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60
沈芷衣是知道燕临与姜雪宁关系的,毕竟当初遴选伴读的时候燕临专程找她说过, 还被她逮住机会调侃了好一阵。
如今竟然直接撇清与宁宁的关系?
她见着这二人的神情, 困惑之余更生出几分无来由的愤怒来,很为姜雪宁抱不平, 上前一步便要发作:“燕临, 你什么——”
“长公主殿下。”
燕临已经够难受了,姜雪宁生怕沈芷衣再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来, 忙伸手轻轻地拉住了她,唇角一弯, 宽慰似的笑了起来。
“延平王殿下年少随便开个玩笑,不打紧的。”
“可我要说的不是……”
不是延平王啊。
沈芷衣被她一拉就停了下来, 刚想要分辩, 回转眼来却在姜雪宁那一双看似平静的眼眸里看出了几分恳切的请求,虽然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可满腹的质问也无法再说出口了。
毕竟人家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当下便把脸一板, 顺着姜雪宁方才的话, 朝延平王训道:“以后再胡说八道,看我怎么去皇兄那边告你!”
“……”
延平王简直目瞪口呆。
直到沈芷衣拉着姜雪宁带众人一道离开, 他也没明白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话,也并不是玩笑, 怎么就忽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乐阳长公主向来霸道, 他还不敢反口。
眼见着人走了才嘟囔了一声:“真是, 搞什么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
燕临并不说话, 垂了眸便往前走。
与他同行的几人倒没怎么察觉出他的异样来,虽然都觉得燕临最近沉默的时候似乎有些多,但看起来却比以往更为稳重,隐隐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有一种渐知世事的成熟。
所以都只当他是冠礼将行有所改变,并未多想。
延平王虽然困惑于他同姜雪宁的关系,可当着其他人的面也不好多问,只好垂着头闷着脸,与他们一道去奉宸殿。
谢危这会儿还在偏殿里盯着窗沿上那小白猫踩过的地方,两道长眉微微拧着,仿佛在想什么棘手的事情。
不过众人通传后进来时,已面色如常。
手指间轻绷着一根墨线,他转头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延平王旁边的燕临,只问道:“怎么都来了?”
众人都不说话。
有谁站在后面踹了延平王一脚。
延平王立时没站稳,往前踉跄了几步,一下露在谢危的视线之中,闹了个大红脸,有些腼腆地开了口道:“是、是学生前几日听先生讲了策论,回去之后家父要学生以‘进学’为题作论,学生这两日秉烛悬梁,勉强凑了一篇出来,却不知好坏,想……想请先生掌掌眼,再,再拿回家给父亲看。”
后头众人都窃窃地笑起来。
延平王恼怒:“笑什么!今天笑明天就轮到你们!”
燕临也略略地一弯唇。
只是笑完了,那种黯然非但没散去,反而浸得更深:他本也该同延平王这般,带着点年少不知事的莽撞,然而如今不能了。
谢危一听就知道延平王这是怕写得不好回家挨骂呢,是以也笑了一声,倒是宽厚模样,道:“延平王殿下这几个月来功课都很不错,同龄人中学业也是首屈一指,便是写得尚有不足之处,想必令尊也不会计较。不过殿下既然已经亲自来请,谢某也好奇殿下近来的长进。只是这奉宸殿乃是长公主殿下进学之所,你们许多人在这儿却是不便,还是转去文渊阁再看吧。”
众人都道“是”。
延平王也立刻面露喜色,连连道:“有劳先生。”
谢危随手放下了指间绷着的墨线,只道自己还要在偏殿中略作收拾再走,让众人先去文渊阁,他随后过来。
众人便嬉嬉闹闹先走了。
只是他们走到门口时候,谢危却唤了一声:“我选斫琴的木材,有几块已经不用了,可否请燕世子留步,帮忙搬一下?”
燕临一怔,脚步顿时停下,下意识回了一句:“愿为先生效劳。”
众人回头看了一眼也没多想,跟燕临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可留下来的燕临重新走入殿中时却忽然想:小太监就在殿门外立着,听说这一次谢先生斫琴的木材乃是内务府专门帮忙挑的,剩下不用返还内务府让小太监去是最合适的,怎么偏要他帮忙搬?
谢危却不动声色,一指那长桌角落里两块榉木道:“这两块是不用的,有劳燕世子了。”
燕临便走上前去。
不过从那张琴桌旁边经过时,他一眼就认出了摆在上面的那张蕉庵,正是他送给姜雪宁的,心头蓦地一疼,连脚步都滞了一滞。
谢危的目光也落琴桌上,只道:“宁……姜二姑娘虽有些顽劣调皮,学业也不如何出众,不过在我面前还算乖觉,也算肯忍性读书,方才学了琴才从此地离开。燕世子对此,可稍稍放宽心了。”
那时他还不知勇毅侯府将要出事。
所以想到宁宁要入宫伴读,心里欢喜,又怕她过不了遴选,特意在一日文渊阁日讲结束后悄悄求了谢先生,请谢先生多加照拂。
可如今……
是他一力将宁宁送入了这修罗场,接下来的日子却未必有能力再庇佑她。
燕临看到这张琴只觉得心底难受,可听了谢危这般的话又有些高兴,一时也难分辨舌尖蔓开的是甜还是苦,于是低笑道:“若能这么轻易便放宽心,便简单了。”
他上前要去搬那两块榉木。
谢危看着少年有些沉默的背影,搭下眼帘,眸底竟有些恍惚的幽暗,良久后,开口时却是寻常模样:“今日早朝没见令尊,听人说是病了,不要紧吧?”
燕临再一次觉出了那种古怪,但依旧回道:“前些天下了雨,父亲又贪杯喝了不少,往年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复发,伤口有些疼,所以没上朝罢了,倒是没有大碍。”
谢危便点了点头,道:“世子心里有事。”
燕临心头微凛,却一时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谢危却是拾起一旁的琴囊,将姜雪宁丢在这里的那张蕉庵套上,与他那张峨眉一道,挂在了偏殿的东墙。
他背对着,燕临看不见他神情。
只能听见他平静之下微微流淌着波澜的声音:“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谢某少时学琴笨拙,幸赖名师悉心教诲,至今不敢忘先生所诲,‘水滴石穿,聚沙成塔’,二十三载方有小成。燕世子性极聪颖,固然一点即透,不过圣人都不免有惑,世子有惑也在所难免。若信得过,往后也如延平王殿下一般来找我便是。”
“……”
燕临瞳孔微缩,凝眸望着他。
谢危转过身来,却只淡淡朝他一笑,道:“走吧,他们该等久了。”
别过燕临等人,姜雪宁她们就回了仰止斋。
沈芷衣少不得拉了她去屋里坐下来,单独问她同燕临是怎么回事。
姜雪宁自是一句也说不出。
沈芷衣看她这模样真是干着急,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可终究是半天也撬不出一句话来,便只能道:“你现在不想说没关系,等你想说了一定告诉我。若燕临欺负了你,本公主必定叫他好看!”
