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雷劈
又是一天来了,天亮了。
夏季的白果村,天亮得特别的早。但村里人醒来得,似乎比清晨更早。
上千年的传统,已经让他们养成了伴着露水日出而作,伴着露水日落而歇的习惯。虽然时间进入到了20世纪80年代的最后一年,但农民们的生物钟似乎还停留在过去,承袭着许久以来的习俗,保留着长久的传统节奏,没有因为时代的递进而发生大的变化。
清晨,才五点多一点,村头的白果树下,就已经聚起了人。
白果村的名字,就是由这棵树得来的。
村里的老人说,这棵树是当年巫家的祖先,在隋朝的时候栽下的,离现在已经有一千四五百年的历史了。
传说巫家的老祖在当时的隋炀帝手下当差,关系还很铁。后来,隋炀帝在扬州遭遇了宫变,死了。巫家祖先不愿与篡权夺位的人同朝为伍,又没有回天转运之力,于是,就愤然辞官,回归了乡野。
他拖家带口,由长江北岸的瓜洲古渡向南,想一路南下,重回福建老家。不承想,过了长江之后,车马就迷了路,远离了官道,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连绵不绝的大青山。
数十里的大青山,不见人烟,却有难得的山势温婉,水情丰沛。再加上丘陵起伏,移步换景,气蕴怡人,也就拽住了巫家祖先前行的脚步。
停车驻马之后,巫家老祖再从风水上仔细观瞧,更是让他心生眷恋。
脚下这片土地,北依大青山,两条长溪像手臂一样环抱左右两侧。他停车驻足的这片高地,绝对是一个卧虎藏龙的兴盛之处。
被眼前景致和风水运势深深吸引的巫家祖先决定,举家在此安营扎寨,就有了这个村子。
也是祖上荫德,多做善事,巫姓族人开枝散叶,人丁兴旺,村子也就越来越大。虽然后来经历千年,族人四散各处,开枝散叶,但巫氏宗脉还在这里,还在白果村。
当年祖先种下的白果树,经历岁月更迭,战乱烽烟,却幸免于难,还粗壮得惊人。如今,四五个壮年汉子合抱才能抱得过来。树荫盖下来,有一两亩地大小。远远地,七八里开外,就能看到村里的这棵古树。白果村,是村子的标志,是村子的魂。
树大好乘凉,自然白果树下就成了小广场。为了方便村里人吃水,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在离树二三十米的地方打了一口水井。年深日久,井圈上被绳子拉出了深深的凹痕,光洁得像油浸过一样,它似乎在告诉大家,这井的年岁也老大不小了。
井水养树,树荫罩井。人在树下坐,风从四面来。这里是村子最热闹的地方。
太阳还没有上树梢,硕大的白果树上停歇着上百只的白鹭,远看像开满了白花。
今天,是果儿娘巫来娣出殡的日子,一树的白花,看上去,更像为死去的人,张开了一张巨大的魂幡,高高地立在村头,安静且肃穆。
树荫下已经聚集了几个睡不着而早起的老人。他们呆呆地靠墙坐着。从外观上看,时代的发展在丘陵深处的白果树里,似乎没有带来太多的变化。
“文革”后期的标语口号在村子的墙壁上隐约可见。分田到户给小农经济带来了新的活力,村里已经开始显现出贫富差距的苗头。各家各户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各家自扫着门前雪,个体利益追求的热情开始在农民的心中疯长,现在很少有人再提公家和集体这类词了。
白果树下,村里最热闹的公共区域,大家喜欢聚集在这里,却没有人去真正关心和关注这里。
井口周围铺的青石已经少了好几块,像老人掉了的门牙,那么扎眼,却一直没有人去修补。村里人来来往往,从略显破败的井台边走过,像每个平淡的日子一样,无声无息,无动于衷,却也免不了磕磕绊绊。
白果树下这堵长长的墙,其实是村支部的后墙。一长溜,有七八间瓦房的长度。墙上曾经抹过的石灰经不住风雨的侵蚀,有些地方已经剥落了,但还隐约留着十多年前的印痕。硕大工整的宋体字依稀可见,“阶段斗争一抓就灵”。
斑驳的墙体不仅剥落得厉害,刷上的白石灰水也早已经泛了黄,发了灰,有些地方还长了霉,像男人脸上的胡茬子,又像女人脸上的雀斑。
墙根下是一片瓦砾,长满了青苔,破落又肮脏。在大字的间隙里,歪七扭八地贴着一些纸条写的小标语,有几张字迹还没有完全褪干净,还能看得清楚。“严厉打击投机倒把……只生一个好……”
老人们坐在墙根下,衣着老旧,生机微弱,显得比这些标语还要破损,还要沧桑。
历史的老旧感铺满了进村的路。
几家勤劳的媳妇已经早早地到井边洗衣裳了。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有节奏地响着,清脆得很,撞着附近的墙壁,回响着,传得很远。
