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何所惧
“恩。”
已经够轻手轻脚,看郑复东还是醒了,鞠其奇手上阖门的动作更放轻。
郑复东裹了裹身上的被衾,调了个方向,声音还是朦胧,“没事儿,铁,我本来就没怎么睡熟。”
鞠其奇已挂起外衫,坐在床沿,“睡吧,明儿再跟你说。”
郑复东蹭蹭脸旁的枕头,“恩诺,睡了。”
不多会儿微微轻轻的鼾笛声便从郑复东的鼻腔里断续传出。
床边人抿着唇低头发呆了好久,才有了上床进被窝的动作。
。。。。。。
第二天清晨,众人堂厅忙活。
郑复东右肩挂着条糙巾。
木盆借着左腰侧的力抱着。右手“啪唧啪唧”地撩出盆里的清水打在地面上。
鞠其奇在他后面,竹扫帚呲呲划过地面。
打过水的地面好扫的多,没有尘扬起,全都被扫成半干不湿的絮泥团团。
“欸,昨晚咋送餐那么晚才回来?”
鞠其奇微微直起身,这片的角落扫的差不多了,左手臂搂着大竹扫帚的杆儿,右手叉腰。虽说是春天,早上干活一会儿,身上也微微渗了点薄汗。
“客人留我多聊了会儿天。”鞠其奇说完,看了会儿子郑复东。郑复东老实人一个,再好的朋友他也不刨根问底私下聊的话。
果然,郑复东没深问。
可他不主动问,他倒是想主动说,“我…”,一想到现在在做事,左右看看周围都是小厮,东家和驿站管家就在柜台那边,不方便现在说…“晚点跟你说。”
“啊?啥?”郑复东肩膀耸高,脖颈一歪,他身体易热、汗早就起来了,脸上和颈上的汗蹭着身上挂的糙巾。
这片地扫完了,鞠其奇左手搂着扫帚,右手顺带接过郑复东手里的空盆。“我说,晚上请你吃卤大肠还有卤牛肉片。”
郑复东有空手去拿身上挂的糙巾了,“真的?好嘞,好哥哥你再添点水米酒好不。”糙巾把整个头脸还有脖后颈的细汗都擦干后,舒爽了许多。
大男人整这么肉麻,鞠其奇瞟了一眼郑复东,就提溜着扫帚和盆往放置打扫用品的楼梯角落走。
。。。。。。
鞠其奇提着食盒和小灯回来前,郑复东已经将他们房里的小几和矮凳擦得干净。小几贴着墙,墙上悬着半拉窗。
还是亥时刚过不久。
鞠其奇回来了,小橘灯从竹灯柄上取下来。灯壳上有个小铁环,挂在窗户钩上——小几和几上的饭菜有了光。
这个小破房在小厮院里的东北角落,不和其他人住的通铺宿房挨在一起。哥俩这两年不少夜话都是在这小破屋里聊的,不怕别人听了去也不怕吵着旁人休息。
房小,窗更小,就半拉。
小几矮矮的,贴着这带半拉窗的墙。不难看出,这小几也是半拉。上面有深深浅浅的划痕,木质面上微微发着包浆的滑亮,温润的滑亮包裹着那些长长短短的划痕,时间的摩挲让它们柔和许多,不再那么狰狞。
鞠其奇和郑复东拉开地上的矮榻凳,各自坐小几的一边,太矮了,半坐半盘膝。
本来小破屋啥也没有。
窗也没有。搬进来那天开的窗,没敢开太大,一是怕小破屋承受不住,再是小屋配大窗破坏了美感。墙还多钉了横七竖八好几根条子,来支撑这个墙面的半拉窗。
小几也没有。从驿站的旧物堆里翻翻找找——原来这个是个食厅里的桌面,用的时间太久,桌腿都磨损的长短不一晃晃悠悠。这个桌面被他们从旧物堆里翻出来时,好大一块被虫蚁蛀得糜糜碎碎。两人把它搬回去,大概和小破屋的剩余狭小空间比和了一下,拿锯子把蛀碎了的那一半锯了,拆了旧桌腿,重新找了根木杵子,锯成三段,再装钉上去。刷了层油,三腿小几矮是矮了点,平时放置个东西倒也是够了。
矮榻凳也没有。也是从旧物堆里翻的,原来是和客房的床配在一起的脚榻,一条脚榻被去头去尾再中间一锯,就变成了两张刚好和三腿小几作配的矮榻凳。平时不用的时候,把这两张凳往床铺下面一缩,小破屋就有了人站立和走路的空间。
屋子不大,东西简单,却也这么珍惜地用了两年。鞠其奇边倒水酒在两个杯子里,水酒香香甜甜,醺醺的米香扑鼻让他有些恍惚。
没兜圈子,迟说早说都得说。
“我后日要走了。”鞠其奇抬眼看下郑复东。
郑复东夹着蒜香大肠的筷子顿了一下,“我知道。”
这小子怎么口气比往常更爽朗。这呆子这么希望他快点走?“你知道?”
