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五石散
“真想知道？”苏老爷子飞起的胡子耷拉下来，语气郁郁不乐：“是五石散。”
五石散？苏寒暮褐瞳微眯，虽说五石散对人体危害确实挺大，但又何自于此？
“五石散，服用多了，堪比毒药。”苏老爷子嗤笑道，“什么神仙粉，不过是自毁身体的毒粉罢了。”
苏寒暮低头，掩住眼中寒意，他当然知道五石散害人不浅，爷爷还在絮絮叨叨解释。
“你可知道你曾经羡慕的那些士族的风流名士为何隆冬时节坦冰卧雪？乃是因为此粉的缘故。服用此散，虽能短暂的强健筋骨、灵台清明，与此同时，服药之人必须坦胸漏背，穿宽大的衣服，不停地运动，以发散其药性。”
苏老爷子手中的帕子捏的变形，他道：“这股子药性会盘横在他们的五脏六腑，灼烧之感会在他们体内疯狂滋生。他们会长出脓疮溃疡，会心神不安，会疲软无力，渐渐地，他们依赖上瘾，每天每日必须服食，身体里的热毒亦越累愈多，直至殒命。”
“那么爷爷，为何上层会风行五石散呢？难道他们不知道此药的毒性？”苏寒暮难以揣度时人的思想，他盯着苏老爷子的脸认真询问。
苏老爷子沉默了，他扯唇道：“因为需要。”
“因为需要快乐，更需要长生。”苏老爷子目露不屑，“如果求得长生的代价，仅仅只是浑身灼热而已，那么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五石散，初服时会快乐而迷幻，身轻如燕若有凌云之感，也难怪他们认为能得长生了。因此时下许多拥有财富和权利的贵族，对这五石神仙散趋之若骛，他们想延年益寿，想永远快乐下去。
“所以，爷爷三令五申不让你碰它。一切突如其来的快感，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苏老爷子再次警告。
苏寒暮点头保证，他又问：“爷爷说，洛兄中的是五石散，可，洛兄为何这般将死之模样？”
见自家臭小子保证不再仿习那些所谓名士服用五石散，苏老爷子才松了口气，他捋了捋腮边的胡须，曼声道：“哦，你说那小子啊？他不要命了，竟敢去服用提过纯的的五石散。他那脆弱的五脏六腑中弥漫着热毒，唔，若是再服上几帖，恐怕连老爷子都救不了咯。”
“哥哥…”爷孙两回头一瞧，是清霁。
泡完药浴的她匆匆梳理好后，赶来药房，不料却听见这番话。她咬牙发问：“怎会如此？怎会是五石散？父母曾经严令我们不准接触它，哥哥他不可能主动去服食的！”
苏寒暮点头认同，两世的洛清珩，都是听话的乖孩子。可他对自家爷爷的医术也是十分自信，便道：“不可能主动服食，那么被动呢？”
哗啦哗啦——
身后传来闷闷的水声，终止了三人的谈话，洛清珩喉咙里迸发出几道极其嘶哑痛苦的气音，像只被锁链锁住不得动弹的狮子。
“药，给我药——”
“快！止疼药！妹妹——”
他一双手死死扣住药筒边缘，显然是难受到极点了。就算如此，听话的他还是谨遵神医的话，控制身体并未离开药水。
洛清霁红着眼，抖着手从青布小包袱里取出日常镇痛的丸药。她第一时间并未递给痛苦嘶吼的哥哥，而是交与苏老爷子：“神医，这是宫里御医为哥哥专配的镇痛药丸，每当哥哥难以忍受之际，服用一粒便可缓解，劳您看看这药有无问题。”
苏老爷子接过，取了一点沾水在手心上化开，又放在鼻尖儿嗅了一阵，冷笑道：“镇痛药丸？我看是夺命药丸吧。”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这是掺了五石散的药丸子。”
洛清霁拿药的手一抖，劈手摔到地上。
“妹妹，药！”桶里的洛清珩手脚疯狂动起来，四处乱舞手臂扬起层层药浪，将落在地上的药丸子打湿。
药丸里的五石散，借着苏老爷子特制的药水挥发出一股迷幻的气息，那味道幽微，却轻轻飘进洛清珩的鼻底。
他怂了怂鼻尖，被激的满目通红。他瞪着布满血丝眸子，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嘶吼：“药——”
疼，好疼。
为什么不给我止疼药？他抖着手脚，破水而出，想要拾起地上的药丸子。
被一只苍老有力的手给生生按了下去。
