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枝春
洛清霁接过柳如修递来的木芙蓉彩笺，放于手中柔声道谢。
感受到掌心里传来一股单薄而纤细的重量，她低下眼睫，任鸦羽般的睫毛在彩笺上垂下一片阴影。
清凌的眸光扫过笺纸，又在薄如蝉翼的花瓣停留一瞬，她用指腹揉了揉木芙蓉的清透花瓣，笑了笑。
“清霁妹妹，可还喜欢？”柳如修温凉的嗓子携着芙蓉的淡香，“是我特意为你采下的，今夏枝头开的最盛的那支。”
他轻旭的目光落在把玩芙蓉的清霁身上，想要把她执花浅笑的模样定格在眼眸深处。
洛清霁点出一根细长的指，指尖儿划过笺面，浮出一层粗粗的痒意。她清淡如水的眸光细细摩挲着，随着浅粉色的染液在碧纹的笺身流动。
以芙蓉皮为料，糜入芙蓉沫，美不在色而在质。（1）在加上制彩笺的人心思细巧，特意在中心缀了朵风干的木芙蓉，更显得笺文华美珍贵。
洛清霁突然将芙蓉置在鼻尖嗅了嗅，开口道：“如修哥，这彩笺里约莫不止有芙蓉彩笺的香味？”
本该清淡如水，不浓不重的彩笺上，细细闻来，却浮着一股子细密幽微的味道。
疏疏的香气漾着木质的芬芳，抵入洛清霁的鼻尖儿，她慎重拢着柳叶眉，对柳如修肯定道：“若非细闻，这暗香定是难以觉察。”
“哦？”柳如修愣了下，觉得小姑娘的重点有点偏，他还是好脾气的问道：“清霁妹妹，还闻出什么味道？”
“唔，说不出来。只觉得香气浅淡，弥入身体里却有清爽愉悦之感。”她目光有些凝重，“不是一般的香料，总觉得好像在何处闻过。”
母亲不爱用香，自己日常扮作男儿也无用香的机会。所以，这股细密的香味会是在哪里闻到过呢？
“嗯，我闻闻看。”柳如修接过笺面，托起芙蓉花嗅了嗅。
只闻一下，他便舒了眉头，浅笑道：“呀，安心。这只是出自宫廷中一支名为‘一支春’的奇香，其香气疏隽浅淡，沾之却久难弥散。”
“可能是我向娘亲请教如何制彩笺时，不小心沾上之故。”他弯了弯薄红的唇，用玉骨扇儿轻轻压了下清霁的发钗，“小小年纪，便这般多思多虑的。也不嫌累的慌。”
是宫廷里的香？可洛家早已式微，怎可与宫廷沾上关系。
洛清霁清凌的眼厉了厉：“如修哥，能否详细为我讲讲这品‘一枝春’？”
“好吧，若是你想知道的话。”柳如修支开扇子，轻轻摇着，“‘一枝春’是宫廷里一名顶尖的香料师傅，花了半生研制出来的。香如其名，便是取春天的各色花朵入香，无论是浓烈的、浅淡的、疏隽的、厚重的，皆以特制的比例调制，竟皆入一枝春天中。”
他捏起彩笺，又嗅了片刻，感叹道：“清爽幽微，真是鲜活的有如身临春天一般。”
“因其难得，此香今上专只赏赐给他看中的士族心腹，连柳家也没资格。娘亲能拥有一小盒子，全赖母家光荣。”说罢，他盯着小姑娘清清浅浅的水眸，柔声道：“清霁妹妹若是喜欢，我回去求母亲送点过来？”
“啊，多谢。如修哥好意我心领了。”她仍在思考着暗香的源头，随口道谢。
“年纪轻轻不要忧虑过重。我非在井中，也不会随意被迷雾遮了双眼。”柳如修意有所指，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张开，搁在小姑娘的脑袋瓜儿上，“清霁妹妹，你可以完全相信我。”
“嗯……”她随意答着，眼底瞥见一抹淡紫色的影子，朝他们这边快步走来。
是哥哥，她避开柳如修的手，招呼道：“哥哥，在这里。”
枫红下，小姑娘软着嗓子叫自己哥哥。
苏寒暮抿住唇，脸上不自在的浮出一抹浅红色，他扬着调子，同样招呼道：“妹，妹…”
“怎么？不喊一喊你如修哥。”浅绿袍衫男子闪身挡在苏寒暮面前，挑眉散笑，“清珩小子，几年不见怎地这般没礼貌？”
经过几年羁旅生涯的柳如修散漫惯了，他拖声拖气道：“果真是物是人非，小时候的跟在身后屁颠屁颠的胖小子也学会无视我，真的是，好伤心啊。”
这就是柳如修？一番精彩的唱念作，落入苏寒暮眼里，他恰趁这时好好观察下他的情敌。
青碧衫子外罩着宽大轻薄的袖衫，衫外深深浅浅平绣着几只绕着祥云的仙鹤。泼墨般的头发撒在仙鹤丹红的嘴尖儿，又竹纹绸带随意束起，是时下风流名士都爱的风貌。
