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68-71
这一刻,满殿上下,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宫女身上。
天子威严, 从上压下。
对这些自打进宫来便知道皇帝手握生死的人而言,实是一种强大的威慑和恐怖。众人能看到她面上迅速地失去了血色, 紧紧压在地面上的手掌却用力地攥紧了, 仿佛陷入了巨大的挣扎之中。
她恓惶地朝着地上磕头:“回禀圣上,奴婢背后无人指使, 不过是见姜二姑娘区区一伴读,入宫之后却谗言唆使长公主, 哄骗殿下,处处皆要与其他伴读不同。奴婢等本是尽心伺候, 长公主殿下从她房中出来却要说奴婢等伺候不好, 又说内务府苛待。奴婢一时不忿,又听别宫传出汪公公率人查宫一事,鬼迷心窍之下便想出这陷害之计来。还求圣上、太后娘娘饶恕……”
“哐当!”
紫檀雕漆长案上的一应摆设都被扫落在地!
沈琅也是历经过宫廷之争的人, 岂能看不出这宫女是在撒谎, 顿时盛怒,道:“胡说八道, 到这时候还贼心不死! 王新义,叫人将她拖到宫门外庭杖, 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王新义便要领命。
萧太后却在这时皱了皱眉, 瞟了下面那宫女一眼, 轻轻抬起手来, 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幽幽地叹了一声气。
王新义脚步立刻停住。
沈琅也看向了她:“母后,可有不妥?”
萧太后道:“大晚上公然在宫门外打打杀杀,六宫上下都来听她叫唤不成?妃嫔宫人太监还睡不睡觉了?想想都让人头疼。原本是没查明究竟是谁搞鬼,如今既已揪出这么个线头来,顺藤摸瓜是早晚的事。便是要审问也别在宫门口,不如着人押去慎刑司。”
姜雪宁听到这句,只觉讽刺:这就忽然见不得打打杀杀的了?不久之前老妖婆还手一挥喝人来,要将她押下去庭杖审问,说出来的话同沈琅一般无二。这才过去多久,就忘干净了?
张遮眉头忽地微蹙,看了太后一眼。
沈琅却是醒悟过来,道:“是儿臣疏忽,忘记母后病恙方好,宜当静养。王新义,改将这宫女扔去慎刑司,让他们今晚都别睡了,把人给朕问清楚。”
“是。”
王新义算郑保半个师父,能混到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早练成只老狐狸了,长了几条褶皱的眼皮一掀,颇有几分怜悯地看了这小宫女一眼,便一挥手。
左右立刻上来将宫女押走。
嘴里更是立刻塞上了一团布块,被拖出去时连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徒劳地瞪着一双惊恐的眼。
沈琅高高地俯视着姜雪宁,道:“姜侍郎在前朝也算是为社稷、为朝廷鞠躬尽瘁,今日虽是事出有因,然也是让姜二姑娘颇受了一番委屈。王新义,明日你亲去内务府,着人拨下赏赐,以宽其心。待慎刑司那边拷问出结果,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姜雪宁便道:“臣女叩谢圣上恩典。”
但她心里却有隐隐然的预感,此事到此为止,这个“公道”多半是讨不回了。
人押去慎刑司审问,一时半会儿出不了结果。
慈宁宫乃是萧太后寝宫,她要休息。
此刻一有一干太监宫女,二有被宣召入宫查案的外臣,三有仰止斋来的伴读,人员杂乱,沈琅便道:“今日事暂告段落,都退下吧。”
众人便齐声告退。
最外面的太监宫女先退,然后是仰止斋中一干伴读,末了才是陈瀛与张遮。
刚出慈宁宫,众人便将姜雪宁围住了。
方妙一个劲儿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周宝樱却是目露崇拜:“宁姐姐在殿上太厉害了!”
连尤月都没忍住道:“真是不要命……”
陈淑仪则是凉飕飕的:“旁人都好好的,独你一个平白遭难,可见是平时不大会做人,不然谁能恨到你头上这样作弄你?”
姚蓉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敢开口。
姚惜却是一副恹恹模样。
萧姝看她一眼,微微拧了眉,只提醒众人道:“有话还是回了仰止斋再说吧,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还管不住嘴,焉知他日不会祸从口出?”
众人便噤了声。
姜雪宁从头到尾低垂着眼没作言语,闻言也只是抬起头多看了萧姝一眼。
她心里压着事儿。
才往前走了没两步,竟然碰上这时候才从外面匆匆往慈宁宫方向走来的沈玠与沈芷衣。
沈芷衣面上有些慌乱,远远看见她们便加快了脚步,走到众人面前来,便看向姜雪宁:“宁宁没事吧?”
这明显是听说了消息了。
沈玠也跟在后面,颇有些担心地望向姜雪宁:“姜二姑娘还好吧?”
兄妹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姜雪宁原本是要说些宽慰的话的,可这下反倒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干干地回了一句:“有惊无险,没有事,都还好。”
沈芷衣这才松了口气。
沈玠望着她眼底的忧心却还有些深,想起今夜发生在宫外的种种,又记起燕临的嘱托,有心想要单独同姜雪宁交代上一些,又看此刻人多眼杂,只能作罢。
沈芷衣却是转脸问萧姝:“皇兄在吗?”