不远处,一个男人缓缓地向白果树下走来,引起了洗衣女人们的一阵骚动。
男人走到井边,俯下身来,打了一桶水,梗着脖子,直接把脸伸进桶里浸了起来。一会儿,才抬起来,胡乱地抹了几把,把手一甩,“啊,舒服。”
“又是一夜没睡吧?”有人问。
“守了一个晚上,打了一个晚上的牌。才刚散,回去补个觉去。”男人说着话就想抬脚走。
“他家巫树林回来了吗?”有女人停下手里的棒槌好奇地问。
“回来?要回来,早回来了。老婆都死了几天了,今天下午都要出殡了,你说他会不会回来了?”男人没好气地回道。
“怎么会这样?这种千人踩万人骂的事,他也做得出来?”问话的女人自言自语,又像感到惊讶,无法接受。
有女人插嘴了:“所以说啊,男人啊,没有一个好东西。良心都让狗给吃了。他跟来娣谈恋爱的那会儿,像狗一样天天围着她转。现在人死了,连收尸都不回来,畜生不如。来娣这辈子就毁在这个男人手里了。”女人狠狠地捶着衣服,好像衣服得罪了她,在撒气。
“怎么没有好东西,不要一泡屎坏了一井水哦。你家男人不好?我不好啊?要说,都是你们女人,骚,勾人魂。她李寡妇勾死了自己的男人,还不够,现在把巫树林的魂也勾走了。我看,这下,他们是再也没脸回来了。”男人看似在解嘲,其实也在发泄着心头的不满。
“你说世间还真有这样的人啊,老婆死了,自己倒跟别的女人跑了。两个孩子也不要了,戏都不带这么演的。这人心怎么这么狠,这么毒啊。是铁打的,还是狼心狗肺啊!”
“不过说回来,还是李寡妇厉害,能让巫树林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私奔,连死了人都不回来。看来,这寡妇的床,上得来,下不去啊!”
棒槌声,打水声,和着女人们的笑声、议论声、埋怨声,惊醒了树上的白鹭,三三两两地飞散出去,像飞出的信使,又像消散的希望,飘远的白花。
树下的老人们听着这些男男女女的议论,有个别人听烦了,直着嗓子吼了几句:“一大早的,嘴巴闲得难受啊。有事没事的,死人的事还能说笑啊?你们手脚也快点。今天来娣出门,没事去看看,帮帮手脚,尽点乡里乡亲的情分。就两个孩子在家,后事不知道会办成什么样子呢。”
捶衣裳的女人将棒槌举在半空,没有落下,应着老人的话音回答,“奶奶,知道啦,我把衣裳晒好了,就去。”
唢呐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了,再次像刀片一样划破长空,撕扯着白果村人的心绪,让人的心里感觉丝丝的发凉。
栋梁支书天麻麻亮就来了,他歪着头,像是因为头太重撑不住分量似的。他搬了张凳子,坐在已经被卸了顶的东厢房门口,指挥着左左右右。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暑热毫不含糊地又笼罩住了白果村。
姑朋亲友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拎着纸钱,带着哭腔,远远地刚踏上白果村边的田埂,就放声大哭了起来。这哭声首先表达的是对死去人的不舍与哀伤,但同时也是向村里人传达他们来了的信号。见有亲友来了,果儿和杏儿远远地迎了上去,见人就是一跪。来人赶忙将姐妹俩扶起来,但同时,哭声便更响了。
村长巫永胜腰里挎着一捆白布和孝衣,喘着粗气,匆匆地走来。看样子,怀里的东西分量不轻。他径直走到另一间厢房里,将东西交给了帮忙的女人们,随即又走了出来,将果儿和杏儿叫了进去。
不一刻钟,果儿和杏儿出来了,一身的白衣孝服,头上顶着麻袋。
村长巫永胜领着他们,挨家挨户去磕头,寻求帮助。
村里人其实心里也早有准备。这么多年来,困难中邻里间的互助已经成为贫困生活中的一种习惯和道义、责任。无论谁家有了过不去的困难,只要有可能,只要没有深仇大恨,没有老死不相往来,村里人都会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这似乎成了白果村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也是大家心甘情愿的遇事规则,已经深深地潜藏在为人处世的血脉之中。
果儿娘寻了短见的事,这两天在村里已经传了好几个来回。大家在骂她的丈夫不仁不义,骂李寡妇没脸没皮的同时,把更多的注意力和同情心都留在了两个孩子的身上。见果儿和杏儿一身孝服穿着,上门来磕头求助,一家家的,三块五块的,都掏了出来。也有日子过得好的,大方点的,十块八块的,也舍得往外拿。
