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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4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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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危从外面走进来时, 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整个奉宸殿里不知为何一片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一个方向, 看向第三排最右边角落。乐阳长公主没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反而站在这个角落里, 眼眶红红,泫然欲泣,也不知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委屈,正紧紧拉着角落里那少女纤细的手。

    而那少女……

    是姜雪宁。

    姜雪宁这时候满脑袋里正转悠着被沈芷衣这么优待的得与失, 完全没想到谢危的声音会在外面响起,直到看见他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谢危看着她被沈芷衣握着的手。

    那平静的目光里,隐约浮上了一点若有所思。

    姜雪宁也不知怎的后脑勺忽然一凉,被他用目光注视着的手掌更有一种被利箭穿了的感觉, 一时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 完全是下意识地悄悄抽回了自己的手掌。

    天知道谢危见了她们关系好会怎么想!

    万一又怀疑她想搞事呢?

    还好,沈芷衣此刻的注意力也被谢危吸引走了,并没有注意到这小细节,只在一怔之后扬起笑容来,主动躬身向谢危一拜:“见过先生, 给先生们请安。”

    这时其他人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行礼。

    姜雪宁也立刻从座中起身来, 向着谢危拜下:“见过谢先生。”

    谢危这才收回了目光,只是又看了把头埋得低低的姜雪宁一眼, 才从殿外走进来, 又从她身边经过, 站到了大殿前方正中,淡淡道:“没人迟到,很好。不必多礼,都坐吧。”

    众人都依言起身,这时才敢向他看去。

    还是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宽袍大袖,衣袂上犹沾着外头深秋初冬时节那微微凛冽的雾气,显得超然绝尘,若山中隐士。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此刻此刻随同他一道走入殿中的还有翰林院选出来的四位先生。

    其中三位是先前奉宸殿考校学问时同谢危一起监考的老先生,另一位则是第一次见,四十多岁年纪,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想来是后来又选进来传授课业的。

    姜雪宁一眼就认出了前面那三个。

    毕竟时间才过去没几天。

    当日考校学问时这三位先生敷衍的态度和说的那些话,她都还记忆犹新。

    这时眉头便轻蹙起来。

    姜雪宁想起,自己曾说过要打这几位先生的小报告来着,不过还没来得及。

    谢危道:“今日是第一日,料想殿下与诸位伴读对先生们还不熟悉,且也不曾提前温书,所以经由我与几位先生商议,今日先不上课,只让大家认识认识先生,再由先生们各自讲讲今后半年要学什么,各自又有何要求。”

    说完他便看向了其余四人。

    这四位先生于是都出来各自陈明身份和今后所要教授的课目。

    此次入宫伴读所要用到的书都已经放在了她们的桌案上:一本《礼记》由国史馆总纂张重张先生讲;一本《诗经》由翰林院侍讲赵彦昌赵先生教;一本《十八帖》乃是书法,由翰林院侍读学士王久王先生传授,且据说还要教画;一本《算数十经》则是算学,由今日才来的那位国子监算学博士孙述孙先生来讲。

    四位先生,四本书。

    似乎没什么差错。

    可当那位讲算学的孙先生说完后,众人都发现不大对:每个人的书案上的确都提前放了要用的书,但一共也就四本,都由四位先生教了。

    那……

    谢危呢?

    姜雪宁还在琢磨谢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坐在前方的沈芷衣便好奇地开了口:“可是谢先生,这才四本书四门课呀,不是说您除了教琴之外也要教我们一门吗?”

    谢危道:“我教‘文’。”

    沈芷衣纳闷:“没有书吗?”

    谢危便抬眸向殿外看了一眼,道:“已着人去取了,一会儿便该拿来了。”

    拿来?

    宫里面什么书没有,要准备不该早就准备好了吗,怎么现在才叫人拿来?

    众人都有些奇怪。

    可谢危也不多解释,说完便坐到了一旁,只听那位讲《礼记》的国史馆总纂张重站到殿上引经据典、以史为鉴,同众人讲治学的重要。

    张重已是耳顺之年,鬓发斑白,正是早些天坐在殿中说女儿家只合读点《女戒》不需知道太多东西的那位,虽然通晓千年,可站在殿上讲起话来却一点也不有趣,死板且枯燥。

    众人都听得头昏脑涨。

    姜雪宁心里虽警告自己,谢危还在旁边,可她实在控制不住地神游天外,两只眼睛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好险没一头磕在书案上,才惊得清醒了些,结果一抬眼就看见谢危坐那边,手里端了盏茶,正定定地盯着她。

    这一瞬间,她差点没吓得摔倒地上。

    有的瞌睡都飞去了爪哇国!

    姜雪宁彻底清醒了,脑海里陡然浮现出当时谢危那一句“不要再惹我生气”,于是悄悄按住了自己狂跳的眼皮,强打起精神来认真听上头张重老和尚念经似的讲学。

    足足熬了有半个时辰,张重才道:“因老夫学史,所以今日为长公主殿下和诸位伴读的讲学第一课,才由老夫来讲,为的便是开宗明义,让你们知道这一个‘学’字有多重要。正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又道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听天下鸿儒聚集讲学的机会可不多,你们该当珍惜才是。还望以后戒骄戒躁,丑话先说在前头,你们若是将自己在府里做姑娘时的骄纵脾性带来,老夫是绝不会容忍的。”

    姜雪宁心里长叹一声:总算是讲完了!

    上一世她不爱坐在这里听讲,真不能只怪是她不上进、不好学,实在是这些个老学究端着个十足的架子,讲起学来不说人话,也不管她们是不是听得懂,是不是愿意听,让人很没耐心。

    今日若不是谢危坐在这里,她恐怕早掀桌走人了。

    而更可怕的是……

    眼下只是半个时辰罢了,可接下来这样炼狱一般的日子,还要持续半年!

    姜雪宁实在有些绝望。

    坐在前面的萧姝和陈淑仪也都微微蹙了眉。

    中间的沈芷衣更是在张重讲完之后悄悄以手掩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倒是几位先生面不改色,或静坐思索,或闭目养神,半点都没觉得张重这么讲有什么问题。

    唯有谢危看了看殿中这九位昏昏欲睡的女学生。

    但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殿外已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太监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这凛冽的寒天里竟然出了一额头的薄汗,怀里抱了一摞书,向谢危道:“谢大人,您要的书都已经付梓,按您先前说的装订好了,十册都在这里了。”

    其余几位先生都看向他。

    殿中坐着的沈芷衣和众多伴读也都看向他。

    谢危便从那一摞书中拿起一本来翻了几页,似乎是在确认印刷装订无误,然后才一摆手,让宫人将这些书发下去,分给众人。

    一人手里拿到一本。

    最常见的蓝色书封,上头没有一个字,比起别的书来还有些显厚。

    姜雪宁隐约记得上一世谢危好像也是发了这样的一本书,但她那时早在张重讲得人昏昏欲睡时就溜了出去,后来也没认真地听过,甚至连这本书都没怎么翻开。

    所以此刻竟生出了几分好奇——

    谢危为了讲学而准备的一本书,里面究竟都是什么?