姜雪宁无奈,只能谢过了她的好意,好说歹说,颇费了一番口舌才把沈芷衣给送走。
偏她走时还闹脾气。
在姜雪宁屋里坐了一会儿见她这里摆设简单,出了门便教训那些伺候的宫女,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这屋里暖炕不烧,花瓶不插,锦凳太硬,连点入眼的摆设都没有,哪里像是女儿家的闺阁?都给本公主报上去,统统换上新的!告诉那帮看人下菜的,下回本宫来见着若还这么寒酸,叫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宫女们吓了个战战兢兢。
这话传到管事女官、太监和顶上内务府那边,更是焦头烂额,大呼冤枉。
谁不知道这姜二姑娘是长公主殿下钦点入宫伴读的红人?
亏待谁也不敢亏待了她去啊。
只是她们是来入宫伴读又不是入宫享福,太好也真的说不过去,历朝历代也没有把伴读供起来的先例啊。
长公主这一发话,差点没把他们给愁死。
但到得申时初刻,源源不断的新东西便都流水似的从内务府送过来了,管事太监一张脸笑得跟抹了蜜似的,只对姜雪宁道:“长公主殿下发话给姜二姑娘屋里置办置办,奴等也不敢马虎,一应摆设连着被褥都换上了顶好的,您瞧瞧?”
仰止斋里众人正议论今日遇着燕临的事儿。
如两人关系近,且燕临又要行冠礼,那不久后便可谈婚论嫁,关系上也没必要太过遮掩,调侃一两句更算不上什么。所有人忌惮着姜雪宁三分便是因为猜姜府与勇毅侯府的姻亲该是暗中定下来了。
可没想到燕临竟然亲口否认。
这可跟大家一开始知道的不一样。
大多数人从来都是见不得别人好,更愿意落井下石而非雪中送炭,更何况是对姜雪宁这样扎眼又扎心的?
众人私底下喝茶说话都难免有些风凉。
甚至有些人明摆着露出点幸灾乐祸的讥诮。
可根本还没高兴上两个时辰呢,内务府这头来专给姜雪宁一人置办的种种物件,加上管事太监那巴结讨好的态度,便又给她们一人脸上甩了个大嘴巴子。
奚落的话都还没说完,就全被打得闭了嘴。
一个个心里泛着酸,眼底藏着妒,眼睁睁看着那一干人等在姜雪宁房中忙碌起来。
姜雪宁猜也能猜到这帮人聚起来不会说自己什么好话,可燕临撇清与自己的关系,勇毅侯府出事在即,都是她意料中的事情,上一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比这更糟糕的困局,是以比起上一世初初陷入这般局面时的惶恐恓惶,倒多了几分处变不惊的镇定淡然。
上一世没了燕临,她搭上了沈玠;
这一世没了燕临,却还有沈芷衣。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与皇族交上了这么深的缘分,可眼下要甩开也难,便索性坦然地受了这份喜欢,记在心里。
宫人们在她房里布置,她坐在一旁看无聊,那帮宫人也不自在,索性从自己屋里出了来,顺着仰止斋外面的宫道走。
走没两步就能瞧见坤宁宫上灿灿的琉璃瓦。
她于是想起了郑保。
有沈芷衣是不够的,上层的人看不见底层的龌龊腌臜,所以下面若有个人是再好不过。
只是不知,上一世救他的是沈玠,这一世救他的是自己,郑保是否还会做出与上一世一般的选择?
心念转动间,姜雪宁的脚步已然停下。
她不好再往前走。
毕竟一个新入宫的伴读,如今又出了慈宁宫那件事,宫中所有人走路都低着头,她若到处乱走惹了事,谁也救不了。
所以转身便欲返回。
可没想刚转身就看见前面坤宁宫的方向上,一名穿着藏蓝太监服饰的人走了过来,站起来时身形竟也颇高,面皮白净,眉眼秀气,脸上虽还有些伤痕未消,可比起昨日跪在那边受罚时已好了不少。
姜雪宁一眼就认出来了。
但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郑保已先一步开口道:“郑保见过姜二姑娘,昨日多谢姑娘出言相救。”
他该是年纪不大时就入了宫,所以声线略带一点细细的柔和,见着姜雪宁时眸光微动,一双眼像是被春阳照着融了雪的湖泊,暖意融融。
姜雪宁知道,这个人是细致的。
上一世他也算是沈玠的左膀右臂,沈玠能想到的细节他能想到,沈玠若有遗漏,问他也必然知晓,可却从来不在人前显露自己的本事,只是默默做事。
如此,少有人注意到她。
她也是身为皇后,才知道沈玠最信任谁;也是见证过郑保的选择,才知道这人柔和的外表下有怎样一腔烈性热血,认定一件事便肯为之豁出命去。
沈玠救他,是纯粹的善意;
可她救他,并非如此。
姜雪宁不知他是专程来找自己还是偶然经过遇到了自己,但也不重要,凝望他半晌,只道:“可我出言救你,目的并不单纯。”
郑保一怔。
他本是记挂着受人恩惠,该来谢恩,宫中雪中送炭之人实在太少,以至于昨夜躺在那窄窄硬硬的床上,他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可万万没想眼前姑娘竟这般回答。
※※※※※※※※※※※※※※※※※※※※
他家境不好,父母为补贴家用, 在他年少时便将他送入宫中做了太监。
宫里像他一样的人还不少。
有时候, 他也想过,为什么偏偏是自己, 而不是兄长, 或者别的什么人。
可每每这般想时,另一道声音总会在他心间响起:若非生计所迫, 怜爱骨肉的父母,怎会将自己的亲儿子送进宫中做个阉人?
不入宫, 他或许早已饿死或病死了。
于是那蔓生的诸般怨气,便会渐渐消减下去。
郑保由此成为一个在宫里难得平和的人。
这里有太多人心倾轧, 勾心斗角, 大多源自一颗不平、不甘之心,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做那人上人。
可他不想。
在宫里面不争不抢, 安心做好自己的事, 也从不掺和什么尔虞我诈,只待年岁到了被放出宫去, 回家见着家人笑靥相对,为他温粥沏茶。
然而昨日……
皇后娘娘钟爱的那只建盏并不是他打碎的, 而是他听从女官吩咐, 从高阁上拿出匣子来打开时, 就已经碎在里面了。
此物乃是皇后娘娘自母家带来的, 常做睹物思人之用, 本在他管辖的范围内。
一朝拿出来要看,竟然碎裂。
皇后娘娘大怒之下处罚他,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郑保甘心受罚。
只是跪在坤宁宫的宫门前,被所有往来的宫人太监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时,他也会忍不住地想:那建盏好端端地放在匣子里,轻易怎会打碎?
而往日与他交好的太监,也无一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纵然是已经见惯了宫中人明哲保身的寒凉,亦不免有几分齿冷吧?
