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丝
等铐子拷上晋军的手时,贺昭发现他心情平静。
主席把烟递到他嘴边:“又替人挡灾了?好想洗手不干了吧?”
他歪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低头咬住主席递上的烟。
主席替他点了火。
贺昭隔着厚玻璃望着晋军。
“咔哒”门开了。
飞雲走出来:“我们可以走了。”
“判多久?”贺昭问。
“不要紧,派人监守他一个月就好了。他有别的事要做。”飞雲说,“毕竟他是受命做别人的监护人,这种麻烦事都塞他手里。他从来就没在这些事里占过上风,来这里没有十回也有七八回。一回生二回熟,大家都知道怎么一回事,没想着真要关他也懒得专门派人押他。他从来不躲,因为关了他就没人接手这些事了。”
“这么倒霉?人都在里面了,还有事等着他?”贺昭无奈地笑了,“他不长记性啊?有一回,下一回不这么做不就得了?”
“他说每一回的处理办法都不一样,结果都一样。”飞雲说。
贺昭哭笑不得:“居然陪人陪到牢狱之灾,是条汉子。等下人就出来了,对吧?”
飞雲:“对。”
“你赶不赶时间?我再送他一趟,他不是要回家么。”贺昭说。
飞雲看了一下时间:“大概也不赶时间的,我下班了。”
“那行吧,是我占用你一点私人时间,一会儿请你吃茶。”贺昭说。
飞雲:“碍,见外了。部队有纪律,不能多吃多占。”
“什么叫多吃多占?”贺昭让他把装备卸了,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我请的是飞雲,又不是飞副将。你想一人吃两人份,我还不乐意。”
晋军走出去时,看到这两个人还坐在外面。
贺昭抛着钥匙往外走。
三人去到晋军的出租房时,贺昭发现晋军并非什么出身名门贵族,而是寒门子弟。
贺昭应该早就知道的,哪家正经子弟身上透着这么重的匪气。
自走出监狱,晋军就一直没有什么话说。
贺昭问:“有人跟着,很不习惯?”
“他不是不习惯,是心情不好。他每回都这样,看样子好端端的就是话变少了。”那位同学说,“我跟着他也好几回了,这期间他吃喝饮食所有费用都会经过我公费支出,他习惯得很。”
“心情不好?”贺昭又问了一句。
这句话是他问晋军的。
晋军很是怠惰的样子:“在人心情不好的时候问这句话礼不礼貌?我心情蛮好的,公费吃喝。”
“你这人发脾气真有意思。”贺昭说,“不害人,还听话,够闷骚。”
晋军:“”
飞雲纠正:“那叫闷在心里。”
晋军:“好好好对对对,各位讲的都很有道理。”
四人一同去饭馆用了饭,飞雲开车送人回去时接了一个电话:“你好。”
“开车不好接电话。”贺昭伸手挡住他的话筒。
“好了,到了。”晋军说,“我要走了,多谢各位款待。”
飞雲停车,两人与他挥手告别。
飞雲就此停在路边,对着电话一连说了好几声“好”之后,挂了电话。
贺昭没去问他什么事,想来都是些家中私事。飞雲也没讲,左右不过是家里催他与淮惊星成婚的事。
车子驶入街道,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慢吞吞地往前挪。
贺昭等得有点不耐烦,透了口气,又低声抱怨了一句“折腾”,歪头靠在玻璃窗上准备打个盹。
飞雲“嗯”地应了一声,应得极为老成。
“我没问你话。”贺昭说。
“我知道。”飞雲又应了一声。
路途遥远,车子要一直开到凌晨三四点才能赶回江南。
他们一路无言。
车子里放着郑欣言的《上心》:
“若我极困倦你奉上祝福
世界中万大事陪我克服
无人像你多么上心
给你一百分难得有情人……”
斑驳陆离的霓虹灯光从车窗一一掠过,像绵延无尽的绸带。
上次听这首歌还是贺昭撇下江南独自驾车追上车队南货北运的时候。当时对周舒瑾失望透了,他一边开车一边哭,哭累了就想吐。
贺昭熟稔地摸出口袋里的烟盒抽出一支烟放到嘴里,旁边的人不算严厉但很清晰地咳了一声。
贺昭举起的打火机停在半空,看了看飞雲的脸色。
他又咳了一声。
贺昭无奈笑了笑,认栽地把打火机放回口袋里,卷动舌头把整支烟都卷进了嘴里嚼了起来,苦涩而辛辣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只做了那么一个动作,看在飞雲的眼里,连带那张熟悉的脸、那双散漫自由但暗流汹涌的眼睛一起,让自己心里猛然一沉——那种塌陷,那种坠落,夹杂着自己多少次不为人知的惊慌。
那是要做逃兵的崩溃感。
歌曲慢慢唱着:
“无人像你多么的上心
所以别离后周遭也陆沉
情人若要走一千亿个可能
真相不知怎去追寻
一向极愚笨我不懂发问
极戏剧性快乐却短促
美满生活并没有继续
或注定结局我没有这福……”
飞雲目视着前方,路灯在他眼里投下的光随着距离的变动忽明忽暗:“你要吃下去”
贺昭不做声,正慢慢嚼着一条口香糖。
飞雲扭过脸发现他早已经把那支烟咽下去了:“好端端的人为什么喜欢抽烟抽烟的嘴跟烟灰缸似的,你跟他接吻他不嫌你啊?”
贺昭道:“都是烟鬼。”
两个烟鬼在一起整个屋子应该都是烟味,亲吻是烟味,衣服上也是烟味,头发丝也是烟味,但周舒瑾要求他的保洁们做到毫无痕迹,他的所有东西都要是本来的气味。
正因此,贺昭偶尔会嚼口香糖,清洗换衣也变得频繁。
飞雲发出一声叹息:“这样能有用吗?”
贺昭:“这个问题答案因人而异,我很难回答你。”
飞雲忽然降下车窗,伸手抽出贺昭的烟盒动作干净利落往路边垃圾桶扔了出去:“真他妈烦!”
“哐”一声。
“我私人财产……”
贺昭看到飞雲脸色正恼怒,正说一半的话吞进肚子里了,只好摇摇头作罢,歪到一边打盹。
就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车子已经停在了枕风十里的小巷口。
“你怎么不叫我跟你换着开?开这么久很疲劳,容易出交通事故。先去飞府,你下车我把车子开回来就行”贺昭低头看到自己身上披了件外套,捡开认了一下,是飞雲常穿的冬日冲锋衣便装款式,想来是他在为刚刚扔了烟的事跟自己道歉,笑了一下,“没事,不要紧的,家里有事烦心?”
飞雲没说话,麻利地停车靠档光掉车子里的设备,下车准备走回飞府。
“枕风十里有你睡觉的床铺,你也可以在这里睡一夜。”
飞雲虽是留下了,却不能马上入睡,他坐在传送带旁边放了一张纸准备写字静心。
常常是十几岁的读书人才有这样的兴致。
见状,贺昭说:“你到我办公桌上写,东西不能翻。”
飞雲道了谢,换了位置。
贺昭洗漱出来时路过门口,见他已经凝精聚神进入佳境。
次日,贺昭起床时见到飞雲趴在桌上睡着了,桌上所有东西皆不曾移位。
地上放了好几张宣纸:
第一张是“愿除旧妄生新意,端与新年日日新。”
第二张是“辞暮尔尔烟火年年,岁岁念安安。”
往后那几张也是这两句话。
笔锋锐利,力透纸背,字形结构稳重而有力,端正而雄健。
在此之前,贺昭都忘了新年这回事。
人很难在当下察觉到命运埋下的盲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