    她书拿到手中,便翻开了。

    然而仔细一看书中内容,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无逸》《郑伯克段于鄢》《勾践灭吴》《苏秦以连横说秦》《留侯论》《六国论》《公输》《鱼我所欲也》《逍遥游》《谋攻》《扁鹊见蔡桓公》《过秦论》《剑阁铭》《十渐不可中疏》《长安雪下望月记》……

    竟然什么都有。

    有的来自《尚书》《左传》,有的来自《国语》《战国策》,有的来自《墨子》《孟子》,从先秦到两汉到魏晋,从政论到游记,无一不是攫取菁华,选其名篇,全编入一书之中!

    谢危要教的竟是这些吗?

    姜雪宁忽然觉出了几分苦涩。

    难怪她老斗不过萧姝。

    想谢危运筹帷幄,智计卓绝,看这本书便知道他讲学并非糊弄,若能沉下心来学得几分,即便是皮毛,只怕也受益匪浅。

    上一世,萧姝都认真听过;而自己……

    对重生回来且上一世后来看过不少书的姜雪宁来说,这册书的内容都算得上是震撼,对其他初出闺阁的小姐来说,自然更是惊世骇俗。

    连沈芷衣见了都是瞪圆眼睛半天反应不过来。

    陈淑仪家教甚严,虽也读书写字,可却知道有些书有些文章是不该女儿家看的,家里也从不让她看。

    此刻一翻书中内容,不由眉心微蹙,

    她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谢先生难道是要教这些吗?”

    谢危没抬头,回道:“不错。”

    陈淑仪翻着书页的手指便渐渐掐得紧了,竟是起了身来,向着谢危长身一拜,一字一顿道:“天下自来乾坤分明,阴阳有序。男子立于外,女子主于内,泾渭分明,不应有改。家父曾言,政论乃是男子才该学的,女儿家若通经世之学,致用之道,乃是阴阳乱序,乾坤颠倒,有违天理。淑仪本敬先生学冠天下,可如今却编纂了这样一本书,来教我等女儿家,请恕淑仪冒昧——先生这样,会否于礼不合?”

    “……”

    谢危本还在翻阅手中这一册印得如何,闻言,那手指便搭在《过秦论》末尾那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之上,静止不动了。

    这时,他才抬头看了陈淑仪一眼。

    只微微一笑:“不愿学,可以走。”

    众人差点没吓死:这一句跟“爱学学,不学滚”有什么区别?!

    然而姜雪宁听见,先是一愣,接着却跟黑暗里见了光似的,脑袋里不断回荡着谢危方才那一句:不愿学,可以走。

    可以走?

    她一时激动,手一抖,把书给掉到了地上。

    “啪嗒。”

    这时整个奉宸殿内一片安静,以至于这不大的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谢危的目光一下转了过来,见是姜雪宁,眸光便深了些许,只问:“姜二姑娘有意见?”

    姜雪宁吓了个魂不附体。

    刚才冒出来的“不学我走”的念头立刻缩了回去,她毫不犹豫地摇头表忠心:“谢先生选精攫萃,编这一册书,是用心良苦。我等陪长公主殿下读书,殿下龙生凤女,自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比。说什么‘于礼不合’,实在是以己度人,荒谬至极!”

    谢危眉梢微微一动,唇边竟含了点笑意看她。

    前面陈淑仪沉冷的目光几乎立刻转了过来,钉在她身上!

    姜雪宁后背都凉了,这时才反应过来——

    完蛋!

    怪谢危太吓人。她一没留神,狗腿之余,竟还说出了心里话!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印象了,人虽是看似镇定地坐在那边,心里却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大概地知道陈淑仪最终坐下了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伴读的机会得来不易。

    谢危的态度,出人意料地不那么和善,就算她不满,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但到辰正三刻先生们交代过温书和明日学琴后,放她们下学走时,陈淑仪第一个出了奉宸殿。

    萧姝等人难免担心她,都跟了出去。

    姜雪宁却多少有些尴尬,不得已落在后面,然而一抬头,就看见谢危从殿上走了下来,经过她身边时,略略一停。

    她头皮都麻了,不得不讪讪道:“谢先生。”

    谢危站着时,高出她不知多少。

    此刻垂眸凝视着她,薄薄的唇边拉开了一抹莫名的笑,一手捏着那卷书,一手负在身后,竟闲闲对她道:“今日还算乖觉。”

    ※※※※※※※※※※※※※※※※※※※※

    乖觉……

    姜雪宁听见这两字时, 眼角都抽了抽。

    谢危怎么说得她很没骨气似的?

    她有心想要站起来反驳一句, 可待要张口时, 仔细想一想自己今日言行,又实在没有那个厚脸皮敢说自己是有骨气。

    毕竟若能相安无事, 谁愿意去招惹谢危?

    心里登时憋了一口气。

    好在对方似乎也没有要与她多说什么的意思,话音落时,人已经从她身旁经过, 径自向殿外去了。

    姜雪宁在殿内,望着他背影。

    此刻雾气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明朗的天光从高处照落, 越发衬得谢危神姿高彻,仿若仙人临世, 哪里有她上一世所见的那些血腥与阴鸷?

    而且……

    为什么她竟觉得谢危刚才对她说那句话时, 心情似乎不错?

    可明明对陈淑仪说那一句“不愿学, 可以走”时,他心情还很差的样子, 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不然, 处事妥帖滴水不漏的谢居安,不至于说出这种话来。

    想到这里时, 姜雪宁整个人都不好了:千万不要告诉她,是她狗腿的两句讨好了谢危!若这般容易的话, 上一世使尽种种手段都没能成功的她, 到底是有多失败……

    “宁宁, 还不走吗?”

    殿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唤。

    姜雪宁回过神来转头一看, 就瞧见了去而复返站在殿门外正探头进来看她的沈芷衣,想来是她们先出去安慰陈淑仪了,结果见自己没跟上,又转回头来找自己。

    心下竟有些感动。

    她回道:“这就来。”

    沈芷衣等她出来便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淑仪家里管得严,陈大人也是说一不二,所以才这样。你也是,傻不傻,就算心里真这么想,也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呀。”

    姜雪宁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说出来,。

    她不好解释,只能认栽:“是我太莽撞,下次一定注意。”

    沈芷衣听她声音有些沉闷,心里面咯噔一下,连忙宽慰起来:“哎,你也别想太多,淑仪人其实很不错,从不轻易生气。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同你计较。”

    姜雪宁心说那可未必。

    但这话也不好对沈芷衣讲,只笑着收下了她的好意,道:“有殿下关切就够了,旁的我也不在乎。”

    沈芷衣听见她这话,抬眸就对上了她温温然的目光,那花瓣似的姣好唇边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也不知为什么,觉得脸热心跳,一时竟不敢直视这娇艳的面容。

    她忸怩极了:“宁宁你、你说什么呀!”

    说完莫名难为情,一跺脚,竟丢下一句“我先回宫了”,便提着裙角,落荒而逃。

    姜雪宁:“……”

    不是,她就想抱个大腿而已,沈芷衣到底又误会了什么?

    别别别别慌……

    闺蜜,闺蜜情罢了!

    陈淑仪虽不是什么性情骄纵的人,可长这么大还真没受过今日这样大的气。谢危这位讲学的先生要教她们女儿家绝不该学的东西倒罢了,毕竟他是先生,上有三纲下有五常,身为学生就该尊师重道,她也不该再多说什么。

    可一个姜雪宁算什么东西?