姜雪宁便是这时候出现的。
一道娇柔的嗓音,听着有那么一点故意,像极了后宫中那些假作柔弱的妃嫔,有些胆小有些畏缩。
郑保当时想,大约是哪家的娇小姐。
可谁料到,就是这位“娇小姐”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使得他免受坤宁宫严苛的惩罚。
明面上救他的自然是乐阳长公主。
可凡在宫中待过两年的,谁都能看出来,真正救了他的是姜雪宁。
乐阳长公主的恩情固然要记在心中,可更该谢的是这位姜二姑娘。
分明是素不相识,不过从旁路过,连他昔日所识的朋友都不敢在这种时候为他求情,却有这样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开口相救。
郑保觉得那是黑暗罅隙里透进来的一线天光。
尽管暖意仅有一丝,可流徙于寒冬中的旅人,却愿凭借着这一丝的暖意,相信世间的善和好,相信艳阳的春日不久便会到来。
他实是怀着一种无来由的欢喜来的。
可这位当日救了他的姜二姑娘竟然告诉他——
我救你,目的不纯。
郑保有一瞬间的茫然,差点没反应过来,待真正意识到姜雪宁说了什么时,心底便像是有什么轻飘飘地坠落下去。
他怔怔望着姜雪宁说不出话来。
姜雪宁却问他:“失望么?”
失望?
或许算不上吧。
但总归有那么一点无法否认的落寞,毕竟他以为这位姑娘同宫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郑保慢慢道:“您使我有些困惑。”
姜雪宁也说不清那瞬间自己为何会将那句话脱口而出,大约还是觉得自己不配吧?
她莞尔:“那你是来报恩的吗?”
郑保道:“原本如此打算。”
姜雪宁眉梢微微一挑:“现在呢?”
大约是因她的神情太过轻松,不自觉让人跟着放松下来,郑保觉着自己沉沉的心绪也莫名轻快了许多,凝望着姜雪宁时,才发现她用一种很认真的眼神看着他。
是他见过的眼神。
与她救他那一日如出一辙,在娇艳的表象下暗藏荆棘。
于是有刹那的恍惚:哪里一样呢?宫里人人恨不得把厚厚的面具在脸上糊一层又一层,叫人看不清自己才好。眼前这位姑娘却是真真儿的,如此坦然地说,救他是另有目的。
若宫内人人都如此坦荡,哪里来那些腌臜污秽?
他忽然忍不住地笑起来,眼眸弯弯像是两芽新月,只道:“您救了我后,若是不说,的确目的不纯;可既宣之于口,目的便很纯粹。”
姜雪宁点点头:“这倒也是,想施恩于你,让你为我所用么。”
郑保一怔,道:“您很坦荡。”
姜雪宁只咕哝一声道:“那是你没见过我虚伪的时候。”
但这话声音压得低。
她又续道:“毕竟听说郑管事是个老实的好人,若有一腔忠心,也该交付给值得的人才是。我么,便是救了你骗你说是好心救你,往后你发现我不是这么个好人,那岂不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你放心,我只在宫中待半年,老老实实也不做什么坏事害人,只是怕有一日处境不好孤立无援,所以想提前找个人照应,万一遇着什么事也不至于措手不及。不知道郑管事愿不愿相帮?”
郑保习惯了宫里人说话说一半藏一半动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架势,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直白的言语了,以至于听完这话后竟忍不住左右看了看附近有没有旁人。
只是看完了却觉出一种怪异的悲哀。
入宫这许多年,他到底也是被这座皇宫给驯化了,以至于尽管没有害人之心,也恐隔墙有耳。
眼前这位姜二姑娘固然是在乐阳长公主面前说得上话,甚得殿下青睐,可宫中一朝尊荣一朝受辱的事情实不鲜见。
未雨绸缪又有什么错呢?
况且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对方都是救了他,郑保发现自己竟难以说出拒绝的话来,又或是他的心告诉他,他不想拒绝。
西斜的余晖从阴翳的云层间泻出来,照在朱红的宫墙上,又折出一抹红意,晕染在他清秀且犹带着伤痕的脸颊上,连眉眼都沾着暖意被融化了似的。
姜雪宁忽然发现这年轻的太监长得也是极好。
郑保思虑片刻回道:“您是我的恩人,若确非想要害人,郑保又有何事不能相帮呢?”
“竟然答应了。”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没想会如此容易,她眼角眉梢染上了几分喜色,末了又反应过来,“我救你时目的不纯,可不是什么好人,也能算是你的恩人吗?”
郑保却注视着她笑:“有些事该是论迹不论心。若是论心,世上焉有好人?”
若是论心,世上焉有好人?
姜雪宁闻言,竟是慢慢怔住了。
这一刻,郑保觉得她面上的神情有些落寞,仿佛陷入了什么不可逃离的回忆之中,末了唇边竟晕出一抹笑来,于是那落寞的尽处便生出了几许明媚,甚至有一点与有荣焉似的骄傲。
她笃定地向他道:“有的。”
郑保愣住:“谁?”
姜雪宁莫名地高兴了起来,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才又停步,回转身时面上是灿灿的笑容,只道:“往后有机会带你见见。”
天光已暗下来,压着厚重的紫禁城。
可少女行走在宫道上的步伐却显得轻快。
郑保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也不知为何跟着便笑了起来,忽然便想:这般小女儿的情态,该是她的心上人吧?
意外轻松地搞定了郑保,姜雪宁回到仰止斋时心情很不错。
房间也完全重新布置过了。
走进去一看只觉满眼香软锦绣,花瓶换上了汝窑白瓷,圆桌换成了紫檀雕漆,书案上普通的宣纸也换了一刀上好的白鹿纸,真称得上无一处不精致。
简直比她在府里的闺房还好。
“长公主殿下若是个男人就好了。”姜雪宁把自己往那软软的床榻上一扔,枕着那蚕丝绣面的软枕,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辅佐她当皇帝,我当皇后,也是极好的……”
当然也就是这么一想罢了。
有张遮在,她谁也不喜欢。
晚间仰止斋众人用过饭后,都聚在流水阁,一道温习今日学过的功课,也顺道看看明日先生要教的书。
姜雪宁虽与大部分人不对盘,这种场合却是要在的。
因为像萧姝、陈淑仪等人学识都是上佳,偶尔也会为旁人答疑解惑,虽然她与她们都有点小过节,可学问无关恩仇,能多听一点便赚一点,何乐而不为?
所以一到时辰她也早早地拿着书到了。
不过这时还有少数几个人没到,众人并没有聊读书和学问的事,而是相互笑闹。
姚惜再一次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周宝樱是所有人当中最活泼最敢闹的,上前去就抓住了姚惜的手,使劲儿地摇晃:“姚惜姐姐你就说嘛,我们今早可都看到了,你把一封信交给了宫人,本来好好的,可发现被我们瞧见都红了脸。快说快说,是不是如意郎君的事有了眉目?”
姜雪宁刚翻开书的手指,忽然顿住。
姚惜被他们闹得忸怩起来,跺脚道:“烦人,你们净来闹我!”
尤月却是掩唇笑,打趣道:“那张遮都已经识时务地主动来退亲了,姚惜姐姐顺水推舟还省了力气。往后什么好亲事找不着,哪里有不成的道理?”
众人都跟着点头。
但没想到姚惜却看了尤月一眼,摇了摇头:“不是。”
尤月没反应过来:“不是?”
