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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7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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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伯游在书房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前些日宫里面发生的事情早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只是最终有惊无险, 圣上又给了姜雪宁一番赏赐, 连家里都赏下来不少,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只能满口谢过天家的恩德, 反倒不敢多过问些什么了。

    可回头一想——

    勇毅侯府前脚遭到拘禁, 宁丫头在宫中后脚就为人构陷,哪儿是那么简单的事呢?

    姜伯游四十多岁的年纪, 虽侥幸官至户部侍郎,可至今想来也不过是当年帮谢危上京, 有助于当今圣上登基,勉强算是从龙有功, 所以如今在朝堂上还算过得去。

    可他实没有做大官的心。

    到这位置上已经凶险万分, 再往上都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牵扯甚大, 功成身退的少之又少, 大多数都是荣华富贵,一朝祸患。

    便如今日的勇毅侯府……

    “唉……”

    姜伯游看着自己面前放着的那本始终翻不下去的《左传》,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管家掀了帘进来禀报:“老爷,二姑娘回来了。”

    说完往旁边让开一步。

    姜雪宁下了马车来便直接往姜伯游书房来, 此刻便微微低头从门外进来, 向坐在书案后的姜伯游躬身行礼:“女儿拜见父亲, 给父亲请安。”

    宁丫头养在府中, 是一向顽劣不堪, 便是入宫前一阵似乎长大了、沉稳了些,可姜伯游一想到宫里面的事,总觉得忧心忡忡。

    如今看她安然地立在自己面前,竟觉心里有些难受。

    他从座中起了身,走过来用手一搭她肩膀,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好,好,坐下来说吧。”

    临床设了暖炕,皆放了锦垫引枕。

    姜伯游便坐在上首。

    屋里有伺候的丫头搬来了锦凳放在下首,姜雪宁坐下,打量姜伯游神情,才道:“棠儿说父亲专程在家里等我,不知是有何事?”

    她面容恬静,竟再没有往日总憋了一口气看人时的乖张戾气,进一趟宫显得比往日多了不知多少大家闺秀的修养气度。

    可无端端透出来一种压抑。

    姜伯游往日总盼着她能和雪蕙一般懂事知礼,如今回想起那个嚣张跋扈的小丫头,竟觉得若能一直那样也不错。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想起自己将要说的话,一时竟觉有些难以启齿,过了一会儿才垂下头道:“你在宫里的事情,爹已经听说了。外头勇毅侯府的事情,你也该听说了吧?”

    姜雪宁点了点头。

    姜伯游便道:“前些天宫里面出了一件大事,内务府呈献给太后娘娘的玉如意上竟刻有逆党之言,这几句话本是天教‘替天行道’的口号,便是再怎么查,查到平南王一党余孽头上也就罢了。可不知怎么,竟将勇毅侯府牵连了进去,怀疑勇毅侯府与平南王一党余孽,甚至与天教有勾结,甚至还说掌握了勇毅侯府与他们往来的书信。如今事实虽未查明,可朝廷为防侯府逃窜或作乱,已先围了侯府,只等事情水落石出便要定罪。我看,是凶多吉少了!”

    书信!

    纵然早有了准备,可当从姜伯游这里听到更确切的消息时,姜雪宁依旧感觉到了一种宿命般的重压。

    上一世便是如此。

    勇毅侯府之所以会被定罪,便是因为朝廷的的确确查出侯府与平南王逆党有联系有往来,且掌握了书信。可这也是她上一世最困惑的地方……

    姜雪宁看向了姜伯游:“据闻平南王一党气数已尽,更不用说连平南王本人都已身死,如今的逆党不过是一盘散沙,连天教都不如。勇毅侯府掌着天下三分的兵权,二十年前更与定国公府一道率军击退了平南王与天教的叛军,解了京城之围,按说是不共戴天的死仇,怎会在事后许多年还与逆党有联系?”

    “果然,连你都觉着不合理吧?”姜伯游苦笑了一声,“可正因如此,才显得很真。到底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姜雪宁怔住。

    她不明白姜伯游何出此言。

    姜伯游看她迷惑,便慢慢道:“此祸全源自于二十年前那一桩‘三百义童’的惨事。这么多年来,三家虽一直不曾对外张扬,好像此事从未发生过一般,可如今暗潮涌上,方知他们是谁也没有忘记过。尤其勇毅侯府,对此更是耿耿于怀……”

    是姜雪宁知道的那个故事。

    只是比起仰止斋中方妙所言,姜伯游的讲述中,竟有方妙所不知晓的内情。

    也或许,依旧是冰山一角。

    “萧氏曾与燕氏联姻,彼时萧太后在宫中做皇后,萧远袭爵当了定国公,又得萧太后说媒,娶了勇毅侯的姐姐燕氏为妻,不久诞下一子,取名‘定非’,早早便封了世子。

    “皇族,萧氏,燕氏,如此便连为一体。

    “当年平南王与天教逆党率军攻入京城时,燕夫人正携着年幼的定非世子,在宫中与皇后、太子,也就是如今的萧太后与圣上宴饮。”

    姜雪宁立刻就察觉到了那点不一样的地方:“可听传闻,当年圣上因在宫中,躲藏逃过了一劫,而世子却因年岁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相仿,被天教与平南王逆党抓去,成了那‘三百义童’之一。”

    如果当时小世子在宫中,怎会被抓?

    如果小世子被抓,太子又凭什么能逃过一劫?

    姜伯游当年也在京城,虽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可也算是曾亲历过这件事,对于如今世上许多与“三百义童”有关的传闻,听了大多不过付之一笑。

    可笑过后终究唏嘘。

    他叹了一声道:“逆党抓了三百孩童仍未找出太子,便布告整个京城以这三百孩童的性命为威胁,逼皇族交出太子。天下虽从来是君为上,臣为下,万民供奉天子,可这些孩童的父母又如何能坐视自己的骨肉殒命?京城都被攻破,皇族将倒,城中到处都是流言蜚语,便是皇族也要想想民心。然而太子乃是皇室血脉,天潢贵胄,当时的如今,未来的天子!怎能为了区区三百平民孩童而落到逆党手中?”

    姜雪宁心中忽然一突。

    姜伯游莫名笑了一声,道:“当时宫中仅有世子与太子殿下年纪相仿,又熟知宫廷中事,礼仪气度皆不出错。后来京城之围解除,宫中幸存者皆称定非世子年岁虽小,却心有家国君臣之大义,一为太子之安危,二为三百孩童之性命,挺身而出,自冒储君之名,献首叛党逆臣。只是没想到叛军贼子毫无人性,得了人后竟不如约放走那些孩童,反在援军到来之前,尽数将人屠戮,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当年那惨烈的场面,依稀还在眼前。

    姜伯游摇了摇头:“当年的小世子多半也已殒身,可出事时在冬月,待能把人从冰里挖出来后,都已经难以辨认。是以燕夫人还存了一分希望,认为自己的孩子不在其中,死活要去寻找,甚至一朝与萧氏反目,和离回了勇毅侯府。她虽没两年就因病去世,可勇毅侯府这些年来承她遗志,一直有在暗中找寻小世子的下落。”

    姜雪宁听了知觉心底发寒,隐隐明白了,却道:“您的意思是,勇毅侯府之所以会被人搜到与平南王逆党联系的书信,是因为他们还想找寻小世子的下落,而当年对这些事情知道得最清楚的,除了天教,便是平南王一党……”

    姜伯游点头:“此事也是皇族与萧氏的心病!”