    竟敢说她“以己度人,荒谬至极”!

    一路从奉宸殿出来,陈淑仪简直一刻也不想多看见姜雪宁,只恐污了自己的眼。

    倒是其他人都跟上来安慰她。

    一行人回到仰止斋都劝她,道:“满京城谁不知道姜二是天生娇纵的脾气,上不得台面,说出这种话来一点也不稀奇。陈姐姐从里到外都与她不同,何必同她计较,平白气坏了身子。”

    当然,有些人是真劝,有些人是假劝。

    尤月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还记恨着前面在殿中被打脸的事,酸溜溜道:“是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长公主殿下一颗心歪着长全偏到了她的身上,我等巴巴送了一番心意,殿下一转头却都捧到她姜雪宁面前让她挑选。想来便是她做出再出格的事情,殿下也会护着她。陈姐姐家世显赫,虽然不知高出她多少,可这是在宫中,怕还是不要与她作对吧。”

    萧姝转眸看了她一眼。

    姚蓉蓉却是艳羡地一叹:“姜二姑娘能得这么多人喜欢,很有本事呢。”

    陈淑仪一张脸越发阴沉下来。

    尤月却是讽笑一声,反驳道:“那也叫有本事吗?听人说她学文不行,品行也不端。便是这次入宫选伴读的时候,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若非长公主殿下关照,她凭什么能与我们一起坐在奉宸殿中?”

    姚惜听着没说话。

    陈淑仪却是忽然看着她道:“阿惜今早去的时候,似乎同她走在一起?”

    因为有张遮的事情在前,姚惜其实觉得姜雪宁也没旁人说的那么不堪,且被她一番折腾的是尤月又不是自己,除了当时被吓到之外,也没有太多的感觉了。

    她的确有过与姜雪宁走近些的打算。

    毕竟好奇她与张遮。

    可一看众人态度,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姜雪宁,她便打消了这念头,道:“我只是有些话要问她罢了。”

    陈淑仪道:“我还以为你要同她交好呢。”

    姚惜一笑:“她也配?”

    尤月立刻跟着附和起来:“对,她哪里配与大姚姐姐当朋友?首先门第就差了十万八千里,搭理她都是给她脸了。”

    方妙坐在一旁听了半天,心下不以为然,到这里时眼珠子一转,道:“可不是么,也就是燕世子把她捧在手心里疼得跟心尖尖似的,搞得大家都要忌惮她三分。”

    其他人还没听出不对来。

    尤月还当方妙跟自己一般想法呢,起了劲儿:“也不知燕世子是怎么了,都知道姜雪宁是送去外面穷养了才接回来的,一身穷酸气,长得更是媚俗,半点大家闺秀的端庄气质都没有,一看就不正经,哪里算什么‘美人’?”

    方妙一脸的深以为然,又点头道:“可不是么,也就眉毛细了点,眼睛大了点,鼻子小了点,那唇形好看了点,皮肤比旁人白上一点罢了。不好看,真不好看!”

    尤月道:“对啊,也就是眉毛细点,眼睛大点……”

    话出口,说了两句,终于觉出了不对。

    尤月一下转头来看着方妙,质疑道:“你这是骂她还是夸她呢?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方妙身上。

    方妙吓了一跳:“当然是骂她啊,这不跟着你一起骂吗?”

    尤月胸口一堵,差点没喘上气。

    陈淑仪却是微微皱眉,问得颇不客气:“方妙姑娘到底算哪边的?”

    方妙一脸无辜,立刻大呼起来:“我,我难道还不明显吗?当然是你们这边的啊!我都说了,我这人是看‘势’的!”

    她神情实在不像作伪。

    任是陈淑仪也没看出什么破绽,且转念一想方妙说的也是实话,就不由更气闷了几分。

    偏偏这时旁边的周宝樱刚啃完了一块桂花糖糕,也不知有没有听她们前面的话,可能就听了半截儿,竟抬头道:“姜二姐姐吗?真的挺好看啊!我以前都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姐姐。”

    “……”

    全场沉默,整个仰止斋一下没了声音。

    周宝樱还奇怪地问:“怎么了,你们不觉得吗?”

    方妙憋笑差点没憋死。

    从陈淑仪到姚惜再到尤月,全都跟吃了个活苍蝇似的,神情一言难尽至极。

    姜雪宁不紧不慢从外面踱步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安静的场面,所有人都不说话,听见脚步声才转过头来,都看着她。

    方妙坐在角落里悄悄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姜雪宁简直一头雾水。

    不过她猜也知道自己这一天得罪了不少人,或者说即便是没得罪,旁人也会因为长公主对她的在意而心生忌惮甚至嫉妒。

    所以反而坦然了。

    经过门口时,她还一笑:“诸位慢慢聊,我先回房了。”

    陈淑仪冷笑一声:“我若是姜二姑娘,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般没有骨气的话,只怕早羞愧得不能见人了,倒不知姜二姑娘脸皮厚,还这般坦然地回来。”

    没骨气的话?

    姜雪宁心道你陈淑仪和谢危比算个什么东西,在开罪你和开罪谢危之间我自然选前者了,又不是傻子!

    且她也是真不喜欢陈淑仪那番话。

    上一世尤芳吟一介女子都能活得恣意洒脱,究其所以不过是生活的环境与大乾朝不同,凭什么女儿家就不能学东西了?凭什么男儿用权谋就是智计卓绝,运筹帷幄,女儿家用权谋就成了阴阳颠倒、于礼不合?

    统统都是狗屁。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不将人放在眼底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你有骨气就别上谢先生的课么,又没捆住你脚,装什么清高!”

    陈淑仪豁然起身:“你——”

    姜雪宁怼完她,抬步就走,都懒得多看她一眼,只有似有似无的一声嘀咕在她走后传入众人耳中:“长公主都没说话呢,你算哪根葱……”

    所有人都悄悄看陈淑仪。

    一场背地里非议姜雪宁的“茶话会”,不知觉间就这样偃旗息鼓,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下午还要同长公主殿下一道去给皇后和太后娘娘请安,先回房休息了”,人就渐渐散了。

    只留下陈淑仪一张脸青红交错,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站在那里,浑身颤抖。

    从被选入宫开始,路便没走对:她连名字都没呈上, 却被选入宫, 无疑让人怀疑她后面有人,出一回风头不说还拉了仇恨;等入了宫, 以为能在遴选中藏拙放水落选, 却架不住想让她进宫的人太多,反而因此让人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成了人眼中钉;到如今真正入宫,旁人已经对她有了成见, 也就绝了她和旁人打成一片的可能。

    和陈淑仪撕破脸,其实真算不上什么。。

    不过是把台面下的暗涌拉到了台面上罢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思考过一番后, 姜雪宁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眼下所面临的困境:还要在宫里待上半年, 乐阳长公主固然喜欢她,可宫廷这般大,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要知道在这重重宫墙下, 想害一个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矛盾已经发生。

    她固然没有害人之心, 可焉知旁人是不是有害她之心?

