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锯树
人一死,日子就好像过得特别的快。转眼就到了五七。
这天一早,果儿带着杏儿来到了白果树底下,跪着烧了纸钱,并给大树磕着头。
早起的女人们在井边涮洗着衣物,远远地,静静地看着她们,不敢打扰,但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来娣走了都有一个多月啦?诶,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人啊,真是简单,眼睛一闭,一个多月就没了。”
“谁说不是呢?人活着不就是一口气吗?这气一上不来,就交代了。”
“今天这两个孩子怎么在白果树底下烧纸啊?有什么说道没?”
年长一些的女人看着井边的小媳妇们心里有疑问,一下子来了兴致。
“我跟你们讲,这里面可有故事啦。”
几个小媳妇一听,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聚了过来,等着故事开场。
“巫来娣啊,家里人丁单薄,她娘一连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结果她前头的两个哥还没长大,就死了。为了保住来娣,她娘就发愿,把来娣过继给了白果树,这才让他活了下来。”
故事一开始,就充满了玄幻,媳妇们更有了兴趣,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催着年长些的女人:“快说,快说,一会儿我还要下地呢。”
“后来,来娣嫁给了巫树林,日子过得倒还不错。他们家果儿还是坐床喜呢?”
“啥叫坐床喜?啥叫坐床喜?”一个小媳妇好奇地追问着。
“不要插嘴,别理她,你继续讲。”旁边的媳妇嫌她烦,打断了追问。
年长些的女人见小媳妇这么好奇,就故意停了下来,挑逗道:“坐床喜啊,就是结婚的当晚,就那什么了?懂了吧?”一群女人随即跟着嬉笑了起来,惹得小媳妇一脸的通红。
“大姐,他们不懂这些。他们啊,早就提前喜过了。他们这些年轻人啊,见面没几天,就喜上啦!”旁边的媳妇拿小媳妇打起趣来。
年长些的女人继续讲道:“来娣也怕自己的孩子像他两个哥哥一样,活不长,就学着老人的做法,将孩子过继给了白果树,所以才叫果儿啊。”
“噢——”听故事的女人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们今天来,是在给白果树还信呢!来娣走了,得告诉一下白果树。诶,这两个孩子苦啊,难过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说话间,女人被触动了情绪,脸色上多了一丝阴沉的感觉。
突然有一个媳妇像发现什么新奇一样,说道:“听说了吗?来娣出殡那天,不是下暴雨吗?坟坑里全是水。果儿不肯让她娘泡在水里,跳下去就用手捧着水往外舀,几个人都拉不住。一身的泥浆啊,把几个挖坑的人都惹哭了。诶,不能想,想着就揪心。”
“好啦,好啦,不要提伤心的事了。快讲讲,那后来杏儿怎么来的?”小媳妇不依不饶地追问。
“怎么有的!怎么有的?你说怎么有的?”年长些的女人冲着小媳妇又是一顿打趣。
“巫树林啊,你别看他一副怂人的样子,平时蔫了吧唧的,他那老封建的思想还特别严重。他特别想要个儿子。果儿生下来的时候,是个丫头,还好,是头胎,他也不好说什么。可是他的心里啊,一直有一个疙瘩,非要来娣给生个儿子不可。那段时间,他们家里过得困难。来娣又要强,一心想着给家里建几间瓦房。她白天到大青山上捡石头,一担一担地把石头挑下山,放在平地里,再请人用拖拉机拉回来。可能是负担太重了吧,一连几年就是怀不上。”
“那后来呢?那后来呢?”追问的小媳妇性子急,亦或她是真的有事,一会儿要走开。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后来啊,后来是巫树林弄得勤快,就怀上了呗!”媳妇们听了,又是一阵带着心领神会的嬉笑。
“生下来啊,又是一个小丫头。这下巫树林气得不得了啰,就差把孩子丢到河里去了。要不是来娣拦着,杏儿说不定,生来下就被送给人家了。”
“现在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还这么重男轻女。要是我,就跟他离婚。去他妈的。”小媳妇跳了起来。
“你说得倒轻巧,等你有了孩子再说这样的话吧。来娣为了小的也能活得长,干脆也过继给了白果树,就叫杏儿。这两个孩子其实也就是白果树的孩子。”
聚拢的女人们听着过往的故事,目送着烧完了纸钱的两个孩子往回走,不由在心头涌起一股怜意。
随着果儿和杏儿的离开,说话的女人们放松了许多,声音也随之响亮了起来。
“要我说啊,我们女人就是命苦,要帮着生孩子,生了孩子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这生男生女难道是我们女人能决定的吗?如果我家那口子跟我龇牙,我立马回娘家,谁高兴给他生儿子,谁生。”小媳妇的气还没有消,发着横。
“你啊,跟我们差着辈呢。时代不同了,人的想法也不一样。我们这辈人啊,认准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做官要饭,怎么都是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得认命。”
“来娣也是,再想不开也犯不着寻死啊。大不了离婚!现在日子离了谁不能过,何况还有两个孩子。”小媳妇还生着气,争辩着。
女人们正说着话呢,不远处传来了拉锯的声音。两个眼尖的媳妇一看,是二两半正在锯着被雷劈下的白果树枝。
经过一个多月的日晒风干,断枝的叶子早已掉光了,只留下了粗细不一的僵硬的枝干。二两半有气无力地拉着锯,“呲嚓,呲嚓”的声音有一声没一声的传来。虽然声音不是很响,但已经影响到井边媳妇们的聊天了。
对于不满意的人,屁大点儿的事情,都会引起人的厌烦,更容易招来无端的挑衅和指责。二两半就是这样一个不被人满意的人,今天他又摊上事了。
“喂,二两半,这树枝是你们家的啊?白果树是全村的,你不能说锯就锯了吧?”小媳妇正觉着气没地方出呢,冲着他就来了一句。
二两半一抬头,见是小媳妇在怪他。
“二两半?二两半也是你叫的?你嫁过来才几天啊?拽什么东西?”