    当年的小世子也不过才六七岁,什么“年岁虽小却心怀家国君臣大义挺身而出”,说给平民百姓听便罢了,他好歹也是在官场上浸淫过许多年的人,真不信这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

    姜雪宁又想起上一世种种的蛛丝马迹来。

    原来与平南王逆党有书信往来,是为了寻找那个或许根本早已不存人世的“定非世子”……

    她觉觉茫然:“所以勇毅侯府之难,竟是无解吗?”

    姜伯游知道她同燕临也算得上青梅竹马,此刻心里绝不好受,可他们一家比起跺跺脚整个朝堂都要抖上一抖的大家族,实在无足轻重。

    他沉默了许久,才怀着愧疚道:“是父亲无能。早些月侯爷问起,还曾提过你与燕临的亲事,说只等那小子冠礼一过,便准备起来。小侯爷平日里虽总翻咱们府里的墙,我也常骂他,可实则欣赏他少年心性,能文会武,与京中那些纨绔不同,为父对他很满意。可惜造化弄人,我姜府不被牵连其中已是万幸,舍不下那脸做落井下石之事,然而要雪中送炭,也恐引火烧身……”

    这意思,是说她与燕临的亲事不成了。

    姜伯游该是觉得她与燕临情谊深厚,若不提前告知她这消息,恐她骤然得知,做出什么不理智的惊人之事来。

    姜雪宁听了却无比平静。

    意料之中罢了。

    且她自重生回来的第一天开始,便在思考要如何面对这对面。如今它终于到来,她反而有一种奇怪的麻木,心里没了先前的焦躁,澄清得像是一片湖。

    书房里一片安静。

    姜伯游只用忧心忡忡的眼神看着她。

    姜雪宁静坐良久,竟然缓缓起身,再一次朝着姜伯游拜下:“如今勇毅侯府遭难在即,女儿知晓父亲并无力挽狂澜之能,但侯府有恩于姜府,燕临有恩于女儿,是以今日雪宁有个不情之请。”

    姜伯游从未见过她如此郑重模样,不由愣住。

    姜雪宁却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往日燕世子曾赠与许多贵重之物。侯府若遭难,必被抄家。朝野上下什么事情不用钱来打点?便是将来获罪,家眷流徙,也无一处不缺银子。女儿有心想变卖旧物,又恐事急价贱,更恐多事之秋牵连府中,所以想请父亲帮忙。”

    是了。

    勇毅侯府遭难全无预兆,如今重兵围府,也软禁全无区别,便有偌大家财也无处去使,带得一锤定音落了罪,家财抄没都是最轻。

    姜伯游素知燕临对宁丫头毫无保留,只道宁丫头没心没肺;

    却没想,她还记得旁人的好,且愿图报。

    他眼底有些泪,便要答应下来,只是转念一想又不由有些发愁:“可如今情势危急,朝野上下谁也不敢为侯府说话。便是备好了钱,也不知该去谁处打点,更不知谁敢为侯府打点……”

    姜雪宁微微闭上眼,只道:“父亲不必忧虑,剩下的女儿自有办法。”

    有时虽恐养虎为患,可不得已时也只有喂上一喂。

    往日门庭若市的勇毅侯府,如今是被重兵所围,连只鸟雀都不敢在台阶上停留。

    雕梁画栋,皆染冷清。

    多少年繁华似乎便成一梦,人人惶急自危,不知何日那高悬的屠刀会落到脖颈。

    侯爷燕牧躺在床榻上,脸色有些苍白,还不住地咳嗽。

    燕临端着药碗坐在他窗前,笑他:“早几日下雨天,叫您别喝酒,您不听,还非拉了我一道,如今风寒都犯上来,还连着头风。可知道自己错了吧?”

    燕牧嫌弃得很:“这药都是苦的。”

    燕临身边伺候的青锋才刚进来,抬眸打量,放低了声音问:“侯爷,世子,灵运轩月前为世子冠礼所承制的请帖已经送来,管家正在府门前同那些兵士检查,特差属下回来问,这些请帖……还要不要,发不发?”

    燕牧看了燕临一眼。

    燕临正在药碗里搅动着的木匙一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道:“要,且还要发。为什么不发呢?”

    燕牧叹了口气道:“侯府如今这光景,便是发了请帖,又有几个人敢来,何必呢?”

    燕临不为所动,面上平静极了:“不逢危难,不见人心。如今上天既赐予了我们看清的机会,父亲与我,何必辜负?”

    燕牧怔住。

    燕临对只对青锋道:“去回管家吧。”

    青锋有些惊诧地望着自家世子,仿佛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躬身应了退出去。

    燕临服侍燕牧喝药。

    燕牧沉默良久。

    等药都喝完了,才靠在他扶起来的枕上,眨了眨眼,有些艰涩地开了口:“‘水滴石穿,聚沙成塔’,学琴二十三年。那位谢先生,当真如此对你说吗?”

    燕临盯着那空了药碗,道:“是。”

    燕牧忽地笑了出来,长满皱纹的眼角缓缓淌下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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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走时候,姜雪宁想了想, 道:“父亲, 还有一事。女儿接下来这半年大约都在宫中,算算差不多十日才回府一次, 在府中待的时间着实不长。但我房里却养了一干丫鬟婆子, 日常虽需要人扫洒,却也用不到这么多。不如回头我省去几个。棠儿、莲儿两个丫头待我倒算忠心, 不知能不能请府里管事婆子带着,学着看看账本, 也或者乡下有什么田庄产业之类的,能带她们长长见识, 多去看看?”

    姜伯游尚还沉浸在自家二姑娘终于懂事了的欣慰与复杂中, 乍听她这番话,却是有些一头雾水:“丫鬟婆子不用了裁一半本没什么,你那两个大丫鬟要学看账本、经营产业, 这是为什么?”

    姜雪宁觉着此刻时机再好不过。

    她斟酌着开口道:“宫中所发生的事情, 父亲既然已经了解,便该知晓女儿当时置身于何等险境之中, 又是怎样的大幸才能避过此祸。女儿从小在乡下由姨娘养大,初入京城也确觉京中万事繁华, 不同于田野间的散漫。可如今经历过这些事, 却觉得京城固然繁华, 可未必真有乡野间自在。女儿想法幼稚还请父亲莫笑, 是想等伴读结束后, 能离开京城,回乡野庄子上住一段时间。”

    姜伯游愣住。

    他只觉宁丫头这话说得惊世骇俗,让他一万分的意想不到,可仔细思量她所述之因由,又觉一个人若有了这样的经历,的确有可能生出与她一样的想法来。

    此刻的愧疚便更压不住。

    他张了张口,过了有一会儿才道:“小女孩儿家家的,连人都还没嫁呢,说什么出门?你同燕临虽是有缘无分了,可将来未必不遇着一个与燕临一般对你甚至对你更好的人。便是想要离开京城,也最好是找个好人家托付。你放心,爹爹也知道你心里苦。只是你母亲她,她,唉……”

    有心想为孟氏辩解几句。

    可话到嘴边,对着姜雪宁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却是没了声息,末了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姜伯游拍了拍她的肩膀,只道:“你也累了,在宫里只怕连觉都睡不好吧?回房去好好休息吧,至于棠儿、莲儿两个丫头,既然你想,回头我便给管家交代下去,都照着你说的办。”

    姜雪宁眼下挑这个时机说出来不过是先做一番铺垫,免得半年之后自己骤然提出要离开京城,家里人都觉得不可接受,所以姜伯游并未直接应允,也在意料之中。

    她既不争取,也不反驳。

    而是乖觉地点了点头,躬身道礼告退,从书房出去。

    陪姜伯游聊了好一时,棠儿莲儿却都已打探消息回来了,守在庑廊下,见她出来便跟在了她的身后,压低了声音悄悄道:“不得了!清远伯府的婆子说,芳吟姑娘自上回得罪了尤月小姐后,便被关了起来,足足六七天才放出。可这还没消停几日呢,尤月小姐又从宫里回来了,还不知要怎么折腾她!”