    这一世她虽然原本不打算掺和进宫廷的争斗中,只等着半年一过就收拾行囊远走高飞。可远走高飞也有前提, 那就是:“到时候我起码得活着啊……”

    关上房门,将自己扔到榻上平躺下来 , 一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从窗户投射到绣帐顶上的光影, 姜雪宁觉得, 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首先, 和这些不大待见她的人相比, 她有什么优势吗?

    家世?

    她只能算中等,不上不下。

    贵人的喜欢?

    她固然有沈芷衣,可宫中说得上话的并不只有沈芷衣一个。

    聪明才智?

    她懂得察言观色,行事也比上一世妥帖很多,可与有大智慧的人相比,只能算是急智和小聪明,并不超出旁人太多。

    所有,她真正的、最大的优势其实只有一个:重生,先知。

    她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也知道很多现在还没发生的事情,甚至还知道很多现在的她还没有见过的人。

    这也就意味着,她比别人拥有更多的机会。

    去趋利避害,去识人辨人,去抢夺先机!

    那么,从她上一世的所知来看,如今的宫中有什么事,有什么人,是能为自己所用的吗?

    姜雪宁掰着手指算了起来:“将来的探花郎卫梁,现在该还在扬州读书;萧定非,登徒子假少爷,如今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谋划着出现的时机;孙尚宫倒是个可信的好人,但上一世这时候她在哪儿来着?”

    掖庭?

    又或者哪个不受宠的妃子宫中?

    算来算去,她竟有点茫然了,一时半会儿愣是想不起来究竟有谁能在这个时期为自己所用。人的记忆本就混乱无序,重生回来也未必记得上一世所有的细节,她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要紧的事,最终也没什么头绪,还有点头昏脑涨。

    本就是午后,姜雪宁干脆闭上眼睡了一觉。

    到得未时初刻,外头便有伺候的宫人轻轻叩了门叫她:“姜二姑娘,该去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宫中请安了。”

    她登时从睡梦中惊醒,坐了起来。

    前朝是皇帝做主。

    后宫自然是皇后做主。

    按规矩,伴读们进宫第一天便该去给太后、皇后请安,只是上一次入宫时事情排太紧,没人强求;这一次入宫又是昨天下午晚上,第二天一早起来还要去奉宸殿,所以请安这件事才推迟到了今天下午。

    姜雪宁在自己房里梳洗一番后,到得厅中,其他人也差不多陆续出来,只是因为先前她与陈淑仪那不客气的两句话,众人看她的眼神多少都有些奇怪,也没有人走上来主动与她攀谈。

    唯有方妙趁着没人看见时冲她挤眉弄眼。

    尤月拉着姚惜同其他人讲话,并不给别人同姜雪宁说话的机会,明摆着是要刻意排挤她。陈淑仪梳妆过后出来,更是对她横眉冷对,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剑拔弩张的架势已十分明显。

    连前来引她们去请安的宫人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不大敢抬头看她们,说话轻声细语的:“太后娘娘这两日染了风寒,此刻皇后娘娘正在慈宁宫侍疾,所以直接去慈宁宫请安便好,也正好省了诸位伴读走上两趟,请随奴婢来。”

    仰止斋所在的位置要更靠近外朝,但慈宁宫却在内宫深处,走过去几乎是要穿过大半个后宫,一路高高的宫墙后面就是东西六宫。

    坤宁宫在乾清宫后面,也在整座皇宫的中轴线上。

    八位伴读里面,方妙、尤月、姚蓉蓉都是以前基本没有入过宫的,上一次来也不敢到处走,所以对宫廷依旧不熟悉;姜雪宁表面上没有进过宫,可架不住她是重生,这偌大的皇宫虽然复杂,可对她来说却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因此并不好奇。

    尤月却是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了正好走在她身边的姚惜一句:“姚惜姐姐,前面那座便是坤宁宫吗?”

    姚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一眼后,道:“正是,本朝历代的皇后娘娘都住在坤宁宫。如今的皇后娘娘来自河南郑氏,乃是圣上在潜邸时的元配。不过平日里都深居简出,以前我们入宫请安她都免了,只叫我们多去太后娘娘那边,说太后娘娘更爱热闹些。”

    尤月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姜雪宁走在最后面,脚步不快不慢,听见姚惜这番话却是一挑眉,心里面冷笑了一声。

    爱热闹?

    那老妖婆巴不得整座皇宫都围着她打转呢。

    先皇死太早,她还没过够当皇后的瘾,就要搬出坤宁宫,到那清净偏僻的慈宁宫去,哪里能甘心?

    老妖婆出身萧氏,原是定国公萧远的妹妹,也就是萧姝的姑母,母家强大,在后宫中也一向说得上话,即便是先皇驾崩她成了太后,也从未放松过对后宫的把控。

    上一世沈琅驾崩后,由皇弟沈玠继位。

    姜雪宁作为临淄王妃,自该封后,可老妖婆竟一番搅和,说:“姜氏德不配位,举止不端,没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皇帝该空置后位,封她到四妃去。”

    当时她听说这消息差点气死。

    还好前朝老臣们懂事。

    天底下哪儿有储君登上皇位后却不封自己元配妻子做皇后的道理呢?如果这般做了,岂不让后世耻笑?于礼法规矩也不符合。

    所以都上书进谏。

    且她上一世就是白莲做派,既没犯过什么错,又楚楚可怜,越被人欺负越能激起人的保护欲,沈玠好歹是个男儿,怎能让她受此欺负?

    所以最终还是让她登上后位。

    不过封后闹了这么一出,她和萧太后便算是结了仇。

    皇族也有家长里短。

    萧太后这个做婆婆的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动辄用孝道来压她,让她过得很不痛快。

    直到后来萧姝入宫,封了贵妃,成礼的排场比她还大,姜雪宁才回过味儿来:敢情老妖婆是要扶持母家后辈,让自己的侄女儿萧姝当皇后啊。

    后宫于是变成了修罗场。

    姜雪宁根基本来就薄,为了不被这姑侄儿俩搞下去,只能来者不拒,但凡谁愿意效忠,她都许以好处,又凭借着自己察言观色会讨好人的本事,聚拢了一批势力,这才勉强稳住。

    但如此不辨忠奸地用人,自然导致泥沙俱下。

    在外人与清流朝臣的眼中,她无疑是结党营私,如同朝中毒瘤,甚至被人指责过后宫干政。

    到后来被谢危、燕临等逆党软禁宫中时,前朝大臣逼她为沈玠殉葬的奏折早已飞似雪片,所以最终下场凄惨,多少也有点自食恶果。

    因而可以说,上一世姜雪宁对萧太后的仇恨,要远远大过对萧姝的仇恨。

    如今重生回来还要给这老妖婆请安……

    姜雪宁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后槽牙在发痒,得咬紧了才能克制住骂出声的冲动。

    走在前面的姚惜还不知道后面有人藏着深仇大恨,只把话头往萧姝的身上引,笑着道:“我也是前两年上元节的时候有幸随家父家母入宫拜见过,给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请过安,这一次又要去见还有些紧张。阿姝姐姐到时可得帮帮我,你可是太后娘娘最疼爱的侄女儿,若一会儿我们礼仪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惹了她老人家不高兴,就要靠你给咱们说话了。”

    萧姝唇边的笑容浅了些,看了姚惜一眼,只道:“如今我们都不过是长公主殿下的伴读罢了,太后娘娘往日也很喜欢阿惜妹妹,没什么可担心的。”

    姜雪宁一听就知道,萧姝是极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的。

    她固然是太后的亲侄女儿,算起来与沈芷衣还是表亲,可并不高调,入宫这么久也从未提起过自己与太后的关系,想必不想成为旁人太过注意的目标。

    不过么……

    这种事怎么低调得起来呢?