他有一双清亮的眸，如黑曜石般，当看向清霁时，总会洒出明亮的微光。
苏寒暮面色不动，只悄悄勾了勾唇，用洛清珩的语调矫揉造作唤了句：“抱歉啊，如修哥。适才你隐于枫树下，并未第一时间得见。”
他还补充赞了句：“如修哥的装扮真是别出心裁。身上的这点子薄绿能完美的隐入堪比祥云霞光的艳红中，可见如修哥万中无一的气质。”
眼眸亮晶晶的，语气更是诚恳。
柳如修执扇的手一顿，若非清珩小子这般坚定的语气，他都要以为他在暗戳戳的讽刺他了。
洛清霁含笑不答，只关切的看向苏寒暮：“哥哥，身体可大好了？”
“早已无碍。妹妹安心。”
“唔，看样子是恢复的不错。这身板再养养，就能给你找嫂子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洛清珩与柳如修对视一眼，火光四射。
苏寒暮的敌意自是不必说，柳如修则是有些莫名，为何清珩小子火气这般大，难道找个媳妇不好吗？
他莫名的扫了眼苏寒暮下方，嗯，这场病难道不幸的伤到了清珩的命根子？
收到柳如修微妙加可怜的眼神，苏寒暮无语的噎了噎。
果如清珩所述，他这自小长大的邻家哥哥看似尊礼守节，实则最是个放诞不羁的潇洒之人。
他控制着自己不破清珩的人设，撤回燃着战意的目光。
三人并头走在洛府里，柳如修饶有兴致的给兄妹两述说一路行游之见闻。
山水名胜，人情风物，尽入话里。他本就诙谐有趣，旅途的见闻经过他的润色后，更加得摇曳生姿，五彩斑斓。
他说起日高人渴漫思茶村俚小路，说起大漠漫漫寒烟朔朔，说起天寒玉碎的昆山之巅。
洛清霁听得认真，时不时的问上几句。那亮晶晶的眼神中满是向往之色。
他们行步一方小池边，其上架着几折蜿蜒缦回的木质回廊，柳如修眼神一亮，说到了浙江绍兴。
“那天，正值三月三日，修禊之日。我正闲游于会稽山中的兰亭，观览山水盛事。忽的一群衣袂飘飞的男子相与步入亭中，他们顾盼神飞，眉目飞扬，可行为极为放诞，他们随意在亭内捡了个地方，撩起袍子坐下。”
“又见我独坐于亭内，其中几人便笑着朝我拱手，盛情邀我参加‘接下来的曲水流觞’之筵。”
柳如修手里的玉扇一折，流苏玉穗扣出一阵脆响。他眉目舒展，淡声道：“山中虽无珍馐美乐，可从清澈的激流中捞出盏小酒杯，尽数饮尽，也有万分风流。”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但山水清音也足以动人心扉。”洛清霁含笑评价。
柳如修点头称是，他折起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看向洛清霁接道：“啊，说起流觞曲水，我可终于想起今日为何特来寻你了。”
他轻咳一声，正色从怀里摸出两张帖子：“不日建安城郊便会举办一场曲水盛会，不知清霁妹妹和清珩愿随我前往？”
“唔，谁主办的？”苏寒暮饶有兴味的问。为了维持清珩的人设，他又补充了句：“如修哥哥你知道的，我不擅作诗。”
柳如修喉咙中滚过一丝笑意，食指搭上拇指，朝天上捻了捻，但笑不语。
洛清霁清凌的眸中划过了然，她接过帖子，折好放入怀中，谢道：“这般，我和哥哥定会如期前往。”
“嗯，特意寻来的名帖，清霁妹妹都不打开看看？”柳如修眼眸中掺着笑意。
洛清霁道：“两个假名字，没什么好奇的。还要多谢如修哥为我洛府筹谋。”
她客气的朝柳如修行礼。
“清霁妹妹果然聪慧，一点即透。只不过…”
柳如修话锋一转，连带着语调都委屈了几分：“清霁妹妹不要同我客气，也让我帮帮你好么？”
“毕竟，”他垂下黑亮的眸子，顿了顿，才曼声道：“以后，我们会是一家人。”
“一家人？”苏寒暮冷声插了进来，他鼓着洛清珩那张没有气势的小瘦脸，用疑问的语气打断柳如修的自说自话。
“当然，清珩不想和我一家么？”柳如修指尖有些痒痒，他点了点洛清珩鼓起的两腮，想要抱着揉搓一番。
被苏寒暮弯腰躲了过去，于是乎他伸出大掌，盖上他柔软的发丝，重重一揉，“放心我会对你妹妹好的。嗯，也会对你好的。”
想发作却又不敢崩掉人设的苏寒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