二两半是村里人给他起的诨名。平时年长的这样叫他,他也只好忍了。小媳妇这样叫他,他就觉得窝气,来火。
“咦——真是一大早遇到个黑包公了,你的脸也没那么黑啊!你脸大,管得倒是挺宽啊!”二两半一开口就直指小媳妇脸大而圆的遗憾。乡下有一句话,叫腿粗要人命,脸大毁一生。小媳妇的脸大,就怎么也排不进漂亮媳妇的行列,这是他的遗憾,也是软肋。
“我锯树,关你屁事啊?再说了,那天要不是我跑得快,人就被它砸中了。这根破树枝,连赔我的医药费都不够。树枝落在我们家门口,不是我家的,还是你家的啊?”二两半停下了手里的锯子,一只脚还搭在树枝上,怒目圆睁。
年长的媳妇见他们就要斗上嘴了,就想打个圆场:“小二子,这树枝是村里的财产,你想要,得跟栋梁支书说一声。你这样锯了烧火,也太可惜了,这么粗粗大大的,可以打张小八仙桌了。”
二两半战斗的火苗刚被点燃,哪里听得进这些劝告:“凭什么?凭什么?掉在我家门口的,就是我的。你们是咸萝卜干吃多了吧,尽放咸屁。这个管你们什么鸟事?别说是根破树枝,就是人,掉到我家里了,也是我的。”
几个媳妇一听笑起来了,小媳妇逮着了出气的机会:“鬼才会掉你家里呢,掉个老母猪给你还差不多,你啊,猪都嫌你懒!”
“你们几个老娘们,送给我,我都不稀得要呢。当心,你们的男人也被寡妇勾搭走了,自己只好喝药水。”
二两半的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媳妇们隐秘的痛处。几个年长点的媳妇觉得支嘴已经解决不小受到的侮辱了,她们操起棒槌,提着水桶骂骂咧咧地,就冲了过来,“别走,有种你别走,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你个光棍条子,看你有几个卵子经得起老娘捏。”
“你他妈的站着别动,看你怎么痛快死的。”
见情势不妙,二两半丢下锯子,转身呲溜一下,跑回家去了。
女人们见他跑了,也没有穷追,只是用骂声传达着内心的愤怒。
一个女人把水桶里的水一股脑儿全倒在了树枝和锯子上。这样的爽脆远比直接倒在二两半的身上来得更加的解恨,也更有侮辱性。见桶底还有一点水,她就拎起来一扬,直冲着二两半家的门就浇了过去。可惜水少,半路上就落了下来,只是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像一支长长的梭镖,射向这个胆小且嘴硬的男人。
“男人啊,就是缺管教。”年长些的女人狠狠地盯着二两半家的大门,嘴里的话似乎是在教导身边的姐妹。
“我跟你们讲,这男人啊,不管教就成不了人。你们要记着,家里的钱啊,一定要女人管,千万不能给男人管。来娣就是管不住男人的钱,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的。你们不晓得,他家巫树林在采石场上班,工资从来不交给来娣。来娣种田,养鸡、养猪的钱,还要交给他管。我劝过她多少回了,不听啊。说什么夫妻两个,还分什么你的我的。现在好了吧,跟寡妇跑了,鸡飞蛋打了吧。”
她的这一席话,又激起了媳妇们的好奇,都眼巴巴地盯着,期待着下文。
“反正啊,人死了,我也不怕得罪谁了。要我讲啊,来娣也是活该。我们可不能像她那样的活法。活了四十多年了,就是没活明白。他男人不光不给家里钱,还让他出去借,七拼八凑,才买了个拖拉机。当时在村里也算是头一份。按道理讲,这日子得往好里过了吧。不承想,这拖拉机倒成了个祸害。”
“怎么就成了祸害了?”
