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
“庄主!不好了!有人打过来了!”
“什么叫打过来了?谁打过来了!”宁无恨率先起身,大声质问。
这一晚上破事太多,他老头子快憋不住了!
那弟子被宁无恨的架势吓得往后倒爬两步,颤颤巍巍地大声回话:“外面人说,说我们庄主挟持楚王殿下!”
目光再度聚焦在那张只有两个人的桌子上。
袖子很好地掩盖住颤抖的手,喻从意整个人处在盛怒之后的战栗,死死咬住艳红的唇瓣。
她打他了。
她从未打过喻长行,一次都没有。
喻从意现在很想问他疼不疼。
但是无数双眼睛盯着,金戈铁戟的声音仿佛近在耳侧,容不得她这点微不足道的后悔发芽生根。
“喻长行,这又是你设的局,是吗?”
喻长行缓缓扭过头,指尖轻触她打过的部位,还火辣辣的疼。
她碰他了。
真好。
乘着笑意的双眸抬望向喻从意,倒映出她的影子:“我说我并不知情,师父信吗?”
眼见喻从意左手又要扬起,喻长行眸色一凌,扣住了她高举的手腕死死攥住。
喻从意冷声道:“松手。”
“所以师父不信我。”喻长行四指扣住她纤细的手腕,拇指上抬,摩挲着她微凉的掌心,“为什么不信我呢?”
“你三番五次找云生麻烦,叫我如何信你。”
喻从意左手不断使力挣扎,却意外地挣脱不开。
以至于她没未曾注意到喻长行眼底一闪而过的期待与受伤。
“松手!”
一股力量从外侵入扣住喻长行的右手,宁负卿冷沉的声音自二人中间响起。
“你凭什么叫我松手!”
“你抓疼她了。”
这话倒是好使。
喻长行果真犹豫片刻,松开了手。
喻从意白皙的手腕上泛起令人瞩目的红,一看就知道他方才使了多大力。
她扯下头上半盖的红绸随手放在桌上,转目看向整座大堂:
“今夜让各位看笑话了。殿外有人趁机作乱,我铸剑山庄从未挟持过什么楚王,事实究竟如何,在座都心知肚明自能分辨,之后恐怕还要请大家做个见证。
“现在,烦请诸位前辈稍安勿躁,待我与云生出去解决外患,再来赔罪。”
说罢她一手牵起宁负卿,一手拽着喻长行的袖子,就朝外走去。
宁负卿顺势递给身边弟子一个眼神,他立马会意,前去取剑紧跟其后。
“师父,我也要牵。”
“滚。”
说是滚,喻从意攥着他袖子的手更紧了,生怕他真的滚。
他们一路走到铸剑山庄大门,站在高处眺望,整座城被突然的压抑笼罩。
隔着一百八十八级台阶,赤甲红盔的将军陈瀚青骑/着棕黑大马站在阵前,身后的人隐匿在暗色中,瞧不清来了多少。
“宁庄主!新婚快乐!咱们陛下宽宥仁慈,您要什么不好,非得挟持楚王殿下!”
他嗓门大,喊得树影都因他摇曳几番,落下几片枯叶。
喻从意和宁负卿都没这么好的嗓子陪他拉山歌。
“云生,我送他过去吧。”喻从意眼底浮上一层愧疚,“无论其中弯绕,毕竟与他有关。”
“今日之事,是我对不住你。”
宁负卿摇头,目光自二人间游走,忽然低声道:“阿意,我能抱你一下吗?”
“不能。”说话的是喻长行。
“闭嘴。”
喻从意没搭理他,犹豫着上前微微张开双臂。
宁负卿俯身用力地将她拥在怀里,柔软的触感充盈满怀,鼻尖萦绕着独属于她的药香。
他在说服自己。
喻从意是他的妻子,喻长行只是她的徒弟。
她会回到他的身边。
喻从意从未被人这般抱过,被宁负卿向来隐藏得很好的不安的气息,几乎是顷刻间包围了她。
宁负卿的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当中。
她微微踮脚,将下颌靠上他的肩膀,安抚着轻拍他的后背:“只要抱一下就可以吗?”
她看不见宁负卿的表情,只能听到耳畔传来的闷声:“还可以要更多吗?”
“等我回来,抱多久都可以。”
她拿出最大程度的耐心,完全不顾身后喻长行逐渐苍白的脸色。
宁负卿主动结束了这个拥抱。
“去吧。”像每个嘱咐妻子的丈夫般,眼里的温柔都要溢泄,“我等你。”
喻从意点头,同喻长行二人并肩走下台阶。
宁负卿望着他们的背影,眸色沉沉。
见二人下来,陈瀚青嘴角上扬,大声道:“喻掌门,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绝代佳人。”
“听闻掌门医术当世无双,不知——”
“南疆来的‘五日散’,你还能不能治。”
喻从意脚步一滞:“你说什么?”
