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人的欢迎仪式
一九九四年九月三日，西贝区所内。
看着两侧大通铺边不断投来的审视目光，我的心情就犹如清荒江上的浪花。
起伏不定，晦暗不明。
号房的号头叫宋元峰，他在盘问了我一番后便不再理会我，不过转身之际他的嘴角勾出一丝诡笑：
“晚上有节目啊，准备一下。”
准备？
准备什么？
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鉴于宋元峰那对凶神恶煞的青光眼以及其他人讳莫如深的表情，我识趣的没有再开口询问。
只是嗫嚅着喃喃自语：
“节目，什么节目……”
“当然是新人的欢迎节目喽！”
“！”
身后不知何时绕来了一个大光头，卤蛋似的光头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着实吓我一跳。
我想，他应该是准备为我解惑，当即给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神情。
然而让我毛骨悚然的是，见我面露感激后他突然咧开森森牙齿，嘴角拉出一个比宋元峰还要诡秘的笑容。
“别逗他玩了。”
远处角落里窝着的宋元峰突然开口，大光头高晓瞬间便老实巴交的不再说话。
“先去洗洗澡，去去晦气吧。”
宋元峰说道。
我点了点头，准备洗澡。
“大马猴，晚上你睡他旁边吧。”
刚进厕所，身后便传来宋元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谢谢宋哥，谢谢宋哥！”
那谄媚感谢的声音让我莫名其妙。
后背也莫名的生出些古怪的凉意。
我还是按部就班的洗了澡……
“我叫高晓，你晚上睡我旁边。”
刚揩干水出来，大光头便凑了过来和我说话。
不是睡大马猴旁边吗？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睡我和大马猴中间。”
高晓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补充道，而我则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
这个名叫高晓的大光头其实是一个话痨，他在我旁边不停地问东问西。
问到了我是个孤儿，问到了我刚成年，问到了我的案子，甚至还问我喜欢穿什么颜色的鸟笼……
真是莫名其妙！
我暗自腹诽。
慢慢的，我才发现这家伙其实并不是啥话痨，而是一个话耙子。
话耙子是俗话，意思就是专门套人话的人。
不过我的事情是没什么不能讲的，索性他问什么我便答什么。
高晓问：“动机，动机呢？”
“仇杀？怒杀？劫杀？情杀……？”
“没有动机。”
我如实回答。
“不会吧？无冤无仇的？”
高晓明显不信我话的表情。
他饶有兴致道：“西贝区这么大点儿地，我还真没听过什么时候出了一号叫苏乾的人物了。”
他脸上的不信任和嘲讽不言而喻。
放在以前，我心中多少有些愤懑。
但现在，我没那心情愤懑。
见状，高晓继续追问：
“杀的谁？”
“他们说……”
“他们说？”
高晓一愣，这尼玛是什么回答，还他们说，难道你杀人连是谁都不问？
天底下还有这么离谱的事？
“条…子…”
我说，高晓这才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
“说是叫楚楼吧好像……”
“楚楼！！！”
我有些过于敏感了。
突然的一声尖叫吓我一跳，一瞧却是那青光眼宋元峰“噔愣！”一下站起了身来。
刚来的时候，心脏不好真的很容易出问题。
“你说他叫什么？你再说一遍！”
宋元峰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了我的面前，一双大手死死的钳住我的肩膀摇晃。
他瞪着眼睛望着我，让我双肩吃痛的同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了。
心想，这怕不是进了人家的老巢了吧？
看宋元峰和高晓一众人马的样子，我心中打鼓。
若这楚楼是他们亲友兄弟或是大哥，那他们还不得活撕了我？
“快说，是与不是？”
“红浪漫的楚楼？！”
见我犹豫支吾，宋元峰又用力的晃了晃我的肩膀。
没办法了，我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是，就是红浪漫那个楚楼！”
我如实回答，心想着人死卵朝天，不死在人间。
要赌就赌一把不知道答案的回答，也不枉那种刺激。
“好！好！好！！！”
听见我的回答，宋元峰顿时连吼几嗓子“好！”，他的大手用力地拍打着我的肩膀。
巨大的力量顿时让我卸下了心理负担。
看来这一把未知的结局我是赌对了！
“我血亲血亲的好兄弟！你怎么才来啊！”
“我等你等得好辛苦啊！”
眼前凶神恶煞的大汉突然涕泪横流，其反复无常震惊得我无以复加。
“宋哥就是被楚楼给弄进来的……，而且那厮在把宋哥弄进来之后还霸占了他的女友。”
高晓在我耳旁轻语，我这才恍然为何眼前的壮汉突然泪目。
原来是感情决堤了。
莫不是，那日红浪漫歌舞厅包厢里面的女人中有个就是宋元峰的前女友？
我开始胡思乱想……
不过……什么叫我怎么才来？什么叫等我等得好辛苦？
宋元峰的措辞，我是不敢恭维。
吃过下午的“翡翠白玉汤”后我才知晓，原来宋元峰在外面也不是什么安分分子。
人称“青眼枭”的宋元峰，也是盘踞于灰色地带的人物。
而“青眼枭”有一个死对头叫“红香客”，正是那红浪漫歌舞厅的老板楚楼。