萧姝打量他兄妹二人这忙慌慌的模样,倒像是偷溜去了宫外,现在才回,只道:“圣上大半个时辰前就来了,这会儿还没走,该在慈宁宫中陪太后娘娘说话。”
沈芷衣一听便提了裙角快步往慈宁宫去。
沈玠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同姜雪宁说话,赶紧追上沈芷衣的脚步。
姜雪宁回头看去,只见这兄妹二人一高一矮,顺着长长的宫道走过去时,正好与后面出来的陈瀛、张遮二人打了个照面。
二人停下来见礼。
沈芷衣与沈玠匆匆还过礼便去了。
仰止斋靠南,所在的位置更临近外朝,所以陈瀛、张遮出宫的方向与众伴读回仰止斋的方向本来相同,但为避嫌,二人在经过岔路时便转向另一条稍远些的路。
姜雪宁望着那条路,站立不动。
方妙奇怪道:“ 姜二姑娘?”
姜雪宁却在倾听自己心底那道不断清晰、不断回荡的声音,当它将她心湖搅乱,掀起波澜,她便忽然下了决定,只道:“今日若无陈、张二位大人,我姜雪宁只怕已身首异处,大恩当言谢,我去谢过,你们先走吧。”
方妙瞪圆了眼睛。
众人亦目露惊色。
姚惜更是一怔,霍然抬首看向她!
可姜雪宁谁的神情也没看,更没有要为自己解释什么的意思,说完话径自转身,直接向着陈瀛、张遮去的那条道去了。
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陈、张二人出来得原要晚些,本就在他们后面,走得也不快,她很快便追上了。
夜里提着灯笼为二人照路的小太监最先瞧见她。
接着便是陈瀛、张遮。
姜雪宁立在二人身后,躬身一拜,抬起头来却是道:“谢过二位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冒昧前来,是为向张大人亲致谢意。”
陈瀛一听,眉梢便是一挑:“向张大人道谢,那是没我什么事儿了。”
他这人惯来精明。
先前已经收过了谢危的提醒,便知眼前这姜二姑娘有些特殊处,且算起来他就是去划水的,是以对姜雪宁此言并未有半分不满,唇边挂着笑便向张遮道:“张大人留下先聊,陈某先往前边儿等。”
张遮无言。
陈瀛却已经转身,带着那小太监走了。
这一时,姜雪宁觉着像极了前世。
只不过那时候十分识趣主动走的那个人是谢危。
张遮一身官服,宽袍大袖,两手交叠在身前,望着她。
周遭有些暗,他身形也发暗。
姜雪宁见陈瀛走了,便往前向着他的方向迈了一步,没想到这条宫道平日来少人行走,原本铺得平整的石砖有一角翘出地面,正正好绊着她脚尖。
仓促之下哪及反应?
身子顿时失了平衡,往前倒去。
这一刻,张遮听到自己的心对自己说,不要去招惹她;然而他的手却如此自然地违背了他的意志,完全下意识一般伸了出去,扶了她一把。
骨节分明的五指,因常年执笔有些薄茧。
握住她胳膊时却是强而有力。
掌心那隐约的温度透过衣料,仿佛能被她的肌肤感知。
姜雪宁差点扑到他怀里去。
额头也一没留神磕在了他瘦削而棱角分明的下颌,硬硬地,撞得有点疼。
张遮不用香,衣袖间只有极淡的皂角清气。
可她愣愣地捂着自己的额头,抬起头来对上他一双乌黑的眼仁时,却觉有一股浓烈的气息将自己包围,熏染上来,让她一张脸发烫。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连忙退回去站定,拉开一个合乎于礼的距离。
——上一世她行事放肆,刚认识张遮那阵总是逮着机会便戏弄他,想看他难堪;后来却是又敬又爱,反倒不敢再对他动手动脚。这一世她实不想给张遮留下太坏的印象,教他以为她是个形骸放浪、动辄投怀送抱的轻浮之人。
她庆幸起小太监拎走了灯笼,光线不好,否则此刻面颊绯红的窘态只怕无法遮掩,暗暗定了定神,才道:“是我今日心神不定,没注意脚下,多谢张大人了。”
一怀甜软馨香忽地远离。
张遮五指间空了,有冰凉的冷风穿过他指缝,他慢慢地蜷握,重将手掌垂下,慢慢道:“皆是举手之劳,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这话听着也很耳熟。
他倒真跟上一世一个模样。
可终究不是上一世了。
她还没有伤过他,也没有害过他,更没有累他身陷囹圄,累他寡母遭难亡故,一切都可以是全新的开始,而且她没有嫁给沈玠,也不想再当皇后。
姜雪宁小心翼翼地将一切秘密都藏到眼底深处,不让它们悄悄溜出,只望着他身影道:“宫中险恶,机巧遍布,连陈侍郎今日入宫也不过敷衍推诿,张大人却肯查明真相,还雪宁以清白,便高过这世间尸位素餐之辈良多了。”
张遮默然无言。
过了许久,才道:“下官不过是局外人罢了,姜二姑娘身处局中,往后万当小心。”
对着此刻的她也称“下官”么?
姜雪宁觉着这人真是谦逊。
她道:“那是自然,在这宫中还要待上一阵子,我怕死得要命,岂能让他们轻易害了我去?”