    尤月现在才没工夫去折腾尤芳吟呢,坐在自己屋里,听了小厮和婆子回上来的话之后,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婆子还有些迷惑,不知她为何如此在意。

    但小姐在意就证明这件事重要,于是越发确定地说了起来:“都是真的,那任为志就住在京城蜀香客栈,成天跟别人说他研究出了新的玩意儿能打什么更深的井。可大家伙儿看他个破落户,要的钱又多,谁也不敢入什么股。我们奉小姐的吩咐去打听的时候,那客栈的掌柜正催他给房钱,说再不给就要撵他出去了。这年头,怎么连这样的江湖骗子都有呢?”

    看来这个任为志如今过得相当不容易啊。

    可若那卓筒井是真……

    尤月站了起来来回走动,往外看了看,见着天色还很早,只道:“我出宫也不过只能在家中待几天,这种机会错过往后哪里去找?你们别废话了,立刻着人去给我备马车,我要出门。”

    婆子吓一跳:“您去哪儿?”

    尤月嫌恶地看了她一眼,显然觉得她不够机灵且话还多,没好气道:“当然是去蜀香客栈!”

    说完又想到尤芳吟,问:“那小蹄子这阵还老实吧?”

    婆子道:“一天只给一顿吃,可老实。”

    尤月眼珠子一转,琢磨起来:“本小姐金枝玉叶,岂可与那些下贱种一般抛头露面?那小蹄子一看就曾跑去市井里偷混过才知道这些消息。你去,把那贱种带了,给她换身干净点的衣裳,叫她跟我一起出门。”

    婆子惊讶极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家姑娘要做什么,有心要多问几句,又怕被她责罚,只好满腹狐疑地去柴房里提人。

    入冬后天气转寒,柴房阴冷漏风,只给了一床棉被。

    尤芳吟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坐在墙角。

    发髻凌乱,衣衫脏污,且因为总是又饿又冷,夜里总不大能睡着,两只眼睛里都长满了血丝,眼睑下面更是一片乌青,整个人看着比十天前憔悴了不知多少。

    婆子从外面进来时,她抬起头来看人都是重影。

    直到听见声音她才反应过来。

    开口时喉咙干涩,声音嘶哑:“二姐姐要放我出去?”

    婆子对着尤月不敢怎么样,对着她却是抬高了鼻子轻嗤一声,连她的话都不回答,只叫旁边的粗使丫头把一桶冷水放在地上,然后扔下一身下人穿的布裙,道:“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一会儿跟二姑娘出门。”

    说完哼一声便走了。

    尤芳吟在墙角里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下站起身来,却觉得脑袋里气血一涨,一片天旋地转,险些倒下去。还好她连忙扶住了旁边的柴堆,才慢慢缓过劲儿。

    二姐姐向来不待见自己,如今却要她换一身干净衣服和她一起出门……

    是为自流井盐场的事情吗?

    尤芳吟脑海里终于又渐渐浮现出姜雪宁同自己讲这个故事时的神态,也想起她不愿提起自己在宫中被欺负时低垂的眉眼,只觉这十天的熬煎都忽然有了回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黑沉天幕都仿佛亮了几分。

    她咬紧了牙关,强忍着令她战栗的寒冷,在这柴房里脱去自己脏污的衣裳,用木桶里冰冷的没有温度的水擦拭自己的满布新旧伤痕的身体。

    然后穿好那简单的布裙。

    重新绾了发后,素面朝天地从柴房里走了出来。

    尤月早已经在侧门外的马车上等得不大耐烦了,眼瞧着尤芳吟跟个痨鬼似的跟着婆子走过来,便奚落她:“看看这可怜的小模样,倒跟你那命贱的娘一样。怎么,现在没力气来顶嘴了吧?”

    尤芳吟行礼:“见过二姐姐。”

    尤月翻了个白眼,径直放下了车帘,道:“你就坐在外面车辕上,别进来脏了我的车。”

    尤芳吟还有些不明白:“二姐姐这是要去哪里,又带我干什么?”

    尤月只道:“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现在本小姐要去蜀香客栈,会会那任为志。你若能帮本小姐把这差事给办好了,本小姐下次入宫的时候就不罚你在柴房,还能放你出去给你那个死了的娘上几炷香!”

    尤芳吟心头忽地一震。

    尤月却已冷笑一声警告她:“不过你可千万别耍什么花招,不然有的是法子治你!”

    尤芳吟已经意识到绝好的机会来了,她从小就在别人的鄙夷与打骂之中长大,对尤月这般的恶言恶语倒没什么感觉,忍耐力惊人。

    她讷讷地应了一声:“是。”

    然后便老老实实地爬上了车辕,有些害怕地紧紧抓住,随着车夫同情地望了她一眼甩开马鞭,马车便驶出了清远伯府,往蜀香客栈去。

    姜雪宁听见棠儿、莲儿两人的回禀,只觉得头大如斗。

    尤芳吟固然听话,固然可怜,也固然肯努力,可这后宅之中要施展开拳脚何等困难?连点出府的自由都没有,成日里还被尤月给拘着,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实在叫人忧心忡忡。

    她一面用午饭,一面都在叹气。

    棠儿不住地安慰她:“尤姑娘能得您出手相救已经是少有的福分了,天下女子个个都在在家听父母,她一时半会人也摆不脱这局面啊。您吃饭就吃饭,可千万别叹气了,听得奴婢们都跟着发愁了。”

    莲儿也苦着脸:“是啊,也想不出办法啊。”

    姜雪宁把筷子一放,索性不吃看了,只道:“谁说没办法?端看敢做不敢做。”

    上一世的尤芳吟在赚到了“第一桶金”之后不久,便寻了个府里上下谁都没注意到的机会,从尤府逃了出去,找了她在三教九流里认识的人买了路引,又借着商路上的关系一路出京,干脆地背井离乡去江南开拓自己的版图。

    至于清远伯府?

    也不过就是走丢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罢了,报完官之后只当是被拍花子的拍走了,便没再理会。直到几年后尤芳吟富甲一方改头换面重回京城,清远伯府的人才将她认了出来,可这时伯府已然败落,更不用说尤芳吟钱能通神,根本不惮一个小小伯府,所以什么麻烦都没有。

    只是这一世的尤芳吟多少有些懦弱,且上一世尤芳吟这种干脆离开伯府一个人去闯荡天涯的魄力,连她也未必有,怎么敢奢望这一世的尤芳吟也这样做呢?

    所以姜雪宁也是真的发愁。

    她左思右想也没想到个让尤芳吟脱困的好办法,干脆暂时放下了,转而道:“有芳吟那边的消息就继续听着,先备马车,我们去蜀香客栈。”

    那传说中的任为志,姜雪宁还没见过。

    虽然现在也没准备出手,不过若能先见见人,心里也多少有底些。

    只是她没想到,马车才出府没一刻,距离城西蜀香客栈还有足足两条街,车里正悄悄往外看的莲儿便瞪圆了眼睛,一脸惊讶地扯了扯她,朝车外指:“姑娘,姑娘!你看,是不是奴婢眼花了,那不是芳吟姑娘吗?”

