青山老汉拌过多少次嘴,斗过多少回气。因为他天天有规律地出去,却见不到钱有规律地回来,这里面的漏洞,他娘往歪里想过,但又不敢多想,多想了这日子也就过不下去了。只能经常吵吵闹闹,算是警示警示吧。

    在二两半十一岁那年。一天大早,他爹赶着那头近三百斤重的种猪出了门,遇到一个偷着电鱼的,身体半躺在水里。他爹出于好心,去拉了一把。结果,一下子也被麻到了河里,就再也没有起来。所不同的是,偷鱼的是半躺着,他爹出溜进了河里,等浮起来的时候才被发现。他家的那头种猪或是受了惊吓,或是向往着自由,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二两半娘哭着到乡派出所报警,一路上晕过去几回,是被一两背着才到的。派出所里只有两三个人,人手不足。他们到现场简单看了看,认定二两半的爹和那个偷着电鱼的是一伙。任凭他娘怎么解释,说他爹是赶猪的,在附近村里怎么有名,他家种猪怎么有用,给人家配种怎么不收钱,怎么拥有好的口碑,罗圈话来来回回说了一大筐,派出所就是不采纳。

    “谁说赶猪的就不会偷偷电鱼呢?”这一问,他娘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派出所的话在老百姓心中有着特殊的分量,说多了,连她娘也起了疑,这死鬼经常天不亮就赶着猪出去了,如果不是外面有了女人,说不定真有可能与人约好了去电鱼。但又一想,也没见有鱼,或是多了钱回来啊?事情往往不能细想,一细想,二两半娘的心里就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疑。一起疑,再一赌气,也就不想再为青山老汉的死讨个说法了。

    爹死了,家里没了顶梁柱。一两决定出去打工,挣钱养家。这一出去就是十五六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娘都快忘了家里还有个大儿子,二两半也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哥。

    二两半是在一两八九岁那年才出生的。他爹的酒量没有像时间一样增长,相反,倒有倒退的迹象。村里的男人们在一起玩就喜欢调侃他,说他的那玩意儿不行,力气都被他们家的种猪给耗掉了。自从生了一两,就弄不出第二个孩子来了。

    二两半他爹为了证明自己和他们家的公猪一样厉害,一样战无不胜,一样攻无不克,那天,一口气喝了一瓶酒,结果,他娘就怀上了。

    后来二两半出生了。村里的男人们觉得他爹长年牵着种猪配种,一定是积累了某种经验,或是私下里获得了什么秘方,生的尽是儿子,就虔诚地向他爹讨教:“你是怎么弄的?透露透露,怎么一下子就种上了,尽生儿子啊?”

    他爹很骄傲地说:“我喝了一瓶。”

    这消息不消半天就传开了,很快,不仅村里的男人知道了,连村里的女人们也觉得十分稀奇,看青山老汉的眼神都带着崇拜。

    有媳妇悄悄问二两半他娘,“你家那口子真的喝了一瓶啦?喝那么多,那玩意儿还能有用吗?”

    她娘倒实诚,带着不屑地口气说道:“别听我家那死鬼瞎说,他哪有那酒量?一小瓶,二两半的。”

    打那以后,二两半就有了这个小号,记载着他的人生来路,也成了他爹永远擦不去的笑柄。

    因为得子晚,从小的宠溺与娇惯,使得二两半从小没吃过苦,越发的不成器了。即使成了年,也是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尤其还嘴碎,好说话,像小公鸡喜欢斗嘴,跟村里的女人们斗嘴。

    村里人觉得他话多,人懒,显得骨头轻。就一个字,“贱”。全身的骨头加起来,重量超不过二两半。所以,他的这个诨名渐渐就成了正名。时间长了,有些人已经记得他真正叫什么了。

    二两半二十三岁那年,他娘到处请人说媒拉纤,终于给他寻了一门亲事。是邻村的一个姑娘,长得锥子脸,腰细腿长,屁股浑圆。二两半的娘喜欢得不行,因为一看就能生儿子。二两半也喜欢,喜欢她尖尖的下巴,搁在田里能犁地。喜欢她细嫩的皮肤,看上去像刚出屉的豆腐,冒着水儿,打着晃。