只见苏老爷子一面摁住他的肩膀，一面用手指捻起一缕自他溃烂皮肤上漫出的污渍，厉声道：“千万别动。寒暮，帮我制住他。”
苏寒暮快步上前，锁住洛清珩。苏老爷子旋即撤开，他拧着眉头捏起手心的那缕污垢，仔细观察后，笃定道：“确实是提纯后的五石散。”
“接下来的治疗过程，只能由他自己熬下去了。”，他别过脸对洛清霁交代道：“我马上去检查你们带来的贴身物品。记住，不得让他起身，必须泡满一个时辰！”
洛清霁应诺，眼里凝聚浓浓的忧虑。她正在回想苏寒暮之前的话，哥哥无端中五石散热毒，且不是他主动服食，难道是身边亲近的人下药？
她菱唇紧咬，心里的猜测愈发清晰，家里怕是有奸人！
想到此处，她心中一慌，恨不得立刻插翅回到父母身边。可是，为了哥哥…
“清霁，你先去给家里修书一封，洛兄这里有我守着。快去吧。”一道温和的声音飘进她心底，是苏寒暮。她眼底一热，俯下身子，再次郑重的道谢，“苏兄，多谢你和神医，大恩大德，洛府无以为报。”
苏寒暮抵住她的头，打断她，“清霁，快去吧。”
他胸中了然，却又操心嘱咐道：“追查奸细之事，必须暗中进行，如无确实把握，万不可暴露。”
小姑娘飞快点头，挽起袍袖，像颗小炮弹似的，飞速往外冲去。
目送自家小姑娘离开，苏寒暮收回眼神，投到正在药桶里痛哼的洛清珩身上。
他依旧听话的捏着筒子边缘，双手因隐忍变得十分苍白。他消瘦的指节泛白，指尖儿楔入木屑中掀起丝丝血花儿。
血色融入青色的药水里，逡成浅浅的茶色，衬得洛清珩红色眸，鲜亮朦胧。
苏寒暮搬了个小竹凳，坐在旁边，担忧的瞧着他。
“你是苏神医的亲人。我，万分感谢你们。”浸在桶里的洛清珩突然开口，他艰难的扬起小脸，试图和他对话。
他压下喉咙里的疼意，哑声道：“苏，苏兄，我可以这么称呼你么？”
苏寒暮修长的手搭在药桶边缘，啪嗒啪嗒，有节奏的敲击着，他温声道：“当然可以。如果感到艰难的话，可以闭上眼，跟着我指尖的节奏缓缓数。这样会好受一点。”
洛清珩点头，苍白的唇努力旋出一丝笑意：“谢谢苏兄。”他闭上眼，放空自己，脑海里随着那有力而笃定的敲击，一下又一下沉浮。
仿若置身于涛涛大浪之间，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如铺天盖地的大浪，一股脑儿朝他身上冲刷。
浪头打下，浑身上下抽搐着疼，随着另一头浪花敲下，又是一阵难捱的疼意。那雪白的浪花似是无休无尽，掺着疼痛的海水绵长的如一张咧着深渊的巨口，叫嚣着要把他整个身体吞噬殆尽。
随着最后一头浪花狠狠拍来，他被击落于无边的疼痛深海里，几番挣扎，却又沉溺。
“啊——”他厉声尖啸，想要起身逃离，却死死不能动弹。
在他混沌沉浮之时，一道温和的嗓音将他缓缓托举出深海。这道声音温柔而清朗，有如迷途之中偶遇的天籁之音。
他道：“从前有个小子，他从小便酷爱美食，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称霸夜市。可是啊，他庖厨的功夫很烂，人又傻傻的，一看就很好欺负，在夜市里的生意一直无人问津。直至一天，他遇见了……”
轻松简单的小故事掺着如蜂蜜般柔软的光线，流入洛清珩心底，那片疼痛的深海似乎洒满了粼粼霞光。
他勉强的睁开眼，却见苏寒暮敲击的边沿的手，不知何时稳稳按在他肩膀上。他冲他一笑，不疾不徐的温声讲着。
夕阳西斜，少年微磁的嗓音混着金色的浮尘在小小的药室里飘着，整个长夏在故事的点缀下倒也是十分漫长。
“苏兄，还有吗？”洛清珩趴在药桶边，听得入迷，他似乎忘记了身上的剧痛，只无力地抬起手臂，拉了拉苏寒暮的袖子催促。
指尖在苏寒暮褐衣上开出几朵血色梅花，他并不在意，浅浅笑了声。
“当然有呀。”傍晚的阳光褪去炎夏的燥热，暮山的霞光似乎盛满了他的眼，将他浅褐色眸逡成深深浅浅的紫，他继续道：从前有一名小太子，他挺笨，也挺傻，可是他勤奋好学……”
“……最终，他缔造了空前的盛世。”话音携着夕阳的余晖没入山里，落下随后一丝温柔。
洛清珩在落满阳光的海域里安然睡去，嘴角挂着一丝安心又温和的笑意。
苏寒暮眼神蓦地沉了下来，他盯着变成深黑的药水，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