众人一时安静,都有些诧异地看着姚惜。
姚惜那白嫩的脸颊上,一抹薄红便渐渐变作了绯红,微微咬了咬唇,垂眸时带着万般地羞怯,道:“我改主意了。他说想退就想退,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定了亲再退,人家还不知怎么非议我呢。他出身不好无妨,家有寡母也无妨,反正我什么都有,也不需他多费心。”
※※※※※※※※※※※※※※※※※※※※
众人可都没想到姚惜竟然说出这番话来。
唯有萧姝、陈淑仪这两个与她交好的似乎早就知道一般,面上没有什么惊讶。
尤月却是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甚至有些没忍住地惊呼出声:“不会吧, 姚惜姐姐怎么忽然看得上张遮了?!”
上一回入宫来时,姚惜对她和张遮这门亲事是什么样的态度, 众人可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人家一退婚了, 姚惜的态度反而变了?
众人都觉得有些纳罕。
自早上那封信着人送出去后,姚惜一颗心就从未有过如此忐忑的时候, 既有些担心张遮那边的反应,可同时又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期待。
期待张遮会为她的选择惊喜。
毕竟明知他近来前程困顿、寸步难行还愿意嫁给他的姑娘, 这世上绝对不多,但凡是个正常的男子, 收到她的复信之后, 都会为之感动吧?
若是前几天听见尤月说出这样一句话,她必定是万分同意的,可如今听来却觉得十分刺耳。
她将来就要嫁给张遮。
尤月讽刺张遮算怎么回事?
姚惜两道秀眉轻轻颦蹙起来, 看了尤月一眼, 声音冷淡下来,道:“张遮没什么不好的。”
“……”
尤月顿时语塞。
再笨的人看了姚惜这态度都知道自己刚才恐怕是说错话了, 只好讪讪的赔了笑,道:“是, 是。”
然而闭上嘴时, 看姚惜的神情却不免有些一言难尽。
在姚惜转过目光没看见时, 她甚至没忍住轻撇了嘴角:见过出尔反尔的, 也见过自己说了话转脸就不认的, 可出尔反尔、转脸不认得这么彻底的,却还是头回见。不嫌自己脸疼吗?早先也不知是谁把张遮贬损一通说得一文不值,倒有脸责斥她来了!
尤月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姜雪宁冷眼旁观,将这一丝不屑收入眼底,只平静地想到,原来这帮抱团的人之间也不是那么紧密,内里也有龃龉。
她该为这一点发现笑出声来的。
可看着姚惜那含羞带怯与众人说话的神态,唇边上跟挂了铅块似的,沉得弯不出本分弧度。
忽然竟有点恨起张遮来。
也恨起自己来。
上一世怎么就鬼迷心窍,偏要骗张遮自己要当个好人?
这一天晚上,姜雪宁在流水阁坐了许久,可旁人读了什么,问了什么,又答了什么,她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次日早起,心情阴郁。
但还要去奉宸殿上课。
一共五门功课,四位先生,昨日学过了《诗经》和琴,今日上午要学的是“书”一门的《十八帖》和“礼”一门的《礼记》,谢危要教的“文”则与算学一起放到明日上午。
姜雪宁一干人等照旧提前一刻到。
按理说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会稍微迟些,但也会赶在上课之前到。可没想到,直到教书法的翰林院侍读学士王久从殿门外走进来了,沈芷衣也不见人影。
“长公主殿下怎么还没来?”
“书法可也是第一堂课吧,今天不来不大好吧……”
“没宫人去通传吗?”
众人都低声议论起来。
侍读学士王久也是四十多岁年纪,留了一把硬硬的黑须,峨冠博带,倒是有几分飘逸的斯文儒雅,眼看着快到上课的时辰,往下一扫见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没人,便问了一句:“长公主殿下没来吗,怎么回事?”
众人尽皆摇头。
王久眉头便皱起来,轻轻地哼了一声,道:“长公主殿下素受圣上与太后宠爱,这么早的时辰起不来也是正常,不想来也正常。不来便不来吧。”
众人噤声,听出这位王先生是不大高兴了,一时都不敢说话。
姜雪宁坐在角落里,闻言却站了起来,向王久躬身一拜,不卑不亢道:“此次进学乃是长公主殿下一意向圣上求来的,能得诸位先生亲临教诲,殿下也很高兴。昨日便与我等一般,早早来到殿中,恪守先生们所定下的规矩,并不是什么不能吃苦的人。想必今日早课迟到,是事出有因,还望先生大量,暂毋怪罪。”
乐阳长公主沈芷衣的受宠和骄纵,在宫中都不是新鲜事。
别说是王久了,就是在场的诸位伴读都下意识地以为沈芷衣对待这一次上学,该很随意。且她贵为长公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没人敢说。
因此听了王久话后,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姜雪宁出来说这话……
措辞虽是委婉,态度也甚谦卑,看似只是在为沈芷衣解释,可一旦这话对着王久说,意思就有点微妙了。
玩弄文字的人向来是一句话能猜出十种意思。
纵然她似乎并未顶撞之意,可听的人心中总是不快。
王久的目光顿时落到了姜雪宁的身上,一下想起来昨日在翰林院中听教她们诗文的同僚赵彦昌说过的话,这些个伴读的小女子中,有一个坐角落里的格外不听话,是户部侍郎姜伯游家的二姑娘姜雪宁,像个刺儿头。
他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他还没上课才说了一句话,她就来找上茬儿了。
王久道:“我不过随口一句,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了长公主?”
姜雪宁上一世虽不怎么去上课,却清楚地知道往日也被宫中娇惯长大的乐阳长公主,竟是从来没有逃过一堂课,乃是认认真真想学的。
这王久分明是对沈芷衣有偏见,先入为主。
所以她才想站起来分辨一二,自认为已经十分委婉,注意语气,却没料想先生的反应如此之大,便微微蹙眉,解释道:“学生并无此意。”
王久冷了脸道:“并无此意?”
他忍不住要教训这小女子一番,也正好拿她立威,树一树自己先生的威严。
没料想,他话音刚落,外头便有名小太监急匆匆跑来。
“慈宁宫太后娘娘有话,特吩咐奴来告先生。”小太监在殿门外躬身一礼,看额头上还有些细汗,“前些天宫里出了点事,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正清查内务府,东西六宫各宫主位都叫了去,长公主殿下此刻也在那边,正陪着圣上说话,今日本该来上课,可事急在身实在走不了,特命奴来向先生告罪,还望先生海涵。”
“啊……”
王久一听这太后、皇后甚至是圣上的名头,脸色便变了好几变。
这一时哪里还有先前对着姜雪宁时的倨傲?
