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梧桐院
回家的路上,坐在马车的母亲,一改反常,居然没有责备我。
刚刚在众人面前,她怒火中烧,几乎无法控制,待到我坐上了马车,她只是不让丫鬟给我端水,便不再言语。
我悄悄地看了看母亲,她只是撩起帘子,看向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照往常,不管我出了多小的错,母亲一定会狠狠地责罚我,说我给姐姐丢了乔家的脸面,今天居然什么都没说,竟一路相安无事地回到了家。
过了不知多久,马车便停在了门口。
我随母亲一起进了门,姐姐乔清禾便迎了上来。她穿着素白的衣衫,头上没有戴步摇,未施粉黛,只是别了一朵桃花,却衬得她娇艳欲滴。
母亲看见她就赶紧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心疼道:“你在这里站着等我干嘛,这里是风口,可别把你冻着了。虽说入了春,这天气却也还没暖起来。”
姐姐乔清禾笑盈盈地回答:“母亲在宴会上一向只顾着左右寒暄,东西吃得少。清禾特地为母亲准备了茶点。”
母亲乐呵呵地拍了拍乔清禾的手:“你一向最是体贴入微。”
乔清禾又望向了我,对着我说:“妹妹也来吃一点儿吧,我还准备了妹妹爱吃的桃花酥呢。”
还没等我回答,母亲便斜了我一眼,说:“你为她操这个心干嘛?她吃得好,玩得好。”
母亲转身对着我说:“我看你今日也是累了,回去便早点儿歇息了。”
乔清禾看了看身后低着头的我,安抚我说:“妹妹今日去了大半天,又是初次赴宴,想必也是累了的,早点儿歇息也好。桃花酥改日我再遣人给你送过来。”
放在前世看到这情景,我一定会心酸不已,并在心里牢牢记住母亲的习惯。只是经历过上一世,我渐渐明白,有些偏见是深入骨髓,无法改变的。
我懒得看她们母女情深,便乖乖行礼,回了自己的梧桐小院。
我这梧桐小院里就两个丫鬟,红豆和绿芽。红豆是我从庄子到京城来时,来接我的人看我身边连个懂事的丫鬟都没有,随便在路边买的。绿芽便是我到了这梧桐院后,管事给配的小丫头。红豆比我年长几岁,做事沉稳干练,绿芽年纪小,是个活泼机灵的小孩儿。
前世她们随着我出嫁,红豆好不容易逃出了那老头的府邸,给我父母报信希望他们来救我,谁知竟被我母亲送了回来,被直接乱棍打死。绿芽为了救我,扑在我身上帮我挡着鞭子,先我一步殒命。
她们忠心耿耿,这一世我一定要带她们走出泥潭。
一进小院,前日刚崴了脚的红豆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连忙问我今天发生的事情,又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给我。
我就要伸手去拿,却忘记自己手上的泡,被疼得“嘶”地一声。
红豆连忙接住面碗,又来看我的手,她惊得声音都有些变了:“姑娘就是去个宴会,手怎么就这样了?!”
我只好把宴会上的事情告诉了她。
红豆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说:“前日我就不该去擦那个窗户,不然也不会让姑娘遭这种罪!”
我拿起筷子,一边吃面一边回答她:“急糊涂了吧,你去了又怎么样?那可是公主,她执意要给我教训,怕是父亲母亲站在旁边,都是一样。”
红豆点了点头,说:“可夫人和大姑娘那边,从未提起过玉露公主和大姑娘不和啊。”
母亲太不会和我提这些事情。我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若是姐姐和公主关系匪浅,以母亲的性格早就人尽皆知了。”
红豆有些犹豫地说:“如果姑娘不去,那去的便是大姑娘,公主必定会拿最近大姑娘的婚事传闻做文章。姑娘这一去,便就是挡枪了不是吗?”
我对红豆竖起大拇指,一脸不错的表情对她说:“不错,红豆姐姐也变聪明了。”
“若是姑娘今日不去就好了,昨日夫人来问,姑娘要是睡了多好。”
事是一步一步来做的,怎么可能一步登天。今日虽然没讨着什么好果子,但是起码也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乔家还有一个二女儿,起码母亲要悄悄把我嫁出去做妾怕是不容易了,乔家也算是大户人家,也是要脸面的。
我把筷子一放,安慰她道:“红豆,虽然不能马上就变好,但是我们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我一定会带着你和绿芽过上好日子的。”
“姑娘,您过好就行了,我们都盼着您好,我和绿芽哪有什么打紧的。”红豆语气真挚,转头又想到什么说,“姑娘若是您也和大姑娘一样,能学些什么,今日会不会好些。”
这京城标榜贵女,可不止一个外貌,才学也是一个考量。为了姐姐的诗词歌赋,母亲父亲可是到处给姐姐寻来了不少老师,才有了姐姐今日的名声显赫。
反观我,他们连一点儿关心也不给,书院读完便不再过问。
我也曾跟母亲说想学字画,母亲以书院里的功课都没学好,哪来的闲心学其他的。可在书院里我的功课虽说不上拔尖,也不到没学好的地步。即使我不如姐姐天资聪颖,但是学个中规中矩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现在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红豆看我情绪低落,便寻点儿其他的事由跟我说:“姑娘,最近这桃花开得可艳丽了,银月楼的桃花酥也开卖了,姑娘一直最喜欢的便是桃花酥,明早我