“……”
张遮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握得紧了。
她怕死,也怕疼。
那彼时彼刻身陷宫廷重围时,他眼前立着的这位昔日皇后,该是付出了何等的勇气,才敢舍了自己一命,去换他一命?
她对他毫不设防。
张遮忽然怕自己站在这里看她太久,动摇原本的决心,便搭下眼帘道:“姜二姑娘有防备便好,夜深天晚,下官于内宫不好多留,先告辞了。”
姜雪宁心里便空落落的。
但转念一想,能见着他已经很好了,不该再奢求更多。
是以弯起唇角,目送他。
只是没想,走出去两步之后,张遮脚步一顿,竟然停了下来。
姜雪宁眨了眨眼:“张大人?”
张遮侧转身来看着她,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问,可最终还是开口道:“姜二姑娘同姚小姐一起为长公主殿下伴读,听闻曾为在下之事起过争执。姚小姐曾因退亲想过诸般手段,不知真假?”
“……”
她与姚惜、尤月在仰止斋中的争执竟已经传出去,都为张遮所知了?
姜雪宁怔了一怔。
紧接着又想,天下的确没有不透风的墙,传出去也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张遮此刻问起,她又该不该答呢?
姚惜曾想过种种手段甚至想泼人脏水,都是真的。
可她毕竟有私心,若对他说了,好像打了人小报告一般。
若是隐瞒呢?
眼前问她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是张遮。
姜雪宁终究无法对着他撒谎,但“是真”两个字也不知为什么就说不出口。也或许是那一刻她心里某一种猜测与期许压着她,让她一颗心狂跳,忘了要说什么。
张遮看她模样,便道:“我知道了。”
姜雪宁吓了一跳:“可姚小姐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张大人若看了她复所回复之信函,也该知道。为什么还要问?”
张遮垂目,只淡淡道:“退亲。”
他要退亲。
他不喜欢姚惜。
这样的两句话,忽然就从姜雪宁脑海深处浮了出来, 像是两块石头一般砸进了她的心底, 打破了她强作的平静与镇定,带来无限的欢欣与雀跃。
再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因为是张遮自己不喜欢姚惜, 是张遮自己要退亲, 而她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没有使什么暗中的手段, 她仍旧遵守了与他上一世的承诺,不算个坏人。
姜雪宁心跳快极了。
张遮说完这二字后, 便又道了一声“多谢”,一声“告辞”, 转身沿着那长长的宫道去了。
天上的明月发暗。
星光却因此璀璨。
明明这为夜色笼罩的深宫里处处都是不可测的危机, 可姜雪宁却觉得满天的光华都披在他身上,而她竟无比地想要化作其中一道,为他照亮崎岖的归途。
前面有陈瀛等他。
小太监拎着灯笼垂首。
张遮的身影渐渐近了。
姜雪宁终究觉得自己要站在原地看太久, 落在有心人眼底, 难免太露痕迹,便转了身往回走。
背过身的刹那, 笑容便在唇边溢出。
尽管今夜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已遭逢了一场几乎涉及生死的危难,可在这难得的安静里, 她竟暂时不愿去多想, 只想纯粹地浸在这种欢喜里, 哪怕只有一点, 也只有短短的片刻。
连着脚步都不由轻快。
在转过前面岔路拐角的时候, 她终于没忍住起了一分玩心,往前跳了一步。
“呀!”
拐角那边忽然传来惊吓的一声。
小太监拎在手里的灯笼都跟着晃了晃,下意识道:“大胆,竟敢冲撞少师大人!”
“……”
姜雪宁抬起头来,就看见谢危立在她面前,似乎也是没想到会有个人从拐角里蹦出来,眼底有一刹的惊讶,但待看清是她之后,眉头便重重皱了起来。
她忽然浑身僵硬。
谢危转头,目光越过她,向着她来的那条道看了一眼。
那头陈瀛与张遮刚好走到尽头。
不片刻便没了身影。
可谢危略略一想便知,这时辰才从内宫中出去的外臣,除却刑部陈、张二人外不作他想,再看姜雪宁这得意忘形模样,哪里像是才遭人陷害、躲过一劫?
姜雪宁莫名有点发怵,慢慢站直了身子,好像刚才那个一步跳到人面前的不是她一样,恭敬地欠了身,向谢危行礼:“谢先生好。”
谢危静静看着她:“便这般高兴吗?”
姜雪宁头皮发麻。
谢危只从身旁那小太监手中接过了灯笼,又向他一摆手,命他退走,才道:“我若是你,才遭人陷害,侥幸逃过一命,是万万笑不出来的。”
又来教训她。
姜雪宁听出他语气不大好,想自己在这宫中能得的欢愉也不过片刻,还不能准许人高兴高兴吗?有心要回敬两句,又想处境本已艰难,若再真得罪他,可是真的寸步难行了。
是以搭了眼帘不说话。
谢危便提了那灯笼往前走,道:“今日在慈宁宫中如何,可有看出是谁要害你?”
姜雪宁有点愣。
谢危转头看她还傻站在原地,眉头便又皱得深了些:“你不知道跟上?”
姜雪宁道:“可我不走这条路。”
谢危道:“仰止斋同出宫一个方向,你走不走?”