他两手一抱向虚空里遥遥一拱,只道:“圣上、太后与皇后娘娘在上,长公主殿下既有事在身一时走不了,缺一堂课也无妨,下官改日择空为长公主殿下补上便是,还请公公转告圣上,请圣上放心。”
那小太监应了声是,又行过礼,便又匆匆退走了。
仿佛有些心惊胆战的不安似的。
姜雪宁一听见刚才来人说的“清查内务府”几个字,心头便是猛地一跳,想起玉如意一案,再一联想那小太监的神情,便知宫里这几日腥风血雨怕是少不了了。
那勇毅侯府……
王久却是没注意到这么多。
刚想训斥姜雪宁就被慈宁宫那边来告,多少有些下不来台。
只是越如此就越有些恼羞。
那太监走后,王久看见姜雪宁还站在角落里,也没给什么好脸色,道:“天底下谁家学堂这般没规矩,先生说话学生都能驳斥了?便是历朝历代教皇子,皇子也得对先生执师礼。姜大人虽与王某是同僚,可丑话说在前头,堂上你若再敢出言顶撞,我可不会顾着与令尊同僚之间的面子,你坐下吧。”
姜雪宁敛了眸,掩住了差点射出去的眼刀。
当下并未发作,只道:“多谢先生。”
说完便规规矩矩地坐下了。
有了她作前车之鉴,众人都看出王久面相虽然儒雅,但内里是个不好相与的人,上课时都格外恭敬,格外老实。
他教的是书法。
所以开学头一课是先看众人的书法基础,看旁人时都还觉得不错,只是走到姜雪宁面前一看便皱了眉,只道:“小女儿家写字该求秀美飘逸,或端庄婉静,往后改学簪花小楷是上佳,再不济赵孟頫、王羲之,学柳颜也不差。草书狂放阳刚,恣如江海横流,于男子而言更合适,女儿家学草书难免显得放肆不羁,殊为不服管教。往后这草书你不要学了,一笔一划从楷书写起。”
姜雪宁学的是行草。
上一世的行草乃是沈玠教的。
当时二人新婚燕尔,男人么谁能不爱颜色好?她又擅长投人所好,所以刚当上临淄王妃那一阵假模假样爱好起书法来,逼着自己练了好久的楷书,但种种的字体书体学来学去,都觉着自己被框在牢笼里,怎么写怎么不得劲儿。
直到某一日,沈玠突发奇想同她说,何不试试草书?
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或行云流水,或狂放恣意,笔走处思绪如飞,长日下来,虽然依旧不入得大家的眼,可偶尔有那么几个字写来却见灵性。
沈玠一开始还很高兴。
可有一日见了她写的一行“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后,沉默了好久,也莫名地看了她有一会儿。
那目光叫她有些心慌,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写岔了,便问他:是又写得不好吗?
沈玠眨了眨眼说:没有,很好。
姜雪宁当时懵懂,虽然听他说很好,可见着他并不像很高兴的模样,便再也不学这个了。
时间一久,这事便渐渐淡忘。
可有时候看见下面进贡来的字画上那些恣意的草书,她偶尔也会想起那时候。
只是沈玠都当了皇帝,她更不敢去问。
唯有十分偶然的一日,她同萧定非提起,那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的假少爷竟乐得抚掌大笑,戏谑地看着她说:“我的娘娘啊,有一句叫‘见字如见人’。纵然写得不好,或者你自己不觉,也是能看出几分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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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定非口无遮拦,自打回京后便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纨绔公子哥儿, 斗鸡走狗, 纵马赌钱,无一不会, 也无一不精, 只把定国公萧远气得晕头转向,见了在宫中当皇贵妃的萧姝还故意要拿“哥哥”的尊卑压她一压, 成日里往萧氏的死对头姜雪宁的跟前儿凑,一族老小直斥他忤逆, 却偏偏拿他无法。
朝野上下都只当他大难不死,能活就是老天开眼。
长在屠沽市井, 难道还指望他成大器?
是以文武百官对他都有一种难得的宽容, 皇族于心有愧,更不敢为难他,倒使得此人越发恣意猖狂。
只是姜雪宁有时候竟觉得与此人脾性相投, 纵然他轻浮放荡, 可怎么看也比朝堂上那一帮口蜜腹剑的人顺眼,莫名能同他玩到一块儿去。
旁人也曾开玩笑说, 皇后娘娘宠信萧定非,大约是与这纨绔同病相怜。
毕竟虽是家中嫡出, 却都因变故流落在外, 怎能不惺惺相惜?
连姜雪宁自己也无法否认, 在一开始不知道真相时, 她的确难免有这样的想法。至于后来, 便是纯粹地觉得和不遮掩的人相处起来舒坦了。
见字如见人。
便是写得再不好,也能看出几分真性。
她的真性是什么呢?
难道那时候的沈玠就已经看出来了吗?可那时候她都还没看清自己……
那一幅刚写就的行草就铺在面前,姜雪宁抬头看了看站在她书案前面容严肃的王久,有心要辩驳自己就喜欢草书,且喜欢什么样的字体书体难道不该全看人的喜好吗?
可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过在这宫中待半年。
学个楷书就当怡情养性了,何苦又跟先生闹得不快,回头来还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等出了宫她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谁还管得着不成?
是以迅速淡定了下来。
她向王久垂首道:“先生教训的是,学生谨记。”
王久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总算有了点做学生的样子。”
然后回转身走到殿上,叫众人翻开《十八帖》里的第一帖,先做讲解,再让众人尝试临摹。若忽略他规矩极严,容不得学生在堂上提问半句、质询半句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位循规蹈矩的好先生。
到得辰正,王久便收拾东西下了学。
他一走所有人立马松了口气。
方妙都没忍住向姜雪宁看了一眼,心有余悸道:“可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姜二姑娘要跟前日对赵先生一样,这王先生也是个疾言厉色不好惹的,还好没有,还好没有!”
姜雪宁心道自己昨日也不过就是问了赵彦宏一个“芼”字作何解罢了,无论如何都跟顶撞二字沾不上边,不过是那姓赵的看人下菜碟,自以为是地端着那一副为人师的尊贵罢了。
抛开立场筹谋——
谢危学识远见不知高出姓赵的几山去,却是虚怀若谷,从未因旁人质询两句便翻脸,涵养高下可见一斑。
她心里不很痛快,因而只友善地回了方妙一笑,并未接话。
只是陈淑仪自开学那一日起便与姜雪宁起了龃龉,至今还记得两人于谢危教的那一门“文”上的争执,结果上学这两日来却是眼见得姜雪宁处处受气,心里不免快意。
毕竟像谢危这样的是少数。
教其他功课的先生们还不是循规蹈矩,恪守礼法?
她便接过了方妙的话头,笑道:“翰林院这位侍读学士王先生可不是寻常的士林清贵,他祖上乃是扬州出了名的大盐商,后来赚够了钱一家子都弃商从官,到得王先生这一辈家中已有三位进士。如今的两淮盐运使王献乃是他堂兄,在朝中可不是什么孤立无援的穷翰林,自然不至于见了谁都阿谀奉承。像什么户部侍郎,人家也未必就怕了!”
在座人中,父亲是户部侍郎的唯姜雪宁一个。
众人谁听不出这是拿话刺她?
一时都转眸去看姜雪宁。
倒是尤月,听见那“两淮盐运使”里一个“盐”字微微一怔,想起自己此次入宫前吩咐下面人去查证的事,起了几分心思,反而忘了在这时候落井下石奚落姜雪宁。
姜雪宁也没关注其他人,只轻嗤了一声,道:“你看我不惯直说就是,这么转弯抹角地的反而叫人看不起,知道的说你陈淑仪姑娘是陈大学士的掌上明珠,不知道的怕要以为那两淮盐运使王献是你爹呢!”