他之所以会落到如今这个局面，正是因为楚楼给他布下的一个“天手迷局。”
“难怪，难怪……”
我喃喃道。
我想，“青眼枭”这个外号倒是贴切，没有挫了他那一双青光眼的威风。
不过让我有些好奇的是，按宋元峰现在眼睛里面青光的面积来看，他应该看不见东西才是，居然还能看得见人。
“节目取消，以后，苏乾就是我宋元峰血亲血亲的好兄弟！”
末了，宋元峰搂着我的肩膀喊了一嗓子，我有些受宠若惊。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节目，但现在看来，该不是好事。
“谢谢宋哥。”
我连声道谢，现在的我，也比前些时日更加圆滑了。
到了晚上，高晓才凑到我身边给我讲所谓的节目故事……
高晓说，新人的欢迎节目，其实就是新人进来前三天陪老犯玩儿的花活。
如今所里都叫流氓改造，其节目自然也不堪入目。
我突然有些庆幸自己赌对了。
不过当晚，我还是睡在了高晓和大马猴中间。
大马猴满脸麻子，眼窝深陷，颧骨很高，两颊无肉……
他的面相不禁让我想起了那句“两颊无肉，神仙难斗”的相面话。
不过我已无所畏惧。
通过今天的观察我发现，外面人调侃的那句话真没错：
“八字眉，三角眼，犯罪分子都这脸。”
至少在这个时代错不了。
然而即便心无所惧，当天晚上我还是失眠了。
古怪的气味和古怪的环境让我翻来覆去的不自在。
我本以为今夜都要望着头顶的钨丝灯度过，然而在夜半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了动静。
我的表情变得可谓精彩……
高晓这厮，竟然在被窝里结印，见我没睡，这厮捯饬得更有劲儿了！
刀鱼睡我忍了。
呼噜声和臭气我忍了。
脑海中各种挥之不去的回忆我也忍了……
可高晓的举动让我忍无可忍。
胸口早已郁积的郁气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一样。
我“噔楞！”一下站了起来。
“啊——！”
我发出一阵惊叫。
一个踉跄差点从铺上摔下来。
霎时间，大部分人都被惊醒了，迷迷糊糊的开始咒骂。
宋元峰也醒了，但见是我，他又睡了下去。
毫不夸张的讲，我是真的要疯了。
大马猴！
这厮睡觉竟然是睁着眼睛的。
他瞪着我，活像死不瞑目。
这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啊！
我在心中骂了几遍，而后又老实地躺了下来。
“他就那样，习惯就好。”
过了一会儿，高晓停了下来，他有气无力的对我开口。
“……”
我已无话可说，算了累了毁灭吧！
……
明天我要换个位置。
我终究还是无法直视“大马猴”胡赛的尊容，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会出现他那双骨碌碌的瞳仁。
这一夜，我失眠到了天亮。
更可气的是，胡赛早上起来还同我招呼，“昨晚睡得可还好？”
“还行吧。”
我笑得有些勉强，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因为宋元峰的缘故，这些老犯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胡赛说，因为以前在外面吸食毒品的缘故，他脸上沉着了大量的毒斑。
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麻子，原来不是。
他因为吸毒在腿上留下了好多毒疮痊愈后的疮疤。
密密麻麻的狰狞可怖。
胡赛的眼睛问题也是那段时期吸毒导致面部肌肉失活而留下的后遗症。
……
下午号房送来个新人，是个投机倒把的中年人。
晚上的时候我终于见识到了他们口中所谓的欢迎节目。
古时候收监得先用番黄打一顿，是为“杀威棍”。
而现在，虽然形式不太一样，但叫做“杀威棍”也毫不夸张。
整整一个晚上，那家伙都在惨嚎。
他没办法不嚎，宋元峰和他的“打手”们轮番上阵。
第二天驻所医生便宣告这位“壮士”英勇脱岗。
听见诊断结果，我的心没由来的突突。
而且这还不算完，欢迎节目要持续三天三夜。
第二天晚上宋元峰叫他关灯，让他把悬在头顶六七米高的钨丝灯关了睡觉，结果他硬是一晚上都没能合眼。
这四面高墙哪来的开关？
开关灯是上面巡视干的事，让被囿于这囹圄之地的囚犯关灯，无异于天方夜谭。
我本以为第三天这家伙会被折磨到崩溃，谁知道他运气不错，第三天又送来个新人。
是一个犯了流氓罪的老头。
老头来的时候挺精神的，甚至还主动干这干那。
可惜的是宋元峰并不买账。
他当然不会给这老头子上一顿“杀威棍”。
可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玩法。
“你才来，肚子里面油水足，还适应不了这里的饮食，所以你的馒头就不用吃了。”
中午和翡翠白玉汤的时候高晓直接拿走了老头的馒头。
“不过你放心，我们也给你准备了调养身体的东西。”
因为老头年纪确实不小了，所以宋元峰他们给他准备了“牛肉干”和“扎啤”调养身体。
调养效果也十分显著，吃饱喝足愣是没到十分钟老头就着急忙慌地跑到了厕所里面。
好家伙，足足窜了三天！
两根四指粗的咸萝卜条子，一碗从地下打来的深井水，比任何增强肠动力的保健品都要管用。
老头整个人都给拉脱相了。
其实这些都还好，里面的人最痛恨的是強奸和扒窃，对付这些人，宋元峰他们还有更狠的招。
什么天天坐飞机，什么烟蒂喂兄弟……
在这里，我通通见识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