姜雪宁一缩脖子,终于反应过来:这可是谢危啊,人打个灯笼走前面,叫她跟,她便跟了,不听话不是找死么?
她低头跟上了。
谢危这才觉得气顺了几分,一面走一面道:“有眉目吗?”
姜雪宁先才见着张遮的欢喜,终是被这人践踏摧毁得差不多了,头脑冷下来,便渐渐觉着这冬夜的寒气已能侵身入骨。
回想起慈宁宫种种,她沉默了片刻。
然后才慢慢道:“查了是个小宫女搞的鬼,但太后娘娘说太晚了,宫门外打打杀杀不好,圣上便令人将她关到慎刑司审问,不知能不能出结果。”
谢危垂了眼,眸底是森森的冷沉,又问:“你不怀疑谁?”
姜雪宁道:“还在想。”
谢危是没料着这多事之秋,自己不仅要料理宫外种种,宫里面的这个也没半分自保之力,越想心里越压:“仔细想。”
姜雪宁便道:“有怀疑的对象,却无确凿的证据。”
谢危道:“并非一切都需要证据。”
姜雪宁一想也是:“过于关注细节是否合理,有时难免忽略大局的重要。站在山脚下的人和站在峰顶上的人,必是后者能窥全貌。”
谢危道:“这话倒合我意。”
姜雪宁心道,那可不。
须知上一世这话便是她偶在行宫正殿外头听谢危对内阁其他辅臣讲的,印象极为深刻,记了许久。
他自己说的话,哪儿能不合心意?
只是姜雪宁想起自己的猜测来,面上却难免阴云密布,慢慢道:“我虽觉着她不该是这般简单下作的手段,可也许正是我这般以为,正是与她行事不符,她才越要这般筹谋。毕竟直到此刻,我也觉着她不该如此不高明。然则纵观全局,太后态度暧昧,此人有能力收买宫女,得知那四句逆言全貌,且能提前准备好,绝非是汪荃去抄查宫禁后她得知就能办到。她必是提前很久便有知晓,今日方可从容不迫。”
谢危于是道:“那你将如何?”
他纵然可以如今日一样暗中相保,可他未必时时在,宁二若总无自保之力,便如那笼中丝雀,实在不好。
姜雪宁也不知为什么,觉着谢危今夜这接连几问,隐隐有点要考校她的意思,但此刻也不宜多想,只答道:“我并未做什么愧对人的事,那不管是谁要害我,总归是见不得我好。那我偏要过得更好,叫她看了难受。且也不是没有治她的法子,若不还以颜色,兴许觉我好拿捏,好欺负。今日她既敢叫我不爽快,往后总要叫她坐卧不定,寝食难安才是。”
这话说得沉稳。
倒像是心里有了主意。
谢危不由回眸看她。
手中灯笼昏黄的光落在她脸上,衬得这娇艳面孔煞是明媚,只是她低垂着眼帘,唇线平直,竟有一种难言的漠然。这时他才惊觉,她身上没了先才的欢喜,更没了那轻快甚至带了点羞赧的笑意。
于是意识到,是他的出现将先前的一切破坏。
谢危又觉着是自己心躁了,再一次将先才生硬的口气放软了些,问她:“刚才你怎会走这条道?”
姜雪宁“哦”了一声,又想起张遮来,眉眼才舒展开一些,道:“陈大人与张大人走这边,学生蒙张大人查清内情方能脱险,是以追过来面谢。”
虽然有些于礼不合,可她那一刻真的不怕。
就是那么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
谢危看见了她的神态,脚步忽然停下:“张遮?”
姜雪宁抬眸看他,点了点头。
谢危原本便没笑,此刻再一次打量她眼角眉梢,脸色又拉下来些许,问她:“你喜欢的不是燕临?”
姜雪宁愣住。
然而下一刻谢危的提问才更叫她浑身都炸了起来:“你喜欢张遮?”
这便是谢居安最恐怖的地方。
任谁站在他面前,稍稍露出些许的破绽,便会被他看个透彻,纵使披上一身厚厚的皮,也难抵挡!
姜雪宁竟慌了那么片刻。
可随即却想,有什么可慌张的呢?
她的的确确不爱燕临,有上一世的种种在,也不可能抛开心结去爱。
如今她不是皇后。
没有那诸多的礼法束缚,她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自己的情感。
那点点游光似的明媚,终于再一次回到她眼角眉梢,姜雪宁回视着谢危,大胆而坦诚地道:“喜欢。”
谢危凝视她没有说话。
她却又想起自己上一世对张遮的愧对来,眉眼不由重新搭了下去,只觉得舌尖心上,都泛着点苦,略带涩然地低低补道:“很喜欢,很喜欢……”
※※※※※※※※※※※※※※※※※※※※
谢危真的看了她很久。
姜雪宁觉着他目光有些冷。
谢危竟然问:“燕临知道吗?”