    姜雪宁不相信:“什么?”

    她赶紧凑上前来,顺着莲儿手指的方向看去:斜前方不远处,一辆马车正调转方向,车辕上除了坐着一名车夫之外,竟还坐着一名面容清秀的姑娘,瞧着虽然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可那模样不是她刚才还想见的尤芳吟又是谁?

    姜雪宁愣住:“那是尤府的马车?”

    莲儿连连点头:“对啊,尤府的马车,这也太奇怪了!”

    也不知说的是尤芳吟能出来很奇怪,还是她坐在车辕上很奇怪。

    又或者都有。

    姜雪宁盯着那方向看了良久,却是突地笑了一声,只道:“叫车夫远远跟上,也不用太近。我看她们的方向倒和我们一样,不如慢些,看看她们要做什么。”

    棠儿迟疑:“可您不是要去找那任为志入什么干股吗?”

    若是被人抢先……

    姜雪宁打量尤芳吟许久,确认她看上去虽然憔悴可身体并无大碍的模样,才慢慢放下了车帘,只道:“这事不急。”

    棠儿惊讶极了:“怎会不急?”

    姜雪宁也不好解释其中关窍,只是忽然想起上一世某个令她印象深刻的词来,于是笑起来道:“听说过‘炒股’吗?”

    不是谁先入场谁就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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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不知道你哪里听来的消息,不过我已经派人打听清楚了, 的确有任为志这么个人, 他家在自流井也的确有一个上了些年头的盐场,不过现在已经基本不出盐了, 连长工都找不出几个。”眼瞧着蜀香客栈已经在望, 尤月同尤芳吟交代了起来,“我的身份可同你不一样, 这什么蜀香客栈也不知是什么腌臜污秽之地。到时马车我就停在外面,到对面茶楼等你。你便进那客栈把事情问清楚, 一会儿过来回我。别人若问起你身份,你便说你只是来探听消息的, 背后还有大主顾。可别在外人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

    完全是把尤芳吟当丫鬟用。

    且用起来还比丫鬟省心。

    这小贱蹄子既然能有笔来路不明的钱, 说不准便是自己赚来的,不管是真是假,派她去一则能掩人耳目, 避免她亲自出面;二则能试试这蹄子的深浅, 看她是不是藏了什么猫腻;三则这事情若出了什么意外,也方便她直接栽赃到尤芳吟的头上。

    若是用自己的丫鬟婆子可没这样的好效果。

    尤月对自己一番谋划十分满意。

    尤芳吟听了这些也不说话, 一副逆来顺受模样。

    马车一到蜀香客栈对面就停了下来。

    尤芳吟下了车。

    尤月只道:“记得别跟人说你是清远伯府出来的,话都问仔细些, 尤其是盐场的情况和他需要的银钱, 都记在心里。”

    尤芳吟点了点头, 便朝蜀香客栈走去。

    蜀香客栈听名字便知道, 是蜀地来的商人在此地开设。

    京城城西一向不是什么王公贵族建府之地, 倒是有许多瓦肆勾栏,大街上走着的也大多是南来北往的三教九流,甚至有些乞丐坐在街边上行乞。

    还好尤芳吟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

    毕竟上一回接触的是生丝生意,进出的是江浙会馆,走过了大小数十商会,眼下虽然也有一些忐忑,可小小一家蜀香客栈,还不至使她手足无措。

    也是在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站在客栈门口,她用力地握了握手指,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这家客栈上下两层,占地不小,可内里的装潢极为普通,看着甚至有些陈旧破败,大堂内少数几张桌子上还留有刀痕,也不知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已经过午,下头并无多少客人。

    只有少数一些小商贩和路人在此歇脚,点壶酒并几盘菜坐在角落里吃。

    掌柜的也无精打采地立在柜台后。

    尤芳吟走进去时他看了一眼,打了个呵欠,跟没看见似的。直到那眼皮搭下,要碰着下眼睑了,他才猛一激灵,反应过来有客人了。

    只是睁开眼将尤芳吟上下一打量,又有些纳闷。

    如今京城风声鹤唳,一个姑娘独身出来可不多见。

    他笑了笑,好奇地问:“姑娘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尤芳吟看了旁边楼梯一眼,道:“找人。”

    那掌柜的脸上的笑容减了下去,神情也变得古怪了起来,竟道:“不是吧,也找人?姑娘,您别跟我说您也是来找楼上那个姓任的吧?”

    尤芳吟有些惊喜:“任公子在吗?”

    掌柜的本已经翻开了账本,拿出了算盘,就要接待客人,这会儿白眼一翻直接把账本合上了,连头也不抬一下便指了左边楼梯,道:“楼上左转最里面那间。不过半个时辰前才有人来找他,现在还没走呢。”

    早知道这么多人来找,就该按着人头收钱。

    来一个找他的,就收几文钱,也好补贴补贴这穷鬼欠的房钱!

    尤芳吟却是不知现在任为志是什么处境,听见掌柜的指了路,心里十分感激,向他一欠身道:“多谢掌柜的,那我先在下面等会儿吧。”

    也不知是不是谈生意,若打搅了旁人便不好。

    她没带钱,不能点东西,是以说完这话便在旁边站着等待。

    说来也巧,没站上一会儿,楼上就有人下来了。

    脚步踩在那年久的木楼梯上,咯吱咯吱响。

    尤芳吟抬起头来,就看见一名身着长衫的青年从楼上走了下来,面容寻常,身材瘦削,却一副怡然姿态,背着手,指间还把玩着一块和田黄玉的扇坠儿。

    他走下来便停在了柜台前面,打袖里摸出张银票来,径直搁在了掌柜的面前,道:“楼上任公子的房钱,多出来的是以后的。若时间长了,都记在账上,每逢初一十五往城东幽篁馆来结。”

    掌柜的吓了一跳:“哎哟,阔绰!”

    他一把将那银票拿起来看,看着上头明晃晃的“通和票号一百两”七个字,登时喜笑颜开:“看来要恭喜这位贵人,也要恭喜任公子了,这是谈成好生意了啊!”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如今不务正业的幽篁馆馆主吕显,掌柜的这样市侩的嘴脸他也见多了,当下摆了摆手便道:“不过是顺手周济一下,还没谈什么生意呢。”

    掌柜的立刻道:“知道,知道。”

    吕显心里骂你知道个屁,嗤了一声,也懒得多搭理什么,转身就走。

    这时掌柜的心情好了不少,便向站在另一侧的尤芳吟道:“姑娘,现在任公子的客人走了,您可以上去看看了。”

    尤芳吟这才知道青年文士便是任为志的客人。

    她不由多看了一眼。

    吕显见着个姑娘在这种三教九流聚集之地,虽然也觉得有些奇怪,可初时也未多想,便走了过去。

    可听见掌柜的那一声时,他脚步陡地一停。

    这姑娘竟也是来找任为志的?