陈淑仪面色一变:“你——”
姜雪宁乡野间长大,自小一副伶牙俐齿,论吵架还真没输给过谁,不同人吵那是她大度。
只是有时候不吵吧,旁人还真以为她好相与。
她笑起来:“陈姑娘若真有那闲心,还不如去翻翻历代两淮盐运使的名册,看看哪个是在任上得了善终的?毕竟是人人想要染指的肥缺,又事涉官私盐道,不是抄家就是杀头,至轻也是丢官流徙。帮人家吹都不知道挑个好的,还当你有多大见识!”
陈淑仪毕竟在闺阁之中长大,家教甚严,从未在市井乡野里厮混,似这般辛辣嘲讽之言更是从未有过听闻,如今乍然被姜雪宁一股脑甩到脸上,整个人都险些炸了!
想要回嘴,一时又措不好词。
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觉万般难堪,忍无可忍时终于豁然起身,一双眼睛瞪视着姜雪宁,秀气的手掌高高扬起,五指紧绷,竟是已气昏了头,要向着姜雪宁打去!
周宝樱正在旁边悄悄偷吃带到殿中的零嘴,看她们争执起来也没听明白说的到底是什么,一抬眸见涵养甚好的陈淑仪竟要动手,吓得蜜饯噎在喉咙里。
胆子小些的如姚蓉蓉更是惊呼一声。
姜雪宁见着她这阵仗却是岿然不动,戏谑地一挑眉。
只是没料想,正当陈淑仪这一巴掌将落而未落之际,外头就远远传来整齐的见礼声:“拜见长公主殿下,给殿下请安。”
沈芷衣来了!
陈淑仪那一巴掌举在半空中,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了,根本都还没来得及收起,就已经看见沈芷衣那少见的有些凝重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整个人脑海里顿时“轰”地一声,空白一片。
沈芷衣才从慈宁宫来,毕竟也是在宫里长大的,已经能隐隐嗅出那腥风血雨的前奏,所以心情并不算好。
她走进来就看见了陈淑仪那向姜雪宁高举的巴掌。
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怔怔问了一句:“这是在干什么?”
陈淑仪立时收了手想要解释:“殿下,我刚才只是……”
姜雪宁心底却是长叹了一声。
来得太早了些,这一耳光都还没打下来呢,效果上不免差了许多,让她卖惨都没太大的说服力,否则必要陈淑仪站着来跪着走。
学谁不好学及时雨宋江?
她腹诽了一句,可架势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嘴角往下一拉,眼帘一垂,便啪嗒啪嗒掉眼泪,委委屈屈地向沈芷衣哭道:“长公主殿下,陈淑仪说我就罢了,她还想要打我!”
沈芷衣瞬间冷了脸,皱眉看向陈淑仪:“你什么意思?!”
陈淑仪:???
所有人:?????
是谁说得人无法还口啊!这种一言不合掉眼泪装哭卖惨打小报告又到底是什么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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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淑仪也是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刺激,又因与姜雪宁有龃龉在先, 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 一时被气昏了头,怒极之下才扬了手。
就算是沈芷衣不出现, 这一巴掌也未必就真的落下去了。
毕竟大家同为长公主伴读, 吵两句还能说是口角,谁先动上手那就就是谁理亏, 她没必要与姜雪宁这么一番折腾。
可乐阳长公主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当口出现。
太尴尬了。
简直让人百口莫辩!
陈淑仪像是被人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似的, 浑身都寒透了,忙躬身向沈芷衣一礼:“长公主殿下容禀, 是臣女与姜二姑娘一言不合争执起来, 姜二姑娘口齿伶俐,臣女说不过她,一时气昏了头, 是臣女的过错, 还望长公主殿下宽宏大量,饶恕臣女此次无礼。”
声音有些轻颤, 显然也是畏惧的。
没了刚才的火气她轻而易举就冷静了下来,知道现在发生的这件事有多严重, 更知道沈芷衣原本就是要偏心着姜雪宁一些的, 此刻无论如何都不能狡辩, 最好是在澄清的同时低头认错, 忍过此时, 将来再找机会慢慢计较。
姜雪宁心底嗤了一声,暗道她趋炎附势怂得倒是很快,先前那谁也不看在眼底的嚣张到了身份比她更尊贵的人面上,又剩下多少?
本来相安无事,陈淑仪先撩先贱!
反正梁子都结下了,她不想对方就这么简单地敷衍过去,非要气死她让她心里更膈应不可!
于是,一副凄凄惨惨切切模样,姜雪宁抬起了朦胧的泪眼,望着陈淑仪,身子还轻微地颤抖了起来,仿佛不敢相信她竟说出这般颠倒黑白的话来一般:“陈姐姐的意思,竟、竟是我欺负了你不成?我,我……”
话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她咬了唇瓣,睁大眼睛,好像第一次认识了陈淑仪一般,还流露出几分逼真的不忿与痛心。
整个奉宸殿内安静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周宝樱目瞪口呆,装着蜜饯的纸袋从她手里滑落下来,掉到地上;
尤月更是后脑勺发凉,庆幸自己刚才走了一下神没跟着陈淑仪一起讥讽姜雪宁,不然现在……
方妙也一脸呆滞,想过这位姜二姑娘是厉害的,可没想到“厉害”到这个程度;
……
连萧姝都未免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看着姜雪宁,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一般,再一回想起她当日不由分说将尤月按进鱼缸里的情形,只觉遥远得像做梦。
那凛冽冷酷的架势……
和现在这个柔弱可怜楚楚动人的,是一个人?
沈芷衣却是抬步走到了姜雪宁的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伸出手去搭住了姜雪宁的肩。
姜雪宁感觉到,便要回转头来,继续卖惨。
然而当她转过眸的瞬间,却对上一双不同寻常的眼:沈芷衣看她的眼神不再是以前那般总充满着一种憧憬似的甜美,里面竟有些黯然,有些悔愧,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末了偏朝她绽开个安抚的笑。
这一刹那,姜雪宁想到的竟是昨日燕临看她的眼神,熬煎里藏着隐忍,于是心底便狠狠地一抽——
沈芷衣是从慈宁宫回来的,而慈宁宫正在清查内务府的事,是玉如意一案终究要牵扯到勇毅侯府的身上了吗?