    这样的姑娘只看一眼,就美不胜收了。千万不能看第二眼,再看第二眼,就会联想,就会难过,就会替她惋惜。这样的女子嫁给二两半,还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不免让人心生叹息。

    眼睛被迷住了,心智也就不全了。结婚前,二两半满心满眼的是女子的皮肤,脸蛋,她娘想着的是能够生养。等进一门才知道,姑娘身体不好,胎里带来的身子弱。三天两头的头昏没力,吃药打针,家务事不做,倒增加了他们母子的负担。村里赤脚医生上门的节奏比他家老母鸡下蛋都勤。

    结婚两年了,他媳妇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村里的男人们又开始笑话二两半了,说他没他爹厉害,家里的元气都他爹的那头种猪带走了,建议他不妨也喝点酒,壮壮身子。为此,二两半不仅与村里的女人不对付,现在连男人们也关系紧张了起来。

    一天晚上,村里放露天电影。二两半早早就带着条凳去占了位置。直到电影开始了,他媳妇推三阻四的,就是没有到。他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实在不耐烦了,就趁着电影换片儿的空档,跑回家去喊。

    到了家门口,发现大门反锁着。再一看,房子西山墙的角落里,还停着一辆貌似村里赤脚医生的自行车。

    开始他还觉着家里有声音,结果门越敲,家里越安静;门越敲,他心里就越慌张。二两半感觉到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意料,他媳妇极有可能正在与赤脚医生做着对不起他的事情。他就边砸边骂,边骂边踹。十多分钟过后,他媳妇终于出来开了门。

    二两半冲进房间,先看床上,被子枕头平平整整的,再看媳妇穿着,整整齐齐的。他还是不放心,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连柜子和床底下都找了,愣是没有一点证据。再一抬头,妈呀,房间的后窗防小偷的钢筋被掰弯了好几根。很显然,人是从这个掰出的洞里逃出去的。

    二两半气冲上脑,伸手就打了媳妇两个耳光。媳妇也不是个善茬,也不服软,说是被冤枉了,哭闹撒泼,抓着二两半的头发就和他扭打了起来。

    二两半自小身体也弱,跟娘儿们打架,得不着便宜,结果不仅没有治得了媳妇,他的脸反倒被抓成了花猫,手臂上也被拉出了几个血道道。

    还有一些地方,他感觉好像是内伤,生疼。这些内伤是第二天他才感觉到的,当时太激动,太激烈,他竟没感觉到。现在痛起来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却不好意思说。

    打不过媳妇,他转过来想再找那个奸夫出气。可是冲出来才发现,墙角边的那辆自行车早就被赤脚医生骑跑了。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被电影吸引着,沉浸在喜悦与祥和之中,不知道二两半的人生遭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直到第二天,才陆陆续续地听说,他们夫妻俩吵架了,二两半把媳妇给打了。但村里人又发现,二两半似乎伤得比媳妇更重。

    那晚,他媳妇连夜回了邻村娘家,就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二两半还是不服气,冲到赤脚医生家里,找他算账。

    常言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他没有把两个人当场抓在床上,赤脚医生是怎么也不可能承认的。于是二两半又一次与赤脚医生扭打在了一起。

    赤脚医生正在用煤油炉子煮着针头。农村的医疗条件差,针头不是一次性的,都要重复使用。为了消毒,用过之后,要用开水煮沸。下次用之前,再用酒精擦着消毒。

    没两个回合,眼看着自己不是赤脚医生的对手,二两半一脚就踢翻了正在沸腾中的针头。水溅进了赤脚医生的眼睛,两根针头扎进了赤脚医生的大腿根。尽管赤脚医生受了伤,但二两半在拳脚上还是没能占到便宜。

    不出半小时,他被赶来的派出所警察带走了。走的时候,吉普上的警灯直闪,发出“抓啊抓啊”的吼叫,震动了全村。

    二两半因为滋事伤人,被关了十多天,算是小惩大诫。毕竟里面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情存在。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稍稍有点值钱的东西不是被砸坏了,就是被他媳妇的娘家人搬走了。