虽然从来没有明问,但姜雪宁大约能猜到谢危知道她同燕临的关系, 或者说, 燕临对她的心思。原本觉得这人有些管太宽,可一想起上一世尤芳吟对自己提起的猜测, 又觉得这猜测若是真, 谢危在意此事也无可厚非。
至于燕临……
她喜欢张遮他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她才重生回来多久啊?可层霄楼那一日, 那些话便是没说出口,燕临也是明白的。只是他不愿亲耳听见她把话讲出来, 才叫她不要开口。
谢危扯了扯唇角,笑意微凉:“我若是燕临, 便扒了你的皮, 抽了你这一身的反骨。也不曾听闻你往日认识张遮,便是往日里便暗生倾慕,今日一朝见了钟情也未必不是一厢情愿。你倒喜欢人, 人却未必能高攀上你了。”
姜雪宁听着前面半句但觉悚然。
听到后面这一句却是差点跳起来, 有些恼羞:“你才高攀,胡说八道什么呀!”
这模样倒像是被人踩了尾巴, 有些张牙舞爪。
谢危看她不惯。
他目光重深了回去,竟寂若寒潭:“我才说得张遮一句, 你便跳脚。这般沉不住气, 三言两语便自曝弱点, 是你宁二觉着我谢危是个善类, 足可信任, 还是你觉着世人皆善,对谁都不设防?”
姜雪宁忽然打了个寒噤。
谢危平静道:“我若是你,喜欢谁便永远藏在心底,既不宣之于口,更不教旁人知晓。今日遇着是我,暂不会对你如何;他日遇着旁人,想对付你、拿捏你,便先去为难张遮。届时你且看看,‘害人害己’四个字怎么写。倒不愧能和燕临玩到一块儿,蠢是一样的蠢。”
他说话从未这样不客气过。
姜雪宁甚至没想到他训斥自己便罢了,连燕临都一起骂了,一时只怔怔地望着他,又觉得他说得真是没有一句话错:她是高兴糊涂了,竟在谢危面前袒露心怀?
可回头一想,分明是谢危先看破了,她才承认。
心内忽然一阵后怕。
谢危也不过是吓吓她,好让她认认真真长一回记性,见她终于怕了,便知道自己说的话她听进去了,虽然也不知为何越发不快,可并无时间在这里多浪费。
他直接将那灯笼一递,交到她手上。
只道:“太晚了,回去吧。”
姜雪宁将那盏宫灯接了过来,可只有这一盏灯,下意识想问一句“那你呢”,谢危却已负手背过身去,顺着那高高的宫墙往出宫的方向走去了。
周遭的黑暗都压在他身上。
这个人同张遮是不一样的。
张遮便是行走在夜色中,也让人觉着身上有亮光;谢危离了这丈许灯光走入黑暗中后,却与黑暗融为一体,仿佛他本从中来。
才经历了查抄仰止斋一事,众人回去都是惊魂未定,还有些后怕,皆不敢就这样回房,而是聚在一起坐在了流水阁中,喝着热茶压惊。
因查出是宫女陷害,此刻谁也不敢叫宫女伺候。
阁内除去还没回来的姜雪宁一共七人。
陈淑仪事不关己地道:“也算是她运气好,胆子大,竟然敢直接顶撞太后娘娘,还敢说自己乃是臣女不是宫娥,该由锦衣卫或者刑部来查,这才侥幸等来了陈大人和张大人,逃过一劫。不然咱们怕是见不着活的她了。”
姚蓉蓉却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个细节。
当时出宫去刑部找人的正正好是当日跪在坤宁宫外面的太监。
她小声地自语道:“当真是侥幸吗……”
萧姝看了她一眼,不插话。
周宝樱却是眨巴眨巴眼,不住朝着门外看:“宁姐姐不是去道谢吗,该一两句就结束了,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姚惜脸色阴沉了些。
尤月察言观色,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这小小的异常,心思一转,想起姚惜同张遮的关系来,忽然就明白了姚惜在介意什么。
她可从来不怕火上浇油的。
当即便掩唇笑道:“救命之恩,又是雪中送炭,当然是要多说上几句的。不过倒是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张遮,瞧着虽冷了些,却是一表人才,正人君子,姚惜姐姐好福气了。”
即便知道尤月就是这么个煽风点火、四处挑事儿的人,也被萧姝与陈淑仪告诫过此人不可信,便是不远着些也不要听信、不要深交,可谁人听了这话心里能平静?
张遮乃是她未来的夫君。
瓜田李下,姜雪宁无论如何该避嫌才是!到底是乡间养大,没规矩的野丫头!
姚惜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陈淑仪当然也知道尤月是什么货色,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她难得符合了一句:“是呀,姚惜妹妹好福气。不过姜雪宁就倒霉了,此次虽然逃过一劫,可却把太后娘娘得罪狠了。如今是众目睽睽,大家都看着,太后娘娘未必会把她怎样,可往后她还要在宫中,即便是长公主殿下护着,日子只怕也难过,未必能像现在一样讨好了。”
宫里面有几个不踩低捧高?
若知道太后不喜欢还上赶着去讨好,都是找死。
陈淑仪这话一说,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却多少有些忧心。
只是这样背后编排人的话也毕竟怕被人听到。
毕竟也不是没被姜雪宁撞见过,眼下这时机又十分特殊,叫她听去误以为是她们陷害了她,那才真真冤枉,是以很快就换了个话题。
尤月想着入宫也有好几天了,再过两日便可放出宫去休沐,于是想到自己此次入宫之前交代府里的事情,忽然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自己不知道,可宫里这些人见多识广啊。
她听她们正好讲到扬州风物,便插了一句道:“听说扬州的盐商个个富可敌国,生活也甚为奢靡,只怕比咱们也不差呢。”
萧姝道:“盐行天下,这生意但凡做大点的都有钱。且江淮盐场乃是各州府首屈一指的大盐场,产盐丰富,自然盐商汇聚,相互攀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别说是比咱们,便是比宫里未必差的。”
众人都没去过扬州,听了不禁惊叹。
尤月却是目光一闪,道:“可听说蜀地自流井盐场也很出名,怎甚少听说那边的盐商有钱呢?”
