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崖间（三）
扶听望着画中女子，不由心生怜悯，手指轻轻拂过那画上的脸庞，整个人却猛然被其摄入神魂，如同身临其境一般，在她的身边与她共同度过她那荒诞无度的人生。
季卿和本名叫季卿儿，十八岁归家后她才自己改名为季卿和。或许是为了纪念阖家团圆，又或许是在默默告诫自己应当抛却过往，重启新生，与人为善，待人亲和。
但好像无论她怎样做，再次回到那个印象里的家的时候，都好似有一个无形的罩子将她与众人分隔了起来，明明同处于一个屋檐下，她融不进那些人的世界，而那些人也走不进她的心。
高宅大院里，季卿和抬头望向天空，也只不过无奈地笑了笑。
“如果能够一直安安稳稳地长大，那就好了。”
那是十八岁的季卿和回到家后最常说的话，可惜她身边的人没一个人能够听懂。就像她也想不通明明自己都被人夸赞聪明，明明自己是那样得人宠爱，明明世人都说世家大族，规矩森严，明明又说世家大族势力遍布各地，可为什么在她八岁那年她依旧可以轻易地被仆人拐卖，又为什么她还是在外流落了长达十年之久才能回家。
十年，说长不长，又说短也不短，但足以改变一切了，外祖家没落，父亲有了新宠，她多了很多兄弟姊妹，原本疼爱自己的长辈不是去世就是又有了其他疼爱的小辈，孩童间玩耍的时候也不再传唱她那时编得数字歌。就连母亲如果不是季宁及时找到她，并将她带回家中或许她连自己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江南的夏季似乎总是阴雨连绵，每逢雨天，季卿和必是心神不宁彻夜难眠。
梦里，母亲那有些陌生疏离的脸庞，还有挥之不去的阴影总是交织在一起，让她在救赎和堕落间反复沉沦。她挣扎着睁开眼，大口喘着气，轩窗也不知何时被风吹开，外面依旧烟雨朦胧。母亲临了时对她所言的最后一句话都未能说完整，只有：“好…好……”
好什么呢？是找到就好？是最后还能再见到她一面很好？是她很好吗？还是要她好好活着？她困惑了，可仔细想想这些真的很好吗？她一点儿也没觉得。
季家对外宣称她一直都在外修行，为了庆祝她煞气全消，还特地为她办了个宴席，季卿和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庆祝的，明日也就是那个所谓的可以大摆宴席的黄道吉日，可这个黄道吉日距离她的母亲去世的头七也才只不过过了三个月。
此刻听着那窗外的雨声，睡梦惊醒的季卿和才真正觉得这一切简直是荒谬极了。
宴席之上，直至再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季卿和脸色煞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半晌，略无血色的嘴唇上才僵硬地扯出一抹无言的微笑。她极力地让自己保持冷静，并礼貌地向其行礼，可浑身细微的颤抖依旧还是欺骗不了她。那是季卿和这一辈子中都不想再见到的人——蔺云晦。
那是一个令她真正意识到在面对真正的阴谋诡计，淫秽下流的行为以及阴暗扭曲的人性之时，那些所谓的才华或许都远不如一把锋利的刀或许一双结实的拳头好使的人。
那人半边脸戴着玉质面具，露出的另半张脸，倒还算清秀。眉眼温和，可望向季卿和的眼神专注而又热切，虽然令人觉得奇怪，但没有人会敢说他不好。
“小卿儿，我们又见面了。”这话说得奇怪，众人不解，却令季卿和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当然这不过只是一个插曲，好在蔺云晦并没有发什么疯，但季卿和只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条毒蛇盯上了一般惴惴不安。
宴席才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季卿和便借故离开，她脑海里一直回荡地只有那句：“小卿儿，我们又见面了。”
不知不觉中，她竟走到了一处亭廊，院中杏花开得甚好，可看在她的眼中却仿佛如同鬼魅无常一般在不停地向她招手。
“许久不见，小卿儿倒是与我生分了不少？”
不过一句问候便已令季卿和身心俱寒。她望着一步一步正慢慢向她走过来的那个人，不是蔺云晦又是哪个。她的腿仿佛灌了铅样沉重，可那个人的脸上依旧挂着谦和温煦的笑容，随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变得阴鸷起来，
“卿儿幼时写得一手的好诗，只是不知这几年于诗作上可有精进？”季卿和抿着唇，不予回答。
恰巧听到身后好像有人走来时，蔺云晦的态度也稍稍收敛了。
她拼尽全力让自己忽略掉内心的恐惧，迫使自己无视他径直离开，却不料他突然伸出折扇一拦，又偏着头笑睨着她道：
“杏花微雨，时节妖娆，那首未填完的词曲总是在我心头荡漾，流连怅惘，不知何时才能与你再续前缘呢？”
到此刻季卿和终于认清现实，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只能够硬着头皮，道：
“蔺公子，说笑了，自修行以来，我已经很多年不写词了，前尘过往自我修行那日起便已抛却脑后，人还是向前看的比较好。”季卿和正准备与他擦肩而过，但很显然这个回答并不令蔺云晦满意，
“是吗？季卿儿，季卿和！你说我要是向你父亲求娶你，你可该怎么办才好啊？”季卿和直接僵在了原地，而这个反应却令蔺云晦仿佛看了有趣的事情一般直接大笑离开。这场风波，令季卿和如临大敌，或许这种说法并不恰当，因为蔺云晦本就是大敌。
夜深人静时，原本应当在闺房之中休息的季卿和窗前此时却静静立着一位男子。
“你不该叫我来的？”
“可你还是来了不是吗？季家并不重视我，我连个像样的婢女都没有，季宁，你帮帮我！算我求你了！”
“外人都传蔺云晦喜狎玩幼女，豢养娈宠。养有艳奴数十人，其中以卿奴最合蔺云晦心意。”
季卿和焦急地说着这些，可阿宁始终不明白这和她今日来找他有什么关系。但随着她寝衣滑落，露出肩头的兰花刺青时，那个刺青和蔺云晦扇上所画和腰间玉佩的纹路一模一样，季宁终于明白了。
“我不能够落在他的手里，我会死的……”
“我帮不了你……”季宁转身欲走，可一只手却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衫，
“你既将我带了回来，又怎能对我见死不救！”她再明白不过自己此刻的行为是多么的无赖和无礼，可她没有办法了。
一夜风流，最后不过就化为了八个字“为报恩情，以身相许”。画卷上显现的季卿和和季宁的婚礼极为简陋，亦没有任何祝福，虽说是招赘，但对于整个季氏来说，季卿和确实成了季氏一族第一个嫁给了仆从的小姐。
无论季宁多么受季卿和父亲重用，也无论季宁是整个季府的护卫统领，季宁终究是个奴仆。
同榻而眠之时，季宁突然向季卿和问道：“后悔吗？”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季家人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不在乎你，或许只要你说了不愿意，就算蔺公子求娶你，他们也不会逼你嫁给他的……”季宁继续道，片刻沉默后，就当季宁觉得他可能等不到答案的时候，才听道季卿和平静道：
“可我不敢赌了……”
“或许就像你所说的他们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不在乎我，但他们也实际上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在乎。”
“我嫁给你对你并没有坏处……”季卿和这话说得确实不错，在这里面最受益的人只有他季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