“恩,我知道。”肥肠头有嚼劲的很。“这小地方留不住你。”
鞠其奇没应声。默了一会儿,也拿起筷子夹下酒菜。
酒过三巡。
窗开着。云顺着风飘向别处,月亮重现天边,就那么洒进来。
“其奇,我不像你那么大本事,年纪轻轻就走过南闯过北。刚认识时,你才二十岁,你同我说过十六岁你从家里跑出来后,去过虐东淘珠子、下过锦辽当水手、还挑过担子卖过街锣鼓馄饨、庙会里捏过糖人儿、倒卖过西番来的瓜果。我堪堪比你大两岁,现下二十又四,却也从小到大只在这祁彦城郊附近徘徊过。说句不怕你笑话的,祁彦城城内我都还没进去呢,说土包子,哼,恐怕说的就是我这种吧。”
郑复东嘲弄了自己几句。
鞠其奇举了个杯,郑复东和他碰下,两人喝酒,继续添。
郑复东继续道:“其奇,你不怕吗?对未知路的惧怕和不安你当真半分都没有吗?”
鞠其奇酒不上脸,酒性和酒量都不错,几杯下肚,仍然头脑清明。“这有何惧?”
望着窗外悬月,坦白,“我曾有无数瑰丽的梦境在午夜间。挂有双重太阳的淡紫穹空,黄灰落成的断截山道,汽涌波横的琉珠海域,永不落日、又永是黄昏的城,铁,你知道吗?我甚至梦到过我是一只白肚皮的胖鸟,有着鹅一样的掌蹼,我趴下,用圆胖胖的肚皮贴着尽是冰雪的地面,作力一冲——我就滑起来了,我身子向左扭扭就左转,向右扭扭就右弯,躲避着冰雪地面上突起的石头和冰棱,风在耳边呼啸,告诉我,我好自由啊——然后地面地势微翘,我被抛到了空中,弧线过后,一头扎进了海水之中,沉沉浮浮,周围全是细细沫沫的冰泡泡,几个沉浮下来,我的头探出水面,双翅划着划着,周围透明晶莹的大冰块与我作伴。铁,你知道吗,有意思极了。”
郑复东听的也入了迷,那样瑰丽无限的梦真的存在嘛。
“我于幼时,庇于家人翼下,不敢结交外界,那时,做过梦魇,噩梦在胁迫我、在威压我,我恐惧于梦境,吵着闹着不肯睡觉。”鞠其奇抿了口酒,继续道,“后来长大了,我找到了心中所欲所想,虽然我也在绕弯路,但主线我心中明白就好。我开始接纳新世界一般的梦境,里面几近都是我未曾听过见过的。未知在恐惧时带来的是恐惧,未知在期待时,我越享受梦境,梦境总能给我极致的观摩和体验。我想,这个现实世界也一样。所以,未知,何所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