若非如此,沈芷衣不会这样看她。
这念头一冒出来,与陈淑仪这一点意气之争,忽然都变得不重要起来。
但沈芷衣却没准备就这样罢休。
她终究是记得姜雪宁一开始是不打算入宫的,是燕临来找她,她也想她入宫,是以才前后一番折腾,将她强留下来。
想这宫中她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一则有燕临护着,二则有她撑腰,便是有些腌臜污秽事,也不至于就害到她的头上。
可今日慈宁宫中隐隐嗅出的腥风血雨让她知道,是自己错了,也让她忽然有些明白昨日燕临为什么要当众撇清与宁宁之间的关系。
换了是她,也要如此的。
可不知道时是为宁宁不平甚至愤怒,知道之后却是埋怨自己也心疼宁宁。
也许往后,再没有燕临能护着她,那便只剩下自己了。
再如何天真娇纵,沈芷衣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
她不至于看不出宁宁神情间带了几分戏谑的做作,该是故意演戏气陈淑仪呢,可方才所见陈淑仪的放肆却不作伪,更不用说她知道她绝不是一个会主动陷害旁人的人——
能提笔为她点了眼角旧痕,覆上粉瓣,说出那番话的姜雪宁,绝不是个坏人。
沈芷衣轻轻抬起眼睫,注视着陈淑仪,并无动怒模样,可平静却比动怒更叫人心底发寒,只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你的解释,我都不想听。你身为臣女,被遴选入宫作我的伴读,且你我也算有相识的旧谊,我不好拂了陈大学士的面子,让你入宫来又被撵出去。只是你,还有你们,都要知道,姜家二姑娘姜雪宁,乃是本宫亲自点了要进宫来的。往后,对她无礼,便等同于对本宫无礼。以前是你们不知道,可本宫今日说过了,谁要再犯,休怪本宫不顾及情面。”
众人全没想到沈芷衣竟会说出这样重的一番话来!
一时全部噤若寒蝉。
姜雪宁却从沈芷衣这番话中确认了什么似的,有些恍惚起来。
陈淑仪也完全不明白沈芷衣的态度怎会忽然这般严肃,话虽说得极难听,是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往她脸上扇,可她实在也不敢驳斥什么,也唯恐祸到己身,只能埋了头,战战兢兢应:“是。”
沈芷衣又道:“你既已知道自己无礼,又这般容易气昏头,便把《礼记》与《般若心经》各抄十遍,一则涨涨记性,二则静静心思,别到了奉宸殿这种读书的地方还总想着别的乱七八糟的事。”
陈淑仪心中有怨,面色都青了。
她强憋了一口气,再次躬身道:“谢长公主殿下宽宏大量,淑仪从今往后定谨言慎行,不敢再犯。”
沈芷衣这才转过目光来,不再搭理她,反而到了姜雪宁的书案前,半蹲了身,两只手掌交叠在书案上,尖尖的下颌则搁在自己的手掌上,只露出个戴着珠翠步摇的好看脑袋来,眨眨眼望着她:“宁宁现在不生气了吧?”
姜雪宁原本就是装得更多。
上辈子更多的气都受过,哪儿能忍不了这个?
只是看了沈芷衣这般小心翼翼待她的模样,心里一时欢喜一时悲愁,只勉强地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容,上前把她拉了起来:“堂堂公主殿下,这像什么样?”
沈芷衣不敢告诉她慈宁宫里面的事儿,只盼哄着她开心:“这不逗你吗?怕你不高兴。”
姜雪宁隐约能猜着她目的,是以破涕为笑。
她咕哝道:“被殿下这般在意着,宠信着,便是有一千一万的苦都化了,哪里能不高兴?”
沈芷衣这才跟着她笑起来。
殿中场面一时有种暖意融融的和乐。
可这和乐都是她们的,其他人在旁边看着根本插不进去。
陈淑仪一张脸上神情变幻。
萧姝的目光却是从殿中所有的面上划过,心里只莫名地想到:陈淑仪平日里也算是少言少出错的谨慎人,心气虽不免高了些,却也算是个拎得清的,可一朝到了宫中这般颇受拘束的地方遇着冲突,也不免失了常性,发作出来;这位姜二姑娘入宫之后,看似跋扈糊涂,可竟没出过什么真正的昏招,对宫中的生活并未表现出任何的不适和惶恐,入宫时是什么样,现在似乎还是那样,竟令人有些不敢小觑。
还好这场面没持续多久。
辰正二刻,教《礼记》的国史馆总纂张重冷着一张脸,胳膊下夹着数本薄薄的书,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众人包括沈芷衣在内于是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学生们见过张先生。”
张重国字脸,两道眉毛粗浓,可一双眼睛却偏细,皱起眉头来时便会自然而然地给人一种刻薄不好相处之感。
此刻扫一眼众人,竟没好脸色。
他手一抬,将带来的那几本书交给了旁边的小太监,道:“我来本是教礼,并非什么紧要的学目。可读史多年,只知这世上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周朝礼乐崩坏乃有春秋之乱。初时我等几位先生说,教的是公主与达官贵人家的小姐,本是将这一门定为学《女诫》,只是谢少师说诸位伴读都是知书达理,该学的早学过了,不必多此一举,不妨教些家国大义,是以才将书改了《礼记》。然则以老朽近日来在翰林院中的听闻,这奉宸殿虽是进学之所,可却有人不知尊卑上下,连女子温柔端方的贤淑都不能示于人前,实在深觉荒谬又深觉身负重任。是以今日擅改课目,先为诸位伴读好生讲一讲《女诫》,待《女诫》学完,再与大家细讲《礼记》。”
小太监将书一一呈到众人桌上。
姜雪宁低头一看,那封皮上赫然写着醒目的两个大字——
女诫。
一时也说不上是为什么,膈应到了极点,便是方才与陈淑仪闹了一桩也没这么恶心。
就连一旁萧姝见了此书,都不由微微色变。
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
唯有陈淑仪终于露出个舒展了眉头的神情,甚至还慢慢点了点头,似对张重这一番话十分赞同。
张重是个规矩极严的人,既做了决定,便根本不管下面人包括长公主在内是什么表情,毕竟长公主将来也要嫁人,听一听总是没错的。
他自顾自翻开了书页,便叫众人先看第一篇《卑弱》。
只道:“古时候,女婴出生数月后,都不能睡床榻,而是使其躺在床下,以纺锤玩乐,给以砖瓦,斋告先祖。这是为了表明其出身之卑弱,地位之低下。纺锤砖瓦则意在使其明白,她们当尽心劳作,从事耕织,且帮夫君准备酒食祭祀。所以,为女子,当勤劳恭敬,忍让忍辱,常怀畏惧……”
整个殿内一片安静。
沈芷衣的面色也有些阴晴不定。
姜雪宁坐在后面角落里,听见这番话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自己与萧氏一族斗狠时,前朝那些雪片似飞来力劝皇帝废后的奏折。她曾在沈玠病中偷偷翻出来看过,上头一字一句,字字句句皆是妇德女祸,与张重此刻之言的意思就重合了个七八。
女婴生下来连睡床都不配!
哪里来的狗屁道理!
张重还板着一张脸在上头讲。
姜雪宁却是豁然起身,直接把自己面前的书案一推!
“吱嘎,哐啷!”
书案四脚一下从大殿光滑的地面上重重磨过,发出刺耳难听的声响,书案垒着的书本与笔墨全都倒塌滚落下来,一片乱响,惊得所有人回头向她望来。
张重立刻皱起了眉头看她:“怎么回事?”
姜雪宁道:“先生,我恶心。”
张重也知道这是个刺儿头了,听见这话脸色都变了:“你骂谁!”