    果不其然,姚惜的话一出,萧姝的话一接,众人面上的神情都有些变化。

    说话间,不多时已经离坤宁宫越来越近,只是与此同时几道奇怪的声音也渐渐进入众人耳中,变得清晰。

    啪,啪。

    一下一下,清亮干脆。

    其他人都有些好奇地抬眸向声音的来处张望,上一世在宫廷中待了好几年的姜雪宁,却是立刻就听出来,这是巴掌扇人脸上的声音,而且落得极重,极实!

    才转过一道宫墙,前面走的陈淑仪脚步就骤然停下。

    看见了前方一幕的姚蓉蓉更是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啊。”

    等叫出声来了,才意识到不妥,连忙掩住了唇。

    坤宁宫的宫门旁边,竟是跪了一名太监,脑袋上戴着的帽子已经歪掉在地上,只插着根简单的木簪,此刻正抬了手,用力地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己脸上扇。

    半点没留力气!

    对着自己居然也下得死手。

    原本一张还算白净的脸上早已经是指痕交错,连嘴角都破了,渗出几缕血来。

    才入宫的伴读们那里看见过这样的场面?

    这一时都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脚步全停了下来。

    姜雪宁的目光越过前面诸人,落在那小太监身上,只能看见个侧影。可这一瞬间,竟然觉得有些眼熟,脑海里顿时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什么,末了一张决然壮烈的脸伴着溅出的鲜血,终于占满她整个脑海。

    郑保!

    后来伺候在沈玠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郑保,上一世对沈玠忠心耿耿,虽是无根之人,性情却极烈,在沈玠为燕临、谢危毒害驾崩时,当面指着二人的鼻子叱骂他们乱党谋逆,大笑三声后,竟不肯与他们为伍,直接拔剑自刎,为沈玠殉了葬!

    当时有人讥讽,满朝文武无男儿,反倒一个无根的阉人最有种。

    姜雪宁终于想起,自己之前盘算谁能为自己所用时,到底漏掉了什么——

    漏掉了郑保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郑保现在表面上是个在坤宁宫伺候的小太监,可其实已被现在的掌印太监王新义看中,想收为徒弟。他之所以会跟了沈玠,正是因为有一年跪在坤宁宫外受罚时,被经过的沈玠看见,为他求了情,让皇后饶过了他。从此便只对沈玠一人忠心耿耿,直到山穷水尽也未有背叛……

    如果,这一世不是沈玠,而是她救了郑保呢?

    但问题也来了——

    沈玠是临淄王,说话有用;她眼下不过是一个伴读,怎么救?

    去找燕临?

    勇毅侯府出事在即,他又已经从周寅之那边知道了消息, 暗中做准备还来不及, 现在还不知在哪里,且不说他现在进宫合适不合适, 等他来都要一段时间, 天知道那会儿沈玠是不是已经入宫将郑保救下了。

    那还有她什么事儿?

    可眼下她没什么地位,连皇后的面都没见过, 在宫中现在也不认识几个人,不说出面救人, 连更迂回的手段都施展不出。

    姜雪宁站在众人后面,已暗觉头大。

    前面停住脚步的众人也是有些露怯。

    引路的小宫女显然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

    眼前这条路是去慈宁宫最近的路。

    她们这些在宫里伺候久了的都见过这种宫女太监被罚的情况, 一般低着头不看也就走过去了, 可带着这一大帮伴读,大家都有些害怕模样。

    还是萧姝皱了皱眉,也不想刚进宫就沾什么晦气, 只对那宫女道:“大家都是刚入宫来, 不大敢看这种场面,我们还是换条路走吧。”

    宫女这才松了口气:“萧大小姐说得是。”

    她退了回来, 一摆手,重新给众人引了另一个方向的宫道:“请诸位伴读这边走。”

    姜雪宁面上没有表情, 心里却有些焦灼, 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办法来。是以, 虽然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却不得不跟上了其他人的脚步, 从另一条宫道离开。

    临转向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郑保依旧跪在坤宁宫前面,脊背挺得笔直,一点也不像是宫中习惯了躬身垂首的太监们那般折下身体,低垂的清秀眉眼却偏有几分坚毅,分明听到有人来,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半分,仍旧咬着牙关,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己脸上甩。

    因为中途绕了远道,所以众人到得慈宁宫门前的时间比原本想的晚了些,宫门口一名看着有些资历的嬷嬷在外头等着,瞧见她们便问:“怎么这时候才到?长公主殿下都已经先到了,在里面陪太后娘娘说话了。”

    小宫女吓得一抖。

    姜雪宁却是忽然心头一动。

    萧姝看了那小宫女一眼,主动开口道:“经过坤宁宫是绕了道,这才来晚,徐嬷嬷勿怪。”

    徐嬷嬷才没责怪小宫女。

    宫里做事的话听一半就能猜着点东西,绕路必定有绕路的原因,且发话的是萧姝,她当然不会再多问,一张原本严肃凝重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笑容来,道:“原来如此,那便请诸位伴读都进来吧。大小姐也是,可有一阵没有入宫看过了,太后娘娘听说您选上伴读,都念叨了几回了。”

    毕竟是老妖婆身边伺候的嬷嬷,说不准还是看着萧姝长大的,自然熟稔且态度和善。

    姜雪宁见了心底轻嗤一声。

    她人虽然到了这里,可心其实还记挂着郑保,只想着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却可能因为要来给老妖婆请安错过,新仇旧恨那本账上索性又给这姑侄儿俩记了一笔。

    慈宁宫虽是历代太后的寝宫,一向不过于奢靡,可到本朝太后这里就变了个样。番邦和各州府的进贡,有许多好的都送到了慈宁宫中,说是沈琅孝顺,都给萧太后赏玩。

    是以如今的慈宁宫看着十分华丽。

    跟着徐嬷嬷走进宫门,姜雪宁就看见了雕花缸里养着的睡莲和锦鲤,上台阶,进正殿,上下雕梁金砖,左右金玉满堂,连地上铺的都是海上波斯国进贡来的上好绒毯。

    沈芷衣回宫后又换了一身浅粉的宫装,此刻来到慈宁宫,正依偎在萧太后身边陪她说话:“您是没看到,谢先生可厉害可厉害了……”

    郑皇后有些尴尬地坐在旁边。

    徐嬷嬷走上前:“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人来了。”

    刚说得眉飞色舞的沈芷衣一听,立刻就停下了话,转头看去。

    以萧姝为首,包括姜雪宁在内,八位被选入宫的伴读,进了殿后都不敢轻易抬起头来看一眼,在徐嬷嬷话音落地后便齐齐躬身下拜:“臣女等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众人的礼仪都被苏尚仪严格教过,且她们初次拜见后宫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也不敢马虎,所以几乎都挑不出任何错来。