农村的分田到户已经有段时间了,改革开放也有了些时日,但丘陵深处白果树的日子,农民们的生活并没有得到质的飞跃。村子里大多数的男人都在村后大青山的采石场上砸石头,烧石灰。稍好点的,在采石场边上的水泥厂上班,卖的都是苦力,挣的也都是汗水钱。一个月八十一百的,也只够供孩子上学、老人吃药,维持日常的家用开销。家家日子过得都紧巴得很。
有些家里手头过于紧的,用袋子装了头二十斤的米或面粉,自己扛着送到了果儿家里。当果儿和杏儿在村子里磕了一圈的头,回到家的时候,口袋里已经塞了满满的小票,从几毛到十块,鼓鼓囊囊的。
门前的竹楼梯下,也已经堆了一堆的粮食,各种颜色和质地的袋子,装满了村里人的同情与关爱,堆砌在了巫来娣灵堂门外的墙脚下。
午饭过后,该起灵了。
一个男人朝着门外的方向,冲天一声大喊:“走——啰——”,四个精壮的男人双臂一用力,就将果儿娘的棺材抬了起来。
唢呐将压抑已久的声音放声嘶吼起来,撕裂着凝重的暑热,夹着锣鼓点,把人心搅得直想抽搐。
果儿和杏儿的嗓子已经哭倒了,只能发出沙哑的呜咽声。她们一人一边扶着棺材,缓缓地走出家门。后面帮助的几个男人有的放鞭炮,有的撒纸钱。有两个男人像抢东西一样,手捧着门板,就等着棺材一出门,就将大门的门板装上。这是农村的风俗,人一出门,就得上门板。门板一上,大门一关,生死永隔,不再回头了。
果儿娘是本村的独生女,娘家人丁单薄,也已经没什么人了,所以亲戚朋友并不多。加上她年纪轻,走得早,晚辈少,年龄又小,所以送葬的队伍并不宏大,准确地说,是有些单薄和零落。
棺材在前头走着,后面跟着细细的,并不长的送葬队伍。吹吹班子走在最后,和着队伍的哭声,时高时低,时短时长。今天,吹吹班子的人真的十分胎气,十分的卖力,震耳的声音放大着活人的哀伤,凄冷的音质,像在倾诉着巫来娣一生太多的悲苦与不甘,作着生命最后一程的呐喊。
按风俗习惯,棺材出了门,不能走回头路,中途更不能落地,得一股脑儿送到墓地里去。
经过村里人家门前的时候,有情有义的村里人,会点上一盆火,烧上几个纸钱,给巫来娣送个行。果儿和杏儿也要停下来磕头感谢。
果儿娘的人缘不错,不大的村子,走走停停,就花了近半个小时。
就在棺材出村口的时候,突然起了大风,眼见着天黑了起来,紧跟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夏天的暴雨毫无征兆,来得突然,来得激烈。送葬的队伍没有准备,被淋了个正着。黑沉沉的云像山一样压了下来,夹着雷声,盖过了送葬的唢呐。
雨越下越大。起初,送葬的队伍还能坚持,不一会儿,后面跟着的人就被雨水冲散了,纷纷躲回了村子。只有果儿、杏儿和四个抬棺材的男人坚持着往前走。他们不能回头,这是老礼儿,无论如何得把棺材送到墓地里去。
雨点像黄豆粒一样打在果儿和杏儿的脸上,妖风正劲,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来,似乎要将棺材掀翻。抬棺材的男人不敢再往前走了,再走,连人带棺材都会被风带走的。
有经验的支书从村里追了过来,歪着头站在雨里,雨水打在他一侧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往脖子里直灌。他朝着棺材的方向,运气大声喊道:“不要走了,不要走了,下水塘,下水塘,站在水里,等雨停了再走。”
听了支书的喊声,他们六个人就近下了路边的水塘。这时候果儿才发现,和大雨相比,水塘里是暖和的,身体顿时不觉得冷了。四个抬棺材的男人,因为可以站稳了,也可以换个肩膀用力了,心里也安稳了许多。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炸雷贴着他们的头顶滚了过来,头顶的天空像楼板一样在震动,震得果儿耳膜生疼。
炸雷过后,村里的人群似乎又骚动了起来。一个男人冲出村子,朝着正想回头的栋梁支书大喊:“支书,支书,不好啦,白果树遭雷劈啦!”
顺着声音,果儿、杏儿和四个男人转过头,向村里望去,但他们不能动,只能远远地看着。
支书已经全身透湿,招呼着大家离白果树远点。
“离树远点,离树远点,打雷天不能站在树下,危险,危险。”
当支书赶到白果树边的时候,白果树一根大腿般粗的枝干已经被雷劈断了。好在,主杆还在,伤口处在暴雨中正冒着白烟。
支书问朝他喊话的男人:“伤到人了吗?伤着没有?”
“没有。好悬啊,那么粗的树枝,贴着二两半家的房子就下来了。但是连墙皮都没伤着。还真神了。”
“阿弥陀佛,没伤人就好,没伤人就好。这是有多大的冤屈啊,连白果树都被劈断了。”
支书一句轻声的感叹,被村里人听在了耳朵里,记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