    吕显没有忍住,转过身回头望去,这一下无巧不巧和尤芳吟视线对上。

    真真是“荆钗布裙”,这一身素得有些寒酸了。看五官生得不错,算是清秀,可瞧着却有些病弱瘦削,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地大,格外地亮,一眼望去时竟有些惊人。

    他顿时怔了一怔。

    那姑娘仿佛也没想到他会回头,吓了一跳,整个人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连忙收回了目光,只朝着他略带歉意地一欠身,然后便往楼上去了。

    吕显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难道是任为志的亲眷?可也没听说他有什么姊妹,更没听说他有家室啊。

    他心里生出几分狐疑。

    脚步一转,从这简陋的客栈里走了出去,谁想刚一抬眼就瞧见了街对面停着的那辆马车,再一瞅上头的徽记,眼皮猛地一跳,脑海里电光石火地一闪:尤府有马车,对面的茶楼里该有尤府的主子;刚才他遇到的那姑娘瘦弱憔悴,虽穿着丫鬟的衣裳和连个丫鬟也不如,然而观其神态又不似丫鬟,难道是……

    “清远伯府那个庶女?”吕显一脸见鬼地再一次回过头朝着蜀香客栈里面看了一眼,眸底闪过深深的思量,末了却是笑了一声,“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轻一抚掌,心下已有了决断。

    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幽篁馆,这时却改了主意,上了在路旁等候的软轿,道:“去谢府。”

    尤芳吟上了楼。

    左转最里间。

    她停步在门外,伸出手来,轻轻叩了叩门:“请问任公子在吗?”

    任为志今年二十四岁,屡试不第,二十岁之前连个童生都没考过,便歇了这心思,在父亲去世后接手了家中盐场。只是家中盐场传了三代,经历过上百年的开采,早接近枯竭,他又一身书生气,不善经营,才两年下来家中境况便大不如前,甚而每况愈下。

    到如今原本的长工都已经走了。

    他四处借钱不成,不得已变卖了好些祖产才凑够了上京的盘缠,在京中已熬了有快一个月,有许多人听了他发明卓筒井的事情,都来客栈探听消息。可这些人大多并不是真的要借钱给他,或者出钱入股,只不过是想骗他手中的图纸一看。

    一来二去骗不到,自然慢慢散了。

    这客栈之中来找他的人也越来越少,甚至有不少人说他就是个骗子,败尽了祖产,又经营不好盐场,才打着什么发明的旗号上京来招摇撞骗。

    用那些人的话来说——

    数百年来那么多人都没想出往深处打井的法子,你一个埋首读书的呆子,连盐场都没去过几回,更没亲自汲过盐卤,竟说自己有办法。想也知道是纸上谈兵,说得好听!

    刚送走吕显,任为志有些心灰意冷。

    接触过了那么多人,且也曾是在科举场上待过的,他能看出这吕照隐绝不是个小人物。只是对方完全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急切,虽也打听他自流井盐场的情况,也问他卓筒井的情况,甚至愿意给他银子暂作周济,却偏偏绝口不提出钱入股的事,只说过几日再来找他。

    任为志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穿着一身深蓝的锦缎长袍,袖口已经有些发皱,白皙的面容上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嘴唇不薄也不厚,是一副自小没怎么受过苦的面相,眉目间多少有些放不下的自是。

    眼下偏愁得在屋内踱步。

    听见叩门声伴着那问询的声音起时,他先是一怔,接下来才连忙走上前去应门,只道:“在的。”

    “吱呀”一声门拉开。

    任为志看见了立在外面的人,竟是个一身素净的姑娘。

    他朝她身后望了望,也的确没看见旁人,不由有些困惑:“是,姑娘找我?”

    尤芳吟没料着他开门这样快,叩门的手还举在半空中,这时便有些尴尬地放了下去,道:“如果您是任公子的话,那我找的便是您了。”

    任为志不认识她,只道:“姑娘为什么事?”

    尤芳吟想起做上笔生丝生意时许文益教给自己的话,该言简意赅时绝不卖关子,便十分简短地道:“自流井,盐场,卓筒井,出钱入股。”

    任为志顿时微微张大了嘴,只觉不可思议:这姑娘看上去可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啊!

    可京城里什么人物没有呢?

    自己一无所有,总不能是谁搞了个美人计来骗他的图纸吧?

    他想到这里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往后退开一步来,将尤芳吟往里面让,道:“原来也是为盐事来的,请进。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尤芳吟以前虽同许文益谈过生意,可许文益年纪不小连孩子都有了,她只当许文益是长辈。

    这任为志却与她同龄。

    进得他这寒酸的客房后,她难免有些拘谨,只道:“我姓尤。”

    任为志点了点头:“那在下便称您‘尤姑娘’吧,请坐。”

    客房里只一张光秃秃的方桌,上头搁着一盘已经冷掉的玉米烙饼,并几只茶盏,一壶茶水。

    边上摆了三把椅子。

    他请尤芳吟坐到了自己的对面,然后端了茶壶为她倒上一盏茶,惭愧地一笑:“前些天待客为人奉上这样粗淡的茶水时,在下尚有些抹不开颜面,可山穷水尽至此,便是想做面子也做不了了。境况所迫,还请尤姑娘不要嫌弃。”

    尤芳吟倒有些受宠若惊,双手将茶盏接了过来,只想起自己在伯府里是连口粗茶也喝不上的,一时竟觉有些荒凉,只低低道:“不嫌弃的。”

    任为志看着她。

    她捧着茶盏喝了一口,目光一垂时看见了那盘冷掉的玉米烙饼,便抬眸望了任为志一眼,慢慢道:“这我能吃吗?”

    任为志一怔,看了看那盘烙饼,一张脸都快烧了起来,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这、这,中午的,吃是能吃,只是已经放冷了……”

    尤芳吟弯唇笑:“没关系。”

    她只是有些饿了。

    得了主人家的应允,尤芳吟便暂将茶盏放下,从那盘中拿起一块玉米烙饼来,小口小口地咬了吃。

    冷掉的食物滑入腹腔,被身体的热度温暖。

    她明明也没觉得自己很委屈,可才吃了几口,眼泪便不知觉地一串串地滚落下来,险些哽咽。

    任为志只以为是来了个不同寻常的主顾,哪料着她连半块烙饼都没吃完便哭起来?一时之间手忙脚乱,想找方锦帕来递过去,可半天也没找到。

    只能干干地道:“你,你别哭,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尤芳吟埋下头去,盯着那块玉米烙饼上被自己咬出的缺口,却喃喃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活着都这么难,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任为志忽然愣住。

    姜雪宁在车上等了有许久。

    往左边看,茶楼里尤月不出来;往右边看,客栈里尤芳吟不出来。

    她觉得很无聊。

    无聊怎么办?

    尤月在自己府里作威作福,总欺负虐待尤芳吟,那她不下去找找尤月的晦气,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啊。

    这样想着,姜雪宁果断道:“下车。”

    棠儿、莲儿扶了她下来,她便直接往旁边茶楼去了。

    这茶楼是回字形,下头搭了个台,专留给人唱戏或者说书的,只是这时候既没有唱戏的也没有说书的,看着颇为冷清。

    尤月在二楼。

    姜雪宁进去便朝楼上看了一眼,正好能看见尤月的位置,便对着迎上来的堂倌一指那位置,把憋了好些日子的骄矜气都拿了出来,道:“我要楼上那个位置。”

    堂倌一看她来的架势,再看这一身打扮,就知道是个有钱的主儿,当下笑脸都堆出来了,想把人往里头迎,谁想到这娇小姐出口惊人。

    笑脸都僵住了。

    眼皮跳着朝楼上看了看,他咽了咽口水道:“可,可那位置已经有人了……”

    姜雪宁眼皮一掀,斜睨他一眼:“叫她滚啊。”

    堂倌:“……”

    看出来,这姑娘跟上头那位有仇,是找事儿来了啊!