    一般来讲,行礼完便会叫起身。

    可没想到,上首传来的那道含着笑意的声音,竟完全没搭理其他人,而是直接对着下方的萧姝道:“姝儿来了,快起来让姑母看看。“

    所有人一怔。

    萧姝心下叹了口气,却不好说什么,起了身便挂起笑容,唤了一声:“姑母。”

    她走上前去。

    萧太后今年四十五六年纪,为先皇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是如今的皇帝沈琅,次子是如今的临淄王沈玠,幺女便是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了。

    宫里过得如意的女人保养都很得当。

    所以她看上去并不如何显老,眼角虽有细纹,可也有着有阅历的女人才有的韵致,嘴角含笑时仿佛还能看见年轻时的模样,只拉了萧姝的手道:“小没良心的,上回入宫也不知道来拜见姑母。”

    萧姝道:“上回入宫乃是为芷衣遴选伴读,若那时来拜见姑母,只怕要被人诟病说阿姝是凭姑母才能留在宫中。阿姝被人污蔑不打紧,若连累旁人觉得姑母徇私,便是阿姝的过错了。如今既已留在宫中伴读,往后来看姑母自然方便,定好生赔罪。”

    萧太后便叫她也坐在了自己的身边,仔细将她一番打量,越发满意,道:“我跟你父亲说,想把你留在宫中长住,他却偏说这般不成规矩,闹得芷衣这丫头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还要往宫外头找伴读进来,麻烦!折腾来折腾去,你不还住在了宫中?且那仰止斋住着,也没哀家这慈宁宫舒坦,真是……”

    殿上还跪着的其余诸位伴读听了这话,都低着头不敢抬起。

    姜雪宁对老妖婆很了解了,哪里不知道她是在说她们这帮伴读除了萧姝之外其实都没必要进来,也没办法与萧姝相比?

    只是如今她不是皇后,也怼不了她。

    姑侄儿俩在上面旁若无人地拉起了家常。

    沈芷衣看了看自己的母后,又忍不住看了看下面还跪着的姜雪宁,有心想要说话,却又熟知自己母后的脾性,知道她是想给这帮伴读一个下马威,是以不好开口。

    端正跪着的姿势很耗力气。

    姜雪宁才保持着那姿势一会儿,便觉得膝盖疼,心里又把老妖婆骂了一千遍。

    还好郑皇后是个仁善心肠,见下面的姑娘年纪都不大,身形开始不稳摇晃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一笑,假作不经意的开口道:“萧大姑娘来,总算见着母后开心些了。不过您聊着高兴,这帮小姑娘都还在下面跪着呢,看着看着就要倒了。”

    正同萧姝说话的萧太后停了下来。

    她眉眼底下凝着点多年执掌后宫的威仪,闻言扫了下面一眼,目光又落回郑皇后身上,似笑非笑道:“你倒会做好人。”

    郑皇后脸色顿时一变,起身便要告罪。

    萧太后却向她一摆手,笑了一声,又朝下面道:“皇后心最仁善,见不得谁受苦,她都发话了,你们还跪着,倒显得哀家不厚道了。起来吧。”

    “谢太后、皇后娘娘。”

    众人听着这意思都有点心惊,战战兢兢谢礼后才重新起身,规规矩矩地肃立在下方。

    姜雪宁趁机看了郑皇后一眼。

    这也是个可怜人。

    嫁给沈琅后,没当两年皇后不说,当皇后的时候被萧太后压着,也没有半点威严。沈琅驾崩后沈玠继位,郑皇后这个皇嫂,就被封了太上皇后,迁居长宁宫,膝下无子无女,孤苦过了。

    沈芷衣见姜雪宁站起来了,略略安心,嘟嘴撒娇:“母后您总是这样吓人,她们可都是回头要陪我一起玩一起读书的,个个胆子都不大,您给她们吓出病来,谁陪我玩?”

    萧太后无奈:“一时忘了叫她们起身罢了,怎就成了吓人?”

    沈芷衣轻哼:“我还不知道母后么?”

    萧太后便笑了起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将目光投了下去,竟开口道:“记得苏尚仪说,新来的伴读中有个很讨你的喜欢,是叫姜雪宁吧?站出来让哀家看看。”

    姜雪宁听到前半句时心里面便咯噔一下,果然后面真的叫到了她的名字,虽然一万个不想暴露在老妖婆面前,可依旧不得不站了出来,一副乖顺模样,再次行礼:“臣女姜雪宁,见过太后。”

    萧太后打量着她。

    只是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道:“艳冶太过,失之轻浮,不够端庄。”

    “……”

    姜雪宁心里现在就一个想法:谢危赶紧谋反,把这老妖婆剁吧剁吧扔去喂狗!

    本宫生来就长这般好看。

    吃你家大米了不成?

    只是心里这么想,话却不敢这么说。

    小命要紧。

    她也算知道萧太后脾性,万万不能跟她抬杠,不然往后有好果子吃,是以忍了一时之气,低眉敛目道:“臣女幼时命格有劫,父母因而将臣女送入田庄穷养长大,四年前才接回京城,是以文墨粗浅,礼仪不通,举止轻浮。今日得见太后娘娘,心甚惶恐,手足无措,往后定严加约束自己,为长公主殿下伴读,必不敢有丝毫懈怠。”

    萧太后顿时一怔,倒没料着她竟说出这番话来,有些刮目相看:“长相轻浮,说话却很稳重。”

    只是看这般秾艳长相,始终觉着不舒服。

    她随意一摆手道,玩笑似的道:“罢了,站回去吧。听说你还是勇毅侯府那位小世子心尖上的人儿,那一家子老小可看哀家不顺眼,若再为难你少不得怎么议论呢。”

    勇毅侯府燕氏与定国公府萧氏,二十多年前还曾联姻,如今却似乎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有些相互仇视。

    众人都听闻过风声,却不知缘由。

    可没想今日竟在萧太后这里明明白白地听说,一时都有些心惊。

    姜雪宁身处漩涡之中,却是隐隐嗅出了几分不祥的味道。

    先是萧姝当众说燕临送她琴的事,如今又是萧太后玩笑般说起萧氏与燕氏的关系,倒像是已经不将勇毅侯府放在眼底的模样。

    她默不作声地退了回去站定。

    这时外头有宫人通传,说内务府的刘公公来了。

    萧太后一抬手便叫人进来,问:“又是什么事?”

    那刘公公生得肥头大耳,很是阿谀谄媚模样,进来行礼时腰差点弯到地上,只将手中的锦盒高举过头顶,用那尖细的嗓音道:“太后娘娘前儿说打碎了柄玉如意,圣上今日听说,这不记挂您吗?特意吩咐了奴把去年青海进贡的玉如意找了给您送来。”

    青海进贡的玉如意?

    等等……

    姜雪宁眼皮忽然一跳,心里已是叫了一声:这件事都让她遇上?!

    “皇帝还是这么有孝心,东西呈上来我瞧瞧。”

    萧太后的眉眼已舒展开几分,只向前一抬手。

    刘公公立刻躬身向前,巴巴将玉如意送到了萧太后手底下。

    玉如意由红玉制成,通体赤红,唯独如意头上是一片雪白,正好雕刻成一片祥瑞云纹,算得上是独具匠心,难得一见的珍贵。

    萧太后拿到手里,便十分喜欢。

    只是她刚道了一声“不错”,将这柄玉如意翻过来看时,神情忽然一怔,原本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玉如意柄的背面,面色骤然变得铁青!