“李寡妇的男人前几年不是在水泥厂出事了嘛,厂里为了照顾她,就让她到食堂里帮厨。采石场和水泥厂正好顺路,她就经常搭巫树林的拖拉机,这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
李寡妇名叫李娟,嫁到白果树十多年了,一直没能生养。再加上丈夫的突然去世,她像一件无主的商品,失去了主人的庇护,却招来了更多觊觎的眼神。
李寡妇虽然丈夫死了,但不影响她照常把自己打扮的清爽可人。再加上天生的有几分姿色,就是不施粉黛,也照样是绿叶群里的一朵水仙,把水泥厂里那些干体力活,出蛮力的男人们看得眼馋口水流的。
在水泥厂食堂帮厨的日子里,不时有男人明里暗里的想在她身上偷腥,而唯独巫树林每天一副蔫不溜秋的样子,对她似乎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一直后来,她主动在山路上拦巫树林的拖拉机,顺道搭他的车,才算是有了交集。这样处下来,日子长了,巫树林不仅用拖拉机带着她,上车下车,还等着她,帮她拿东西,即便偶尔有了肌肤上的轻触,也没有表现出其它男人那样的情欲和骚动。
李寡妇经历了丈夫死去的痛苦期,也经受着情感空窗期的寂寞与无助。她既有对过去丈夫的留恋不舍,其实也有对新情感的渴望与希冀。一个女人,一个死去丈夫的女人,一个处于矛盾纠结中的女人,许多男人想着在她身上得到情欲的满足,而像巫树林这样,能给他帮助且没有明显邪念的男人,显得有些特别。
一天的大早,又是漫天的浓雾,土坡的凹地里,雾堆叠得对面也看不清楚人影。巫树林的拖拉机出了村口,却没有见到李寡妇等在路边。他停下车来,站在路边等着。好一刻儿工夫,才见李寡妇一路小跑着,气喘吁吁,一身香汗地来了。她的跑动搅起了身边的雾气,在打着圈儿地流淌着。身上花露水的味道伴着浓湿的雾气飘进了巫树林的鼻腔。
在化不开的雾气中,汗水将她那的确良衬衣浸得透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将身体包裹得如同刚刚出浴一般。巫树林走过去,接过李寡妇身上背着的东西。就在双手交接的时候,目光锁住了李寡妇那如同赤裸的身子,那对白得刺眼的双胸,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抓住了李寡妇的手。李寡妇像收到信号一样,丝毫不停留地将身体贴了过来。
两个人不管不顾地,没羞没臊地,在大雾的清晨,白果村外的坡岗下,在渺无人烟的山路上,在拉石子的车斗里,纠缠得像两股油锅翻转的麻花,搅得雾气四散奔涌,搅得太阳羞羞得半天没敢出来。
“我听说,她男人死得可惨了,被绞进了水泥料斗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压成了一个方块。咦,想想都瘆得慌。”
“赔了六万多呢!”又有人插嘴。
“六万多?老天,我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多大的一堆啊?老天,这个死的值了。”
“啊呸,这说的什么话?你就是个钱迷。六万块钱能换一个人命啊?”一个女人怪道。
“要说,我们都不李寡妇,她李寡妇可厉害呢。死一个男人,顶了六个万元户。他们家婆婆和小叔子想来分钱,一根毛都没有要到,不懂打了闹了多少回,最后还闹到乡司法所去了。”年长些的媳妇毕竟在村里待的时间长,情况掌握得比较多,信息量也大,让听得人觉得过瘾得很。
“每天天不亮啊,巫树林就开着拖拉机去采石场,李寡妇就在村外的路上等他。他们俩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村里没人懂。有好几次被放黄鳝的老金头看到了。”说着,她又指了指躲在屋里的二两半,“还有这祸害。一大早不知道从哪个野女人的被窝里起来,撞见了好几回。”
“怪不得二两半好像有气的样子,原来他也想着李寡妇的心思哪?”
“谁知道呢?你得去问他。这狗啊,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偷腥。二两半啊,人没出息,但嘴巴碎啊。他小喇叭一吹,村里没人不知道了。可能,可能就剩来娣不懂了。”
一个媳妇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来娣得胃癌,他巫树林不也出了钱的吗?也不能说一点情分没有吧。”
“老婆生病,他不出钱,还是个人吗?再说了,来娣胃癌是早期,不严重,医生说不用花大价钱。老婆得了这种病,他不拿钱出来看,以后在村里还有路走吗?”
“喂,你不要打岔。”小媳妇又急了,“快说说,说说他和李寡妇的事。”
“后来就没什么了。这种事啊,成了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了。就瞒着来娣一个人呢。自从来娣得了病,巫树林三天两头说拉石头忙,晚上就不回来住了。”
“肯定钻到李寡妇被窝里去了。这寡妇干柴烈火的,谁架得住啊!”小媳妇很肯定地自言自语道,“诶,做女人,真可怜。真有了事,连个通风报信的都没有。哼,我得把钱看紧了。这男人一有了钱,歪心思就多了。”她像豁然开悟一样,边说边端起了洗好的衣服,起身走了。
一个人起头离开了,这一群聚拢着的女人们,就像白果树上的白鹭一样,一下子就散开了,只留下了这个年长一些的女人。她因为说话勤,耽搁了洗衣裳,现在得抓紧补上。
她扬起棒槌用力地敲打着衣裳,眼神中流露着情绪宣泄后的舒爽,又像是心里又增加了些心事。他一边捶着衣裳,一边还不忘抬头看一眼二两半家的大门。
二两半被吓得躲在家里,还没敢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