    就在他和赤脚医生拼命的时候,他媳妇的娘家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打老婆是农村里最不能容忍的事情。谁家打了媳妇,就是在欺负她娘家没人,这公道是一定要讨回来的。当他媳妇的娘家人气冲冲地赶到白果村,准备好好收拾他的时候,正碰上警车闪着灯,带走了二两半。二两半因牢狱之灾,逃过了一顿皮肉之苦,是福是祸,他自己也未可知。

    娘家人既然来了,就不能空着手回去。七八个男人以二两半的小舅子为首,一鼓作气,把他家给砸了个稀烂。二两半娘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躲在厨房的灶台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直等到那一群人砸爽了,气泄了,走远了,她才怯生生地追出来,站在门口,跺着脚,一个劲地上蹿下跳地,骂着,哭着,使命地捶着胸。

    二两半回来后,难以忍受人生中受到的第二遍侮辱,想再去他媳妇的娘家寻仇。结果被他娘一把给拉住了。她娘警告他,如果二两半再让这个媳妇进门,她就要上吊,死在他面前。

    两家的想法不谋而合,女方不想再跟这个进过局子的“劳改犯”过了;男方也不想跟这个被捉了奸的“破鞋”过了。二两半的第一段婚姻就算是轰轰烈烈地翻了篇。

    家贫而妻美的家庭组合,似乎从根子上就是一种错误。在物质与精神的碰撞中,物质往往能先入为主地拿捏人性。二两半没有意识到婚姻失败的症结所在,他将媳妇偷人的原因归结为赤脚医生像牲口一样的撩骚,将原因归结为媳妇本就是个狐狸精,不安分守己,不克守妇道,是从娘家带来的骨子里的骚情。当他把所有的错误都归结给别人的时候,内心就获得了释然,得到了解脱。他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以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的身份去谴责,甚至谩骂这对狗男女。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那么快,那么轻巧地过去。他越是想着这件事,越是骂着这对奸夫淫妇,他的内心越是痛苦和憎恨。他的谩骂在村子里,不仅没有引来同情,相反,却招来了背后,甚至是当面的嘲笑。

    渐渐地,他不仅憎恨这对男女,甚至连着憎恨起村里所有的男男女女。他恨不得把自己头上戴着的绿帽子,一点点地扯下来,撕碎了,贴在村里所有男人的头上。只有更多的人跟他有了一样的遭遇,他才会觉得,自己的痛苦对冲了,减轻了,他的心里才能得到一点点的平衡。

    一段时间后,二两半见着村里人,眼神变得诡异而多疑。谁都好像在笑他,谁都好像在背后说他,谁都不像是好人。他的行为也越来越令人讨厌,怎么招人烦怎么来,怎么让村里人不舒服,怎么干。

    村里人看他又活成了光棍,还带着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娘,再主动招惹他,似乎良心上有些过不去,于是平时招惹他的频率也就变少了。就是偶尔拿他开开玩笑,也是懒得真正搭理他,逗逗他而已。

    八十年代末的江南农村,物质并不发达。然而,越是在这样物质并不丰富的时候,精神才能彰显出他的力量。平时一句简单的问候:“忙啊!”“吃了吗?”都能显示出令人羡慕的分量来。村子里,谁跟你打招呼,跟你打招呼人的多与少,衡量着一个人的人缘,展现的是人际关系的多寡。在大家都平均贫困,穿着一样蓝绿两个色系衣服的年代里,人缘是村里人最大的财富,比物质还金贵。

    而二两半似乎从生下来开始,就缺少这种财富的眷顾,以至于他的媳妇偷人,跑回了娘家,直到离婚,他几乎没有听到一句安慰的话,没有收到一点关切的眼神,没有一个人来给他来帮腔。有的,倒是男人们投来的诡异眼神与粗鄙玩笑,还有女人们在与他斗嘴时,直白的讽刺与不屑。

    二两半不仅是生活中的光棍,在情谊上也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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