这下都不用萧姝说话,陈淑仪已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蜀道天堑,向来难以通行,古来闭塞消息不传,自流井的盐场也算不得什么第一流的大盐场,怎能同扬州相比?”
看来还没人知道任为志。
尤月暗自琢磨起那传说中的“卓筒井”来,若是真,自流井也可跃居一流盐场了,若能从中分一杯羹……
正在她想细问这天下盐事的时候,姜雪宁回来了。
方妙先看见,喊了一声。
陈淑仪意有所指地笑着:“姜二姑娘怎么去了这样久呀?”
姜雪宁手中还拎着灯笼,停步站在檐下,只搭着眼帘将其吹灭,回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道中遇着谢先生,被拦下问了几句。”
众人看她不大有精神的模样,再想起她在谢危那边总是受训,便以为她是再一次没讨着好。
这下倒是莫名有些舒畅了。
周宝樱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些软软糯糯地道:“谢先生别是又骂你了吧?”
姜雪宁看众人又坐在屋里一起茶话会的架势,也不大想参与,便撒了个不大不小的谎,道:“还好,叫我明日照旧去学琴罢了。”
有几个人才不相信真这么轻松呢,都在心里嗤笑。
姜雪宁却只道:“今日着实受惊受累,也牵连诸位同我一道受了一场吓,真对不住。我有些困乏,便先回房睡了,诸位也早些休息吧。”
说完她随手将那灯笼挂在了廊下,又顺着庑廊回到自己的房内。
先前被人翻乱的房间已被整理妥当。
只是姜雪宁重新坐到那看似齐整的床榻上时,依旧感觉到不寒而栗,仿佛置身于冰冷的囚牢中。
接下来的两日,宫内出了奇的安静。
姜雪宁再没听过什么流言蜚语。
也或许是依旧在传,可没有一条再能传进仰止斋,整个世界都仿佛没发什么事一般。唯有在走过长长宫道时抬眼看见偶有宫人向她递来好奇的眼神时,她才能窥见这平静之下藏着的暗流。
那一晚偶然的撞见,似乎并没有改变她与谢危的关系。
照旧是三天两堂课,练琴不落下。
只是她心里很难平静。
谢危连着叫她在那琴前坐了几日,也难磨平她的躁意,后来便干脆不管了,只叫她在旁边坐着,他则坐书案那边,埋首案牍,处理那成堆的公文,连话也少下来。
有时候姜雪宁会想,或许这才是谢危寻常模样吧。
直到出宫休沐的前一日,她终于在御花园的角落遇到郑保。
郑保悄悄同她说,长公主殿下与临淄王殿下那一晚到慈宁宫中,为勇毅侯府求情,触怒了圣上与太后娘娘,一个被罚了禁足所以这几天不能来上学,一个被圣上臭骂了一顿罚去太庙跪了三个时辰。
她不由愣住。
郑保又抬眸望着她,眼底闪过一分叹息,告诉她,那名陷害她的宫女在关进慎刑司的当天,便不明不白死了,什么也没问出来。
姜雪宁不知自己是怎么到的奉宸殿偏殿。
她今日已来得晚了。
可谢危竟也还没来。
她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坐在那一张蕉庵古琴前,只觉屋里虽暖气烘然,可手脚皆是一片凉意。
两扇雕花窗虚虚开了小半。
有风呜咽从外头吹进来。
谢危的桌案一向收拾得整整齐齐,毛笔都洗干净悬在架上,用过的或不用的纸都用尺或镇纸压了,风来也不过翻开几页。
然而偏有那么一页竟只轻轻搁在案角。
风只一拂,它便掉在了地上。
姜雪宁的目光不由落下,过得片刻,还不见谢危来,便起了身走过去,将其拾起,垂眸看上面的字迹。
竟不是什么信函,而是一份两天前的邸报!
这一瞬,她心都沉进了冰窟!
——勇毅侯府,有勾结逆党之嫌,未查明前,重兵围府,无准不出!
“扣扣扣。”
正在这时,殿门被人敲响。
殿外伺候的小太监隔着门扇道:“少师大人那边来人传话,今日事忙不能前来,累姜二姑娘等一场,正好明日休沐出宫,也请姑娘好生休息几天。”
姜雪宁看向窗外,不知不觉,岁暮已深寒。
距离那少年的冠礼,仅剩下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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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有大事,州府有政令, 为使各部衙门知晓, 皆印发邸报,每隔几日送到官员们的手中。
以前姜雪宁坐在这偏殿里静心, 谢危便往往在那边处理公文。
但他向来是谨严的人, 带多少东西来便会带多少东西走,绝不至疏忽至此, 独独漏下这么一页邸报……
是故意放在这里,给自己看的吗?