    堂倌额头上冒冷汗,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

    这茶楼也没多大。

    从楼上到楼下也没两丈,下头说话上头听得清清楚楚。

    尤月正在上面嘀咕尤芳吟怎么还不出来,结果就听见下面有人说话,还说什么“叫她滚”,要知道此刻楼上的客人可不多,而且这声音听着忒耳熟了。

    她眉头一皱便朝楼下看去。

    这一眼差点没叫她恨得银牙咬碎,豁然便从座中起身:“好啊,冤家路窄,我不来为难你,你姜雪宁倒来为难我!还敢叫我滚?!”

    姜雪宁一抬头,好像这时候才看见她似的,惊讶地一掩唇:“我还当是楼上哪个没眼色的占了我中意的位置,没想到是尤二小姐啊!”

    尤月气急:“你——”

    眼看着难听的话就要出口,可她眼珠子一转,愣是忍住了,只一挪步,姿态袅娜地从楼上顺着楼梯慢慢走下来,掐着嗓子道:“唉,原还想同你计较,可一想你现在简直是掉毛的凤凰不如鸡,倒觉得你可怜了。”

    上辈子这样的奚落姜雪宁听了不知多少,实在不大能激起她的火气,只笑看着尤月走近。

    她面色不变,尤月面色却变了。

    见这话不奏效,心底新仇旧恨涌起,便越发恶毒了起来:“你看看你,小门小户的出身,庄子上长大的野人,半点规矩不懂也想攀上枝头做凤凰。宫里面我是不敢说,到了外头却该劝你一句,做姑娘家的不知检点同男人勾勾搭搭败坏女儿家的名声也就罢了,偏还瞎了眼挑不着命长的。也不知往日谁仗着勇毅侯府势大欺人,到如今那一家都要杀头了。先是燕临世子,也不知往后那张遮会如何呢!”

    姜雪宁眸底的颜色终是深了些。

    她慢慢地勾起了唇角,目光在这茶楼中逡巡了一圈。

    末了自语似的一声嘀咕:“奇怪,这茶楼里怎连鱼缸也没一个呢……”

    鱼缸!

    尤月听得这两个字,背后汗毛几乎立刻竖了起来,瞬间想起当时眼前这疯子冷着一张戾气深重的脸压住自己的脑袋死命往鱼缸里摁的场景!

    一种危机感立刻爬上了身!

    她看到姜雪宁的目光转了回来,轻轻地落在她身上,甚至伸出手来搭在她肩上,顿时吓得尖叫了一声,朝她的手拂去!

    姜雪宁小时候在庄子山野上混便是人见人怕的小魔头,更别说重生而来积攒得一身压抑不能释放的戾气,根本不惧一个小小的尤月。

    她琢磨着想让尤月对自己印象更“深刻”些。

    可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听她身后棠儿低低对她道:“芳吟姑娘来了!”

    姜雪宁眼皮一跳,登时想起自己以前在尤芳吟面前撒过的谎来,自己可才是那个被尤月欺负得连话也不敢多说的人啊!

    可不能露馅儿!

    她应变极快,根本都没等尤月反应过来,两腿一弯,便惊叫一声,柔柔弱弱地跌倒在地,一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一手半掩面啜泣起来:“尤小姐,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

    尤月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后脑勺条件反射般的开始发麻。

    她先朝着周围看了一眼,确认既没有长公主在,也没有燕临在,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一看姜雪宁还在做戏,气不打一出来,万般恼怒地叱骂起来:“你这个疯子!成天装模作样给谁看?我推了你吗?我推了你吗?我就是真推了你又能把我怎样?以为现在有谁能看到吗?”

    尤月话音刚落,一错眼,终于看到了站在茶楼门外的尤芳吟。

    这在她眼中向来温顺好欺负的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眼眶更是发红,一字一顿地问:“你推了二姑娘吗?”

    尤月这才想起姜雪宁是尤芳吟救命恩人。

    可她不觉得自己需要惧怕尤芳吟,左不过一个小妾生的庶女罢了。

    当下冷笑一声,还想嘲讽。

    哪里料到下一刻竟见着尤芳吟连话都不多一句,直接抄起了茶楼大堂里一条板凳,向她走了过来!

    “啊你干什么!”

    “你疯了!”

    “来人,救命,救命啊!!!”

    尤芳吟才从对面客栈过来,刚见着姜雪宁时只觉万分惊喜,可随即便见她二姐姐竟将二姑娘推倒下去,那一时间只觉得心里冰冷一片。

    可转瞬这冰冷就化作了无穷的怒焰!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疯了,可这一刻却再也不想退让,更不想退缩妥协,只想要自己强一点,再强一点,也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那条长凳拎在手中,她也看不见这茶楼中惊乱的其他人,眼底只有尤月一个,便一步一步,向着她逼近。

    尤月哪里见过这样不要命的?

    即便口出恶言也不过是个闺阁小姐,更何况从未见过尤芳吟这般凶神恶煞如被邪魔附体一般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眼泪都出来了:“你,你滚开,来人啊,救命啊!”

    她扯了嗓子尖叫。

    可连丫鬟都被吓住了,纷纷尖叫着后退。

    尤月慌乱之间跌坐在地上,向周围投去求助的目光时却正正好瞥见了方才跌坐在地的姜雪宁——

    这贱人哪里还有先前柔弱可怜模样?

    完全一副慵懒姿态,好整以暇地轻轻整理自己垂落的发缕,甚至颇带了几分怜悯叹息地看着她。

    还轻轻摆手吩咐身边丫鬟:“劝着些,别闹出人命。”

    尤月气疯了!

    同样的一招竟然对她一个人使了两遍,而她中过了一次之后,第二次竟然还是中计!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个可恨的妖!艳!贱!货!!!

    ※※※※※※※※※※※※※※※※※※※※

    茶楼中的场面,一时热闹极了。

    一个人追, 一个人跑。

    追的那个一双眼底藏着冰冷的怒焰, 早已没了原本软弱好欺的样子;跑的那个更是狼狈,不小心还被桌角绊一下, 摔在地上。

    茶楼的堂倌废了好大力气把那条凳抢了下来。

    尤芳吟没了趁手的兵器也不肯善罢甘休, 揪住近在眼前的尤月就厮打起来,拽得她精致的发髻乱了, 娇俏的妆容花了,连着头上戴的珠钗也都掉落下来, 又是哭又是闹,哪里还有半点先前伯府千金小姐的趾高气扬?

    棠儿、莲儿生怕闹出事来、。

    姜雪宁一发话后两人便都跑了上去, 一个在左, 一个在右,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尤芳吟给拉住,急急地劝她:“芳吟姑娘犯不着为这点事儿生气, 可别冲动呀!”

    尤芳吟一双眼是通红的, 即便被人劝住了,身体也还在不住地发抖, 仿佛根本没听见棠儿、莲儿的话一般,死死地盯着跌坐在地的尤月:“你再动二姑娘试试!”

    尤月早吓破了胆, 犹自惊魂未定。

    姜雪宁望着这一幕, 方才还轻轻松松弯起的唇角, 却是慢慢降了下来, 心里忽悠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酸楚:这个傻姑娘啊, 是肯为了自己豁出命去的。

    直到这时候,原本伺候在尤月身边的丫鬟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自家姑娘扶起,一个劲儿带着哭腔问:“小姐,你没事吧?”