姜雪宁一脸茫然:“真是奇怪,我说我犯恶心,先生怎能说我骂人呢?许是我昨日没注意吃坏了肚子,也可能是今日闻了什么不干不净臭气熏天的东西,若再这殿中呕出来,只怕搅扰了先生讲学。所以今日请恕雪宁失礼,先退了。”
她话说得客气,然而唇边的笑容是怎么看怎么嘲讽,半点没有客气的样子,转身从这殿中走时,连礼都没行一个。
所有人都惊呆了。
见过逃学的可逃得这么理直气壮胆大妄为的,可真就见过这一个!
张重更是没想到这姜雪宁非但不服管教,竟然张嘴撒谎当着他的面从他课上走,一张原本就黑的脸顿时气成了猪肝,抬起手来指着她背影不住地颤抖,只厉声道:“好,好,好一个不服管教的丫头片子!这般顽劣任性之徒,若也配留在奉宸殿中,我张重索性连这学也不必教了,届时且叫人来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姜雪宁脚步早都远了。
听他在背后叫嚣,连头都懒得转一下。
上辈子这老头儿的课她都没去上过,倒不知他脾气这样爆,可料想也是个翻不出什么浪来的:毕竟她上一世从一开始就没上过课,也没见这老头儿有本事治她啊。
想着她便冷笑了一声。
只是此刻还没过辰时,想在这宫中走走吧,宫内上下只怕正为着那玉如意一案暗地里潮涌;想要回房去睡觉吧,又觉着一个人待着无聊。
姜雪宁一琢磨,干脆转过方向去了偏殿。
谢危昨日叫她下学后下午去学琴,反正如今她也有空,不如去看谢危在不在,若在便早早将今日的份儿学了,也省的下午还要去受磋磨。
奉宸殿的偏殿就在正殿旁边,转过拐角就到。
她一看,外头竟然没人。
上一次来守在外面的小太监并不在,那两扇门也拉上了紧紧地闭合着,里面也没半点声音传出来。想来谢危这时辰没在,小太监似乎是专伺候他的,自然也不在。
姜雪宁撇了撇嘴,叹口气便准备走。
只是刚要抬了脚步迈下台阶时,廊下的花盆旁边忽然传来“喵呜”地一声叫唤。
她脚步顿时停下。
这叫声听着耳熟。
姜雪宁循声到那花盆边角上一看,里头那窄窄的缝隙间竟然团着只巴掌大的小白猫,两只软软的肉爪子正按着一块不知哪儿来的鱼肉,伸着粉嫩嫩的小舌头去舔了吃,再吞进嘴里。
“是你呀!”
她一下认出这正是那回蹲在谢危窗沿上被那小太监抱走的小猫儿,惊喜不已。
太久没抱过猫,手有点痒。
姜雪宁蹲下来看了它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可爱,终于是没有忍住,轻轻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了,搁在自己膝盖上,就在这偏殿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那小猫儿竟也不怕生。
鱼肉已经吃进肚里,它略略舔了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姜雪宁纤细的手指则轻轻扶着它那颗小小的脑袋,于是它便十分受用地眯起了眼睛,一副慵懒的姿态窝在了她的袖间。
姜雪宁这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偏殿静寂无人,天光洒落台阶,穿着一身雪青衣裙的少女懒懒地坐在台阶上,轻抚着一只同样懒洋洋的小白猫儿。
隐隐还能听见正殿那边传来张重讲学的声音。
姜雪宁都当没听见。
只是坐在这台阶上撸了一会儿猫之后,她忽然就听见宫墙另一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名太监压低了的嗓音:“那奴晚些时候再来请少师大人……”
谢危!
姜雪宁一怔,那脚步声已到了宫门口。
她下意识地便飞速将原本搁在膝上的小猫儿两手抱了藏进宽大的袖中,略作整理遮了个严实,然后抬头盯着宫门。
谢危果然出现在了那里。
他显然没料着偏殿前面会有人,一抬眼看见姜雪宁,面上那如霜的冷寒尚未来得及收起,尚显森然的目光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姜雪宁一怔,背后汗毛都差点竖起来。
只是下一刻他便收敛了,让这一阵令人胆寒的森然快速消失,仿佛一刹的错觉似的,眨眼没了影踪。
重新出现在姜雪宁面前的,又是那个毫无破绽的谢危。
他看了还坐在台阶上的姜雪宁一眼,又向着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两道清隽的长眉便不由蹙了起来,走上前来站住脚,问:“我是叫你下午来,这时辰张先生还在讲学,你不听课坐这里成何体统?”
姜雪宁袖里抱着猫,不敢乱动。
只是见了谢危若不起身行礼难免也惹他怀疑,因而动作放得十分小心,慢慢地站了起来,依旧让宽大的两袖遮着自己的手,欠身道:“见过谢先生,张先生的课我不想听,心里便想若能来这里先上谢先生的课,谢先生又正好在的话,正好将下午的琴学了,也省的再来一趟。”
她心里骂自己鬼迷心窍,刚才最好的选择分明是一把把猫扔出去,权当与自己没关系。
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是以一面说话,一面还在心里祈祷:小猫小猫乖乖听话,大魔王就在眼前,可千万不要在这时候叫唤,不然他立刻变脸把你煮了吃了!
谢危听她这般说辞,眉头不仅没松开,反而皱得更深,只道:“张先生尚未下学,你出现在这里必是早退或逃学;不上张先生的课却来上我的课,若让张先生听了又该作何猜想?枉我昨日见了燕临还同他说你懂事听话不用担心,未料你顽劣成性不知悔改!”
姜雪宁听得噎住。
尽管上一世与谢危也很不愉快,她对此人又恨又怕,可却下意识很自然地认为他同别的先生是不一样的,且对她们这些女学生也并不与别的先生一般轻视,然而眼下竟疾言厉色不分青红皂白便出言责斥,还将燕临抬了出来。
这是她一块柔软的痛处。
更不用说今日还从沈芷衣那番不一般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些许不祥的蛛丝马迹!
她一下就直直地看着他。
眼眶发红,然而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与愤怒,胸口起伏间,只觉一股意气激荡,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以至于在谢危冷脸抬步从旁走过的这刻,她恶向胆边生!
原本藏在袖中的那猫儿直接被她抱了出来,冷凝着一张脸,径自往谢危的面前递去!
“喵呜!”
那小猫儿原在她袖中慵慵懒懒昏昏欲睡,乍然被她举起来,吓得背脊骨上那条毛都耸立起来,十分适时地惊慌一声叫!
谢危是才得了慈宁宫那边来的密报,刚回来又见姜雪宁逃学,自然不大能装出一副好脸色,甩了袖便要上台阶进偏殿。
哪里料到姜雪宁袖里藏着乾坤!
在那一团小猫儿凑到他面前时,他瞳孔剧烈收缩,眸底晦暗如潮,面色铁青,整个人手背上起了一串鸡皮疙瘩,立时后撤了一步,举袖便将姜雪宁的手拂开!
姜雪宁怕伤了那小猫抱得本来就轻,被拂开之后,小猫儿受了惊,一下便从她手中挣脱开去,跳到地上,见着阎王爷似的,一溜烟顺着宫墙跑远了。
原地只留下姜雪宁与谢危面对面站着。
姜雪宁脸上没表情,谢危脸上也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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