姜雪宁无法往深了揣度。
在那小太监隔门通传过之后, 她又将这页邸报仔仔细细地看两遍,才走到书案旁, 轻轻拿起上头一方青玉镇纸, 把这页邸报同其他用过的或不用的纸页压在了一起。
次日离宫。
虽然这些日来宫中发生了许多事情,甚至连乐阳长公主都还禁足未能得出,可众位伴读好容易熬到了休沐出宫回家的日子, 年纪又都不是很大, 便是情绪再低落,也难免回升几分, 难得露出些轻快的笑容。
尤月更是高兴极了。
她这些日来已从萧姝、陈淑仪处问得了不少官盐、私盐的事情,只觉从中有大利可图。在入宫以前, 她意外从尤芳吟那贱人生的贱种手中得到了秘密消息, 已经吩咐人下去在京中寻找任为志这个人, 顺便查查事情的真假。
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天。
尤月相信, 等回府, 多半有个惊人的好消息在等待自己!
“又要同各位姐姐们道别了,没想到宫中十日说起来长,过起来短,一朝要跟大家暂别,我心里面还有些舍不得。”话虽这么说着,可尤月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只盼着休沐这两日赶紧过去,能快些重新回宫,为长公主殿下伴读,也与诸位姐姐们重聚。”
众人几乎都没打点行李。
一则不过是暂时休沐两天,二则在经历过姜雪宁险些因为一张纸倒霉的事情后,众人更不敢在出入宫廷时带什么东西,是以都轻装简从。
一大早,便往顺贞门去。
众人神情各异,基本没接尤月的话。
姚蓉蓉却是蹙起了耷拉的眉头,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道:“不怕姐姐们笑话,我胆子小,宫里的事情着实令人胆战心惊。原以为贵人们的生活都称心如意,不想也是步步惊心。唉,连长公主殿下和临淄王殿下这样尊贵的身份也会受罚……”
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
像是怕被其他人听见。
姜雪宁就走在她旁边不远处,闻言不由看了她一眼,竭力地回想了一下,也不过是记起这胆小怕事还不会说话的姚蓉蓉,上一世似乎也入了宫。
只是既不得宠,还受欺负。
若是真心惧怕宫里那“步步惊心”的日子,还入宫干什么?
她想到这里,目光便不由向着萧姝转了过去——
这未来差点成为宫斗大赢家的女子。
照旧华服加深,气度雍容,显得平静而沉稳,有那种高门世家才能养出的气魄。
姜雪宁清楚地记得,上一世自己执意想当人上人,执意想要成为皇后,所以舍弃了燕临、抢了姜雪蕙的姻缘,费尽心机地嫁给了沈玠。
整个过程虽显艰辛却并无什么实际的危险和阻碍。
这一世她与沈玠的交集已然变浅,可反而遭遇了上一世不曾遭遇的陷害与惊险,到底是因为这一世她有了变化,让暗中陷害之人心生危机,所以出手陷害,还是上一世本有这样一场陷害但她因为某种原因并不知晓,或者阴差阳错对方没能陷害成呢?
萧姝淡淡道:“长公主殿下与临淄王殿下乃是天潢贵胄,不过是太后娘娘与圣上一时怒极才加以责罚罢了,岂能与其他人并论?”
姚蓉蓉顿时噤声。
姜雪宁却是心念一转,故意露出笑容来,接上一句:“萧大姑娘此言极是。且不说天潢贵胄尊贵身份,责罚只是让他们想想清楚,不会动真格。便是真禁足罚跪几日,长公主殿下或许憋闷,临淄王殿下却未必。眼瞧就是冬至时节,正是躲在府中画岁寒图的好时候呢,殿下说不准很高兴能得着几日闲暇呢。”
萧姝原本是平静地在前面走着,听见“岁寒图”三个字时,脚步却是陡地一顿,不由回头看了姜雪宁一眼,笑道:“姜二姑娘知道得可真多。”
沈玠虽然贵为临淄王,后来更是被立为“皇太弟”,可他自来对政事不大热衷,性情又软和,一向更喜欢舞文弄墨。他有个极少为人知的爱好,便是冬月里画岁寒图。她也是上一世嫁了沈玠后才知晓,寻常人却很难知道得如此清楚。
没想到,萧姝也这么清楚。
要知道,这时候沈玠还没被立为皇太弟呢!且只听说萧姝与沈芷衣走得近,从未听说萧姝与沈玠也很熟识……
想着,姜雪宁心底冷笑了一声,面上却是温温和和弯起唇角,一副没大听懂萧姝意思的神情。
萧姝便也不说什么了。
没多一会儿,宫门已近在眼前,各府来接人的马车和轿子都等在外面。
棠儿、莲儿已经有整整十日没见过自家姑娘了。
两人都在马车前等候。
姜雪宁从宫门里出来,瞧见她二人却是一怔:这两个丫头已穿上了暖和厚实的夹袄,头面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看上去皮肤白皙,面色红润,脸上带着欢喜的笑容,一见到她便高兴得直挥手。
“二姑娘,宫里读书可没累着吧?”
“好久不见了真是想您!”
天知道没有姜雪宁在府里的日子,她们这两个大丫鬟过得有多舒坦。月钱照领,也不用伺候人,更不担心姑娘动辄跟太太和大姑娘掐起来。刚开始那阵还不大习惯这么轻松悠闲,可等三天一过习惯下来,真是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头发也不大把大把往下掉了。
试问——
天底下有什么比伺候一个要入宫伴读的姑娘更开心的事呢?