    尤月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可她怕尤芳吟还没疯完,都不敢离她近了,只退到了旁边的角落里去,颤着声儿道:“反了,反了,我看你是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

    这一副模样分明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姜雪宁看她面色煞白,两腿都还在打颤,便知道她是个绣花枕头,此刻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放狠话罢了。

    然而真等她回到府里……

    尤月是个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脾性,这会儿固然是被尤芳吟吓蒙了,可若回到府里,上下都听尤月的,等她缓过劲儿来,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尤芳吟。

    所以,尤芳吟不能回去。

    姜雪宁心电急转,一个大胆的主意忽然冒了出来,且渐渐成型。

    尤月说着,盯着尤芳吟那恐怖的目光,只觉得一颗心都在发毛,深怕说多了又激起她凶性,连忙将矛头一转,对准了姜雪宁:“便是在宫中伴读同窗十余日,我也没看出来你竟是如此一个卑鄙无耻、下作恶心的小人!”

    姜雪宁还捂着心口:“你怎能如此血口喷人……”

    尤月看了她这做作模样,登觉一股火气冲上头来,指着她鼻子便骂:“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同样的伎俩坑我坑了两次,变都不带变一下,你不腻味吗?”

    姜雪宁瞅着她,目光忽然变得古怪。

    怎么听着尤月这意思,自己这手段还得翻翻新?

    倒也不是不行……

    尤月话刚出口时还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不过是骂骂姜雪宁出一口恶气罢了,可当她一抬眼看见姜雪宁那若有所思打量自己的眼神时,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下窜了上来。

    待反应过来,差点想给自己两巴掌!

    傻不傻,跟她说这个!让她以后换点新花样来坑自己吗?!

    尤芳吟见了尤月对姜雪宁如此跋扈,先前才忍下来的那股气隐隐又往上冒,身形一动便要上前做点什么。

    但没想到姜雪宁竟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她顿时一怔,不敢再动,只恐自己鲁莽之下不小心伤着她,同时也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来看她。

    姜雪宁却没回头,微微搭下眼帘,眼睫颤动,轻轻叹了口气,一副胆小怕事模样,只道:“还请尤二小姐息怒,雪宁今日也是无意路过这茶楼进来歇歇脚,哪里想到这样巧就遇到您?您误会我对您不敬,所以才对我动手,可我却没有半点还手的意思。都怪这个尤芳吟!”

    前面她还轻声细语,说到末一句时声音却重了起来。

    尤月一愣,没反应过来,一脸懵。

    尤芳吟也诧异至极地看着姜雪宁,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然而下一刻就感觉到姜雪宁握着她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像是在暗示她什么。

    接着这只手便收了回去。

    姜雪宁像是什么也没有做一般,义愤填膺地责斥起来:“我虽然救了她的命,可与她本也没有什么联系。没想到她误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竟然二话不说就抄起长凳这么吓人的东西来打人!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简直目中无人,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了!”

    尤月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

    姜雪宁却坚定地望着她道:“尤二小姐,您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差点连命都没了,怎能善罢甘休?我们报官吧!”

    尤月傻了:“啊?”

    姜雪宁一副要与尤芳吟划清界线的样子:“报官,把她抓起来!这样不知好歹、不守尊卑的人,进牢里关她几个月,保管老实!”

    报官,把尤芳吟抓进去?

    姜雪宁会这么好心?!

    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尤月也不会相信!

    她在姜雪宁手底下吃过的亏实在是太多了,简直掰着手指头也数不过来!这会儿只觉得脑袋里面浆糊一片,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虽身处茶楼之中,可她看堂中摆的一张桌子都觉得那是陷阱,满满当当将自己包围起来,就等着她一没留神往前踩呢!

    不,决不能报官!

    就算她不知道姜雪宁要做什么,但只要同她唱反调就绝对没错!

    于是,接下来旁边才将长凳放回去的茶楼堂倌和少数几名茶客,便看见了画风清奇、令人困惑的一幕——

    尤月警惕地直接表示拒绝:“不,不报官,这点小事用不着报官!”

    姜雪宁热情极了:“怎么能说是小事呢?都抄起长凳要打你了,简直是要害人性命,最差也是个寻衅滋事,扰乱京城治安!这块如今也归锦衣卫管的,谁不知道锦衣卫的厉害手段?我们报个官把她抓起来,她绝对没好果子吃!再说你不报官,人家茶楼无端遭祸摔了这许多东西总要个说法吧?”

    茶楼堂倌:“……”

    其实真不值几个钱。

    但咱也不敢说。

    尤月已经隐隐有些崩溃,但还存了一分希望,想同姜雪宁讲讲道理:“我没伤没病什么事也没有,她也没有打我——”

    姜雪宁却不管她了。

    径直转身对棠儿道:“去报官,请锦衣卫的大人们来看看,今日咱们非要为尤二姑娘主持公道不可!”

    尤月差点疯了:“谁要你来主持公道啊!”

    全程目睹了姜雪宁作为且也领会了她言下之意的棠儿只觉得头上冷汗直冒,然而抬头一看自家姑娘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演起戏来那叫一个毫不心虚,跟真的似的!

    她应了一声便出了茶楼。

    自是按着自家小姐的吩咐报官去了。

    尤月一看这架势不对,抬脚便想走。

    不料姜雪宁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抓住,一脸困惑模样,道:“都已经去报官了,尤二姑娘你是苦主诶,别走呀!”

    尤月眼皮直跳:“是你报的官不是我,你放开!”

    姜雪宁却不肯松手,笑得良善:“我这不是怕您生气吗?”

    尤月气得七窍生烟,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只想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姜雪宁的手甩出去,可她手才刚一抬起来,就对上了姜雪宁那戏谑的目光。

    俨然是在说:你动一个试试!

    方才姜雪宁没被她碰着却立刻倒地“碰瓷儿”的场面还深深刻在心里,她几乎立刻就不敢怎样了,只恐自己这一手出去,姜雪宁又倒地栽赃,周围再立刻冒出个什么沈芷衣、燕临之流来,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个有心拦人,肆无忌惮;一个没胆强逃,投鼠忌器。

    场面便僵持了下来。

    姜雪宁是优哉游哉,尤月却是心急如焚。

    好在锦衣卫衙门离此地算不上太远,当事者和周围看热闹的都没等上多久,人便来了。

    锦衣卫设置于二十年前,彼时平南王之乱刚定,先皇为了维护京中治安,便专编出锦衣卫来,协同顺天府与九城兵马司掌管城中秩序。

    只是后来锦衣卫渐渐发展,历任指挥使都是天子近臣,手便伸得长了些。

    探听情报,插手诏狱,查案拿人……

    举凡朝廷之事,样样都能看见锦衣卫横插一脚的影子。

    锦衣卫也因此惹得文武百官厌恶。

    不过如今京城虽然已经很少事端,可二十年前先皇定下的规矩却还没坏,京里面出了什么事,照旧是要锦衣卫来管的。

    只是两人厮打这种小事,顺天府就能解决,这些人瞎了眼报到锦衣卫来干什么?

    而且居然连千户大人都一起来了……

    来办差的锦衣卫生得平头正脸,一步从茶楼外面跨门槛进来时,心里不由嘀咕着,还往身旁看了一眼:新晋的锦衣卫千户周寅之就走在他左边。

    玄黑底色的飞鱼服上用细密的银线绣着精致的图纹,腰间一柄绣春刀压在刀鞘里,周寅之的手掌便轻轻搭在铸成老银色的刀柄上。

    他身形甚高,走进来时带给人几分压迫。

    鹰隼似的一双眼睛抬起来扫视,便看见了坐在茶楼大堂里,气定神闲喝着茶的姜雪宁。姜雪宁对面还坐了个面色铁青的贵家小姐,身旁也站了个垂首低眉显出几分沉默的姑娘。

    后面两个他都不认得。

    那办差的锦衣卫是他下属。

    京中这些小事本是不需要他一个千户出面的,可衙门里来的是棠儿,点了名要跟他报案,再一说,周寅之便知道是姜雪宁要办事。

    是以叫上几名下属,他也跟着来了。

    打头的那下属叫冯程,生得五大三粗,一双眼睛睁着铜铃般大,有些吓人,此刻却略带几分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周寅之便轻轻点了头。

    冯程会意,站直了身子,走上前去朝着堂中喝问:“谁报的官?”