    因为那背后赫然刻着两行篆字——

    三百义童,惨死何辜?

    庸帝无德,敢称天子!

    “大胆!”

    萧太后勃然大怒。

    旁人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已劈手将这玉如意摔下去,砸了个粉碎!

    那碎掉的红玉就落在姜雪宁脚边,她动都不敢乱动一下,头皮一炸麻——

    就是这件事。

    开启了勇毅侯府遭难的祸端……

    ※※※※※※※※※※※※※※※※※※※※

    先前萧太后对众人虽然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众人对她也是心甚惶恐, 可与此刻满面霜寒的盛怒相比, 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谁也没想到一柄玉如意献上来,好端端竟然发了火。

    下面的诸位伴读不知发生了什么时, 惶然不安不敢作声。

    那端着玉如意来进献的刘公公只觉得背脊骨一凉, 想也不想就立刻跪了下去,大喊一声:“太后娘娘息怒, 太后娘娘息怒啊!”

    他人就在台阶前。

    萧太后一脚踹了过去,抬手便唤来左右, 大喝一声道:“来人,将此逆党拿下!给哀家发落去慎刑司好生拷问!”

    刘公公面色顿时大变。

    他虽然过来献上玉如意, 却完全不知那玉如意背后有怎样的玄机, 听得萧太后这一声冷喝,已是吓得三魂出窍,七魄离体, 一颗脑袋连忙往地上撞个不停, 哭叫起来:“冤枉,奴冤枉啊!奴只是奉命来献玉如意而已, 却不知何处惹怒了太后娘娘,还请太后娘娘饶恕, 奴冤枉啊——”

    沈芷衣与萧姝二人就坐在萧太后旁边, 方才只隐约瞥见那玉如意背后有字迹, 却没有看清楚到底是什么, 乍然遇到此番变故, 更不敢开口询问。

    郑皇后也是吓了一跳。

    她知道萧太后脾气虽然向来算不上好,有其刻薄之处,可若这般反应必然是出了大事,且口称刘公公为“逆党”,便猜事情小不了。

    玉如意虽然摔碎了,却有几块碎玉较大。

    郑皇后暂未插口说话,只从殿上走了下去,捡起其中一块碎玉来看,才看到上面“义童”二字便面色大变,竟不比萧太后好到哪里去。

    左右已经上来将那刘公公制住。

    郑皇后看了一眼下面还战战兢兢站着的那些伴读的女孩儿,只强行压下了心中的震骇,对她们道:“你们先退下吧。”

    萧太后铁青着脸色,这一回倒是没有多说什么了。

    众人想也知道兹事体大,绝不是她们这些新入宫的伴读应当知道的,一听郑皇后发话,连忙躬身告退。

    萧姝也从座中起身,对萧太后行礼拜别。

    沈芷衣还怔怔地坐在那边。

    萧姝走时便连忙拉了她一把,将她一起带出了慈宁宫。

    姜雪宁从慈宁宫宫门中走出来是时,被外头夹着点初冬寒意的风一吹,才觉察出自己背后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就是上一世牵连甚广的如意案了。

    内务府选送进献给萧太后的玉如意背后竟然刻有大逆不道之言,且直指本朝天子。事情一出,立时引出一番腥风血雨。宫里面伺候的许多人被株连九族,前朝的世家大族也有卷入其中的,抄家灭族不在话下。勇毅侯府出事明面上虽然与此案无关,可两件事实在是相距甚近,让人不得不怀疑。

    想到勇毅侯府,想到燕临,又想起上一世种种前因后果,她忽然之间心乱如麻,使劲地握了握自己掩在袖中的手掌,才勉强冷静下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越要再乱局之中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焉知杯水车薪不能救水火、济危难?

    沈芷衣被萧姝拉着出来还有些一头雾水,愣愣地问了一句:“这是出什么事了?”

    萧姝低垂着目光没有说话。

    沈芷衣抬眸一扫就看见了众人边缘站着的姜雪宁,走过去关切道:“宁宁,你没事吧,脸色这样苍白?”

    姜雪宁想起了那先前还跪在坤宁宫门口的郑保,动念间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心道“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神情间却有些害怕恓惶模样,低声道:“ 有些吓着我了。”

    沈芷衣其实也吓住了。

    可她心想自己是长公主,是承诺过要护着姜雪宁的人,所以立时摆出一副在宫里这都是寻常小场面的模样来,拉了她的手道:“没事,没事,这不还有本公主在吗?”

    她的手掌捧着姜雪宁那纤细的手指,便觉出她指尖竟是冰凉一片。

    姜雪宁只望着她不说话。

    但那浓长的眼睫在一双好看的眸子上轻轻颤动,像是雪原上被利箭射中倒下去的小鹿一般煽情脆弱,手指也攥住了沈芷衣的手。

    在这样的一瞬间,沈芷衣能强烈地感觉到,眼前这个曾挂着一脸灿烂笑容在她眼角花上樱花粉瓣的朋友,是如此迫切地需要她、依赖她。

    本来从慈宁宫出来便该各回宫中。

    沈芷衣所住的鸣凤宫与仰止斋本在不同的两个方向,所以当在慈宁宫门口分别,各走各的。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

    沈芷衣反握住了她的手,弯起唇角,竟跟没事儿人似的扬起了明媚的笑容,拉着她便往仰止斋的方向去,只道:“看你胆子小的,本公主陪你一道回去。”

    说完还对其他人道:“走吧。”

    众人于是都跟上了她们的脚步。

    一路上沈芷衣都在跟姜雪宁讲宫中的一些趣闻乐事,自己讲着讲着有时候卡壳了还要叫上萧姝与陈淑仪来接。

    萧姝还好,一直不动声色。

    陈淑仪却是已与姜雪宁结仇,可有乐阳长公主发话,她又不好拒绝,不得已之下只能僵着一张脸给姜雪宁讲笑话。

    姜雪宁只觉得若非今日事情重大,她都要笑出声来。

    然而此时却连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上一世哄臭男人也就罢了,好歹没向香香软软的女儿家下手。没料着重活一世,自己是越来越没底线,越来越下作了!

    沈芷衣对此还浑然不觉。

    一行人往仰止斋的方向走。

    来时她们是绕开坤宁宫的方向走的,可回去的时候一是众人都没留意,二是沈芷衣与姜雪宁走在前面,所以很自然地走了最近的那条会从坤宁宫旁边经过的路。

    早在远远能看见坤宁宫宫墙的时候,姜雪宁一颗心就已经提了起来,暗自祈祷千万要赶上。

    转过宫墙拐角时,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前方的宫道上一片寂静。

    先前曾听到过的把掌声已经没有了。

    这一刻,姜雪宁几乎以为自己已经错失了机会了。

    还好,下一刻当她转上宫道时,便看见了那长身跪在宫门口的身影。

    郑保还在!