“师父……”
虚弱的轻唤声同时响起,喻从意僵硬地扭过头,就见喻长行唇角蜿蜒流下一条血迹,就这么直直倒了下去。
她眼疾手快地接住喻长行,手刚抚上他的脉搏,就听陈瀚青高喊:
“逆贼喻氏胆敢伤我楚王!将士们,为殿下报仇,冲啊!”
陈瀚青率先带头策马一路奔上,长刀高举朝着喻从意就要挥下。
喻从意俯身护住喻长行的身体,却见一道寒光划破长空,凌风忽起。
马鸣惊啼,眨眼间陈瀚青身下的棕马横倒在地,连带着他都摔倒在地。
前面的士兵看着主帅狼狈倒地,纷纷急止住步伐,后面的看不见情况一股脑往前冲,踩踏声哀呼声此起彼伏。
喻从意看着翩身落在自己身前的宁负卿,手中持着与他赠她那把相似又有些不同的剑。
“云生!”
“这里交给我,你带他回去。”
二人视线短暂交汇,喻从意点头,一手托起喻长行肩下,一手抬起他的膝弯,逆着无数弟子奔跑的方向而上。
宁负卿确认她安全后,聚精会神对付眼前。
比起真正上阵杀敌的军队数量,陈瀚青本人水准与这支队伍都有些不够看。
他是朝臣,能使唤他来得唯有二人。
结合沈择赢当时送来的信与回玄菟郡一路埋伏的刺客水平,宁负卿几乎笃定,背后之人想要的不是喻从意的性命。
而那个喻长行……
陈瀚青从地上爬起,半边脸上沾了灰尘,高高在上的姿态因这一跤摔得荡然无存,反而有几分滑稽。
他气急败坏,仰头对着宁负卿忍不住嘲讽道:“宁负卿,都成王八龟了还护着呢,你是要谋反吗!”
“不请自来,扰我婚宴。”宁负卿唇角勾笑,眼底一片冰冷,“我忍你们很久了。”
两方对峙,水火难容。
每个人都专注眼前,故谁都没发现层层树影之中闪过的黑影。
喻从意抱着喻长行一路回到铸剑山庄,正撞上前来观战的宁无恨。
“喻掌门真是好本事,我铸剑山庄百年太平历经数代,因你闹出这么多祸事!”宁无恨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目光扫到喻长行时一顿,“这小兔崽子什么情况?”
喻从意顾不上他那些难听话,忙道:“我要一间空房!”
宁无恨一股气憋在心口,被她一句话堵得不知道往哪儿发泄,随手指了个弟子:“去去去,你带她去。”
“夫人还要什么都给她办了,别来烦我。”
“多谢。”千言万语也不是这个时候说的,喻从意跟着弟子快步朝里,一路走到一间干净的客室。
“热水、纱布,再把我的药箱子和酒拿来。”她将喻长行放在软榻上,拉开原本紧闭的屏风,“放外头就好,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进来。”
喻从意原本住的客房离这儿就不远,等她摘去头上繁复的饰物,随手用带子系笼长发,东西也一应送来了。
喻长行脸色苍白,唇上没有丝毫血色,静静躺在那儿。
他想和她说两句话,但是四肢酸软无力,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汉王,明德帝,七日服药。
原来如此。
他猜到汉王要利用自己对师父不利,一路上步步提防小心谨慎,仍想不到从哪儿里入手。
结果从他得知喻从意要成婚时,这一场布局便拉开序幕。
明德帝命汉王贺宴,汉王理所当然将信息传给自己。
因他一贯这般行事,喻长行并未多有怀疑。
他放心大胆地食用毒药,是笃定汉王不会让自己死在半路,而见到喻从意以后总有办法解开其中的毒。
结果根本不是七日服解药,而是五日。
他们是算准了在喻从意婚宴当晚毒性发作。
喻长行一路饮食都由专人打理,想在其中掺杂解药轻而易举。
至于他以为的解药,保不准是什么。
而所谓的“挟持”。
明面上,明德帝依旧是派汉王来贺,喻长行出现在这里变成了私自离京。
消失了个亲王出现在铸剑山庄,“劫持”变得合情合理。
是他害了师父。
气急攻心,喻长行猛地又喷出一股热血,整个白衣领子沾上点点猩红。
喻从意忙从箱中取出匕首,浇上热酒,没有丝毫犹豫地朝着自己掌心划了一刀。
划破皮肤的刺痛感传来,洇出一道红线。她眉头都没皱,渡到喻长行口中。
“别怕,师父在,不会让你死。”
温血顺着喉咙滑落至五脏六腑,灼烧般地感觉侵袭喻长行周身。
不知道为何,他好像能开口了。
“师父……”虽然还嘶哑得厉害,但够用了。
他手指努力抬起,喻从意一怔,试探地探手过去,被喻长行轻轻搭住:
“师父……你、别担心……”
“有人,帮他……”
二人心知肚明。
这个他,是宁负卿。
这话出口,喻长行终于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
幸好。
他也留了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