所以莲儿、棠儿现在见了姜雪宁才这般高兴,因为只需伺候她两日,很快又将迎来整整十日的“长假”,而且这种情况可以持续整整半年。
简直感天动地!
两人一个上来扶她上马车,一个殷勤仔细地伺候好了茶水。
姜雪宁原还有些一头雾水,可坐下来仔细一琢磨也就明白其中的关窍了。棠儿还好,多少矜持稳重些不那么明显,莲儿两只眼睛都要眯成弯月了,就差没把“高兴”两个字写在脸上。
她不由跟着笑起来。
故意逗弄她们道:“见了你们家姑娘回来这么高兴啊?那看来是想我想坏了,要不我去禀明公主殿下,干脆不伴读了,天天在家里,也省得你们念叨。”
棠儿:“……”
莲儿:“啊?别呀,入宫伴读这样好的机会——”
她说完就对上了姜雪宁似笑非笑的目光,后脑勺顿时一激灵,反应过来了,连忙把自己的嘴巴给捂上,一张脸上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姜雪宁靠在了车内垫着的引枕上,看她们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直到这时才感觉到了一点久违的放松。
微风吹起车帘。
她顺着那一角望去,车夫摇着马鞭、甩着缰绳将马车转了个方向时,巍峨的紫禁城伫立在浓重沉凝的晨雾中,正好从她窗前这狭小的一角晃过,渐渐地消失——
这短暂平静的伴读时光,终究结束了。
马车回姜府的途中,姜雪宁问了问近日府里发生的事情。
莲儿、棠儿这俩丫鬟享受归享受,清闲归清闲,可该知道的事情也是打听得清清楚楚,一件不少。
姜雪宁一问,她们就桩桩件件跟她数起来。
她一入宫,府里大家都喜笑颜开,尤其是原本那些曾受过她压迫、刁难的下人们,个个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孟氏也难得过了点舒心日子;
姜雪蕙则是收到了一些王公贵族家小姐的邀约,照旧是听琴,赏花,作诗,除了被好些京中富贵人家打听过亲事外,倒与往日没什么区别。
只是姜雪宁听着,撩起车帘向外面看,只见街上行人皆是脚步匆匆,恨不能把头埋到地下,生怕招惹了什么似的。
要知道京城乃是繁华地,怎会如此冷清?
勇毅侯府尊荣,建在朱雀门附近,楼阁亭台,高墙连绵,足足延伸占去半条街。姜府的马车回府也会从这条街的街尾经过。
然而这一刻,目中所见,竟是兵士列队,把守在街头街尾,个个身披重甲,手持刀戟,面容严肃,一双又一双鹰隼似的眼眸扫视着往来的行人。
姜府的马车才一过去,就有人紧紧地盯着。
直到看见马车上姜府的家徽认出了来头,才收回了目光,没有将他们立刻拦下。
姜雪宁默然无言。
棠儿见她神情,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声音,道:“前些日忽然来了重兵将勇毅侯府围了,我们姜府收到消息都吓了一跳,老爷更是夜里就起了身着人去打听情况。然而都说此次事情甚大,且京城里最近有许多游民宵小流窜,夜里悄悄在城门和各处商铺的门口张贴告示,上面都写着大逆不道之言。顺天府衙和锦衣卫都出动了,到处抓人,牢里面都关满了,据传都是什么‘天教’的教众……”
天教!
据传这一教好几十年前便有了,初时只同佛道两教一般,不想后来竟吸纳了许多流民、游侠,江湖绿林有许多无所事事的破皮破落户,都加入其中,以“天”为号,供奉教首,一应行动悉听教首号令。
二十年前平南王谋反,便是与天教联合。
但后来平南王事败,这位神秘的教首便直接率人退走京城,天教势力亦在朝廷围剿之中小了许多。
只是天教传布甚广,教首身边更有两人神机妙算。
一者年长,都称“公仪先生”;
一者却更少露面,只唤作“度钧山人”。
虽少有人见过他们,可他们常能料敌于先。朝廷势力虽大,兵力虽强,却往往棋差一招,且天教教众多是普通人,香堂隐蔽,是以对天教竟始终难以剿绝。近些年来,朝廷动作稍缓,天教便又开始在远离京城的江南地带活动,发展势力。
如今是要卷土重来吗?
姜雪宁只知道自己上一世有好几次都遇到天教教众袭击,而谢危后来则几乎将整个天教连根拔起,可她对这神秘的教派却知之甚少,更不清楚他们如今想做什么。
她只知道,勇毅侯府出事在即。
这天教势力忽然又在京城现身,绝不是一件好事,只恐要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抬起手来压着自己的太阳穴,却觉得里面有根弦绷得紧了,绷得生疼,她问:“父亲在府里吗?”
棠儿小心地道:“在的,知道今日姑娘要从宫里回来,专在府里等您回去说话呢。”
姜雪宁点了点头:“一会儿回府我先去给父亲请安,你们去帮我打听打听清远伯府的消息,尤其是尤芳吟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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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古代计算长度的单位;
钧:古代计算重量的单位。
“度钧山人”可以理解为,称量天下的隐逸闲人。
新的一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