    只是还不等她为此松一口气,露出些许笑容,一抬起眼来,就看见了前方不远处同样停步在宫门前的另一道身影。

    蟒袍华服,腰系玉带。

    身形颀长而面容儒雅,不是临淄王沈玠又是何人?此刻他正望着长跪不起的郑保,抬首就要对宫门口侍立的宫人说些什么。

    姜雪宁眼皮一跳,可不敢让沈玠就这样开口将郑保救下,急中生智,故意左脚绊了右脚踩了自己裙角一下,行走之中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呀”地低低惊叫了一声,已是摔得跪坐在地。

    她反应不大。

    走在她旁边还在给她讲笑话的沈芷衣却是慌了神,叫嚷起来:“宁宁!”

    前方宫门处正打算问问这小太监为何受罚的沈玠,听见声音,立时循声转头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边的伴读,更是迅速认出了摔倒的姜雪宁。

    被这一打岔,正常人都会忘记自己原本要做什么。

    沈玠也一样。

    他连忙朝着她们走了过去,但又因还有别的伴读在场,不好走太近,只温言道:“这宫中的长道虽然年深日久,可年前才修整过。姜二姑娘怎的这般不小心?”

    众位伴读上一次入宫时也曾偶遇过沈玠,知道他身份,见他走近纷纷躬身行礼:“见过临淄王殿下。”

    姜雪宁见他走过来心便定下大半。

    想他们上一世是至亲至疏夫妻,她死勉强也算为沈玠殉了葬,这一世抢他一个机缘又怎么了?就当是沈玠给自己的劳碌钱和赔命钱吧。

    反正他是临淄王,将来当皇帝也不缺一个郑保。

    可她很缺啊。

    这么想着,姜雪宁多少将那抢人机缘的愧疚消除了几分,迅速措辞道:“回殿下,才去拜见过太后娘娘,凤威深重,心神恍惚之下这才绊着自己,让您见笑了。”

    萧姝静静地看着她。

    沈芷衣则是亲自扶了她起来,听见她这话也向沈玠嘟嘴道:“王兄你刚才是不在,母后可吓人了。”

    沈玠性情虽然谦逊温和,可生在宫廷之中,耳濡目染,只听她们这话便知道慈宁宫那边该是出了事,于是眉头轻轻一蹙,问道:“怎么了?”

    沈芷衣便道:“就一玉如意,哎也不知道怎么说……”

    她有心想理顺一下讲,却有些不知从何讲起,说得一片混乱。

    沈玠听了个一头雾水。

    末了还是萧姝言简意赅地道:“内务府刘公公奉圣上的命送了一柄青海进贡的玉如意,但那如意背后好像刻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惹怒了姑母,眼下皇后娘娘也在慈宁宫中,正处置此事。”

    沈玠不由抬眸看了她一眼。

    沈芷衣听萧姝说得这般简洁,便连忙点头,道:“对,就是这样,王兄去看看吧。”

    沈玠原本也是要去给萧太后请安的,略一沉吟,便道:“我去看看。”

    说这话时那小太监的事儿早抛到了脑后。

    他抬步要往慈宁宫的方向去,只是从众位伴读旁边经过时,瞥见刚摔了一跤站起来的姜雪宁正低头抚着自己的膝盖,便没忍住笑了一声,打趣道:“平地走路也能摔,姜二姑娘可要好生看路才是,不然欠本王那一顿赔罪酒还没请便破了相,可不知回头有谁心疼呢!”

    姜雪宁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赔罪酒”是什么,直到沈玠转身离开了,她才想起是自己刚重生回来时生了误会,给了沈玠一耳光后,曾说过改日请酒赔罪。

    话自然是客套话。

    但没料沈玠还记着。

    众位伴读见沈玠过来只搭理姜雪宁,眼神已是有些异样。

    待听得这“赔罪酒”三字,更不住拿眼打量她。

    萧姝就站在沈芷衣旁边,一张平静的脸上也是露出些许的怔忡,回眸再看姜雪宁时,眼神已深了几许。

    姜雪宁扫一眼便已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心中暗暗叫苦。

    她有心想解释自己与沈玠其实没什么暧昧。

    可这位临淄王殿下说完话就已经走远了,哪里有她解释的时间?且难道要她说自己曾给过沈玠一巴掌,这赔罪酒赔的就是一巴掌?

    传出去不找死吗?

    沈芷衣好奇问道:“赔罪酒?”

    姜雪宁苦笑道:“往日不懂事在坊市间胡混时,与临淄王殿下有些误会。”

    沈芷衣还想追问是什么误会。

    但这时姜雪宁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前方,落到了那宫门口跪着的太监郑保身上,神情几番变幻,仿佛忍不住般流露出几分恻然来。

    沈芷衣便自然地顺着她目光望去,见不过是个跪在宫门前的小太监,也没在意,倒是奇怪她为何这般反应,于是道:“宫中有人受罚是寻常,想必是犯了什么错罚跪罢了。”

    姜雪宁低低道:“来时便见他跪在这里……”

    她声音本就细弱,又是故意作出愁苦惶然姿态,便是原本只有三分假假的同情与害怕,也演出了真真切切十分感同身受的恐惧。

    毕竟先前慈宁宫中的一幕才刚发生不久。

    萧太后一见她们便让她们跪着,也不叫起,给了她们一个大大的下马威,胆子不大的的确会被吓住。

    沈芷衣都还没忘记呢。

    此刻一见姜雪宁神情,又见那小太监跪在旁边,自然而然地便猜她是看见这小太监受罚想起了方才慈宁宫中的经历,勾起了对这一座深宫的恐惧,觉着自己与这小太监一般,深陷于动辄得咎的危险之中……

    她心里忍不住埋怨母后太过严厉,又忍不住埋怨皇嫂早不罚人晚不罚人偏偏挑在这时候,若吓着宁宁可怎么办?

    当下便抬了眉,天之娇女的威仪回到身上。

    沈芷衣直接对那侍立在坤宁宫前的一名女官道:“这太监犯了什么错?”

    女官忙躬身行礼,便要回答:“他名叫郑保,今日伺候时心神不定也不知——”

    “不想听!”

    话虽是沈芷衣问的,可打断的也是她,一副不大耐烦的姿态,一摆手便直接下了令。

    “人都已经罚了也跪了这么久,差不多得了。饶了他吧。回头皇嫂问起便说是本公主的意思。”

    乐阳长公主在宫中本来就受宠,圣上为着她翰林院的先生都请来给她上学,还筛选了伴读,女官在皇后身边伺候,对此自然一清二楚,听她发话哪儿敢有半分反驳?

    当即便道:“是。”

    然后吩咐左右:“快,把人扶起来,别在这里碍着殿下的眼,吓着人。”

    两旁的小太监立刻上前把人给扶了起来。

    郑保在这宫道上跪了已经有些时候,双膝早已酸麻,刚起身时差点重新跪下去,一张原本清秀的脸上更是指痕交错,唯有那一双眼眸点漆似的透着亮。

    他抬首便看了姜雪宁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映入他眼底的似乎并不是与方才听见的声音一般忸怩畏缩的脸,而是一双在柔弱下藏着冷静的眼,此刻也正静静地望着他。

    分明花一般娇艳的外表,却使他觉得里面长满荆棘。

    姜雪宁眼睫一颤,轻轻垂下了眸光,重新抬起时已向着沈芷衣一笑:“殿下真好。”

    沈芷衣一张脸再次通红。

    她咳嗽了一声,偏做出一副镇定自若模样,轻哼道:“那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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