    姜雪宁看了周寅之一眼,才转眸看向冯程,起身来淡淡道:“我报的官。”

    尤月也跟着站起,却恨不能消失在此地。

    冯程左右看看,既没死人,也好像没人受伤,不由纳闷:“你是苦主吗?为何事报官?不是说有人寻衅滋事?人在何处?”

    姜雪宁伸手一指:“都在此处啊。”

    她先指了尤月,又指了尤芳吟。

    尤月气得瞪眼。

    尤芳吟却是眨了眨眼,老实讲她不知道姜雪宁要做什么,但方才她温暖而用力地一握,却让她相信二姑娘绝对不会对她不利,是以并不说话,只是看着。

    姜雪宁把情况说了一遍:“大人您想想,天子脚下啊,连长凳都抄起来了,若不是我们拦得及时,只怕已经闹出了人命!这位是清远伯府的尤二姑娘,她便是苦主,不信您可问问。”

    冯程一听是伯府,上了点心。

    他转头看向尤月:“她说的可是真的?”

    尤月方才与姜雪宁僵持着的时候已经喝了半盏茶,仔细想了想,锦衣卫名头上虽然还管着京中治安,可这件事实在小得不值一提,即便是来了,人家日理万机只怕也不想搭理。

    无论怎样,她才是苦主。

    苦主不追究,这件事姜雪宁就别想挑出什么风浪来算计她。

    是以此刻尤月毫不犹豫地否认了:“没有的事!”

    姜雪宁补刀:“可大家刚才都看见了呀。”

    尤月脸色瞬间难看下来,强忍住了磨牙的冲动,一字一顿地道:“还请大人明察,动手的其实是我伯府的庶女,且也没有打着,有事回去让父亲惩罚她就好,不必追究。”

    冯程简直觉得莫名其妙:“你不追究?”

    尤月斩钉截铁:“对。”

    姜雪宁一把算盘早在心里面扒拉地啪啪作响,只觉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一箭双雕之计,眼瞧着尤月已经入了套,哪里肯让煮熟的鸭子飞走?

    她才不管尤月怎么想呢。

    当下便在旁边凉凉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尤芳吟在家里犯了事儿由伯府来处理自然无可厚非,可在外面犯了事儿,却是要国法律例来管。说轻了是打打架,说重了那是想杀你却没杀成啊!还不严重吗?”

    “不是,你这姑娘怎么回事?”

    冯程不知道姜雪宁身份,在知道尤月是伯府嫡二小姐之后下意识以为周寅之乃是为尤月来的,且锦衣卫也不想管这鸡零狗碎的事情,谁还不想少两件差事呢?

    所以他看姜雪宁很不顺眼。

    当下便皱了眉盯着她,声音不觉大了起来,道:“人家苦主都说了这事儿不追究,在旁边你嚷嚷什么?”

    尤月面上顿时一喜。

    姜雪宁看了冯程一眼。

    冯程还觉得这姑娘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多事,在锦衣卫里耀武扬威惯了,还想要继续训她,没料这时斜后方忽然传来一道平静而冷硬的声音:“你又嚷嚷什么?”

    冯程脖子一凉。

    他听出这是周寅之的声音,僵硬着身形转过头去一看,便见周寅之皱着眉看他,一双沉黑的眼眸冷而无情,简直叫他如坠冰窟!

    什、什么情况?

    他不过说了那没眼色不懂事的姑娘一句,千户大人怎么这个反应?

    锦衣卫是个勾心斗角、人相倾轧的地方,冯程好不容易混进来,也算有点小聪明,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只怕是自己吼错人了!

    尤月弯起的唇角已然凝固。

    姜雪宁唇边却挂起了一抹讽笑。

    整座茶楼里寂静无声,堂倌战战兢兢地望着大堂里这一干锦衣卫,只在心里与众人一般嘀咕:乖乖,怎生搞出这样大的阵仗?

    周寅之走上前来,竟是拱手欠身向姜雪宁一礼:“手底下这些人不知轻重,言语冒犯二姑娘,还望二姑娘莫怪。”

    姜雪宁与尤月在自家都是行二。

    可现在不会有任何人误以为周寅之口中所称的“二姑娘”说的是尤月。

    先前训了姜雪宁一句的那下属冯程,这会儿额头上冷汗都吓出来了。

    尤月更是面色骤然一变!

    到这时终于明白姜雪宁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果然是换了手段来对付她啊!

    看着眼前这个身穿锦衣卫飞鱼服的高大男人,她简直抖如筛糠,连声音都连不起来了:“你、你们,我是苦主!我,你们不能抓我……”

    周寅之也不笑,更不管尤月是什么反应,只道:“京中近些日来乱党横行,早下过令谕不许寻衅滋事,你等却是明知故犯,且在这茶楼之中一时半会儿也询问不出结果,无法判断是不是企图行凶未遂。来人,将这两嫌犯都押了,回衙门候审。”

    身后数名锦衣卫立刻应道:“是!”

    这些人早抓过了不知多少王公贵族,遇着女子下手也是毫不客气,根本不管人如何挣扎,立时便上去把人给拿住了。

    尤芳吟还好,并不反抗,一副乖觉模样。

    尤月却是死命挣扎。

    他们伯府以前也是与锦衣卫有关系的,自然知道这帮人讯问都有什么手段,只听说朝中那些官员落到锦衣卫手中都是生不如死,她哪里敢去?

    当下便哭喊起来:“姜雪宁你好歹毒的心,竟与这帮人勾结要害我性命!你们连苦主都敢抓——”

    抓的就是你这“苦主”!

    姜雪宁眉头一皱,先前还虚与委蛇做出一副良善面孔,此刻却是眼底所有的温度都退了下去,只看着她,嗓音毫无起伏地道一句:“你嚷嚷什么?”

    人站在堂中,冰雪似的。

    一身的漠然甚至有些冷酷味道,叫人光看上一眼都不觉心底生寒。

    这话虽是对尤月说的,可先前没长眼训了她一句的锦衣卫冯程听了,却是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暗地里肠子都悔青了。

    尤月更是陡地闭了嘴。

    她环顾周遭,围观之人早散了干净,锦衣卫以那周寅之为首,黑压压森然地站了一片,心底一时灰败如死,却是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了。

    天知道这帮人会怎么折磨她!

    尤月一脸的恍惚,已失了魂魄似的,被一干锦衣卫押着走了。

    尤芳吟被押走时,姜雪宁却冲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尤芳吟于是也回以一笑。

    周寅之见着人走远了,才回首看姜雪宁道:“前些日听闻宫中十日一休沐,周某便想该挑个时候亲自登门拜谢,不想今日遇到,也能为您一尽绵薄之力。只是不知,此事姑娘想如何处置?”

    姜雪宁走回来到桌旁坐下。

    她端起自己先前那盏没喝完的茶,只淡淡一笑:“尤芳吟是我的人,千户大人么,看着办就行。至于清远伯府,失势归失势,可听说破船也有三分钉。哎,我今儿来时相中了一张好琴,可惜,就是价贵了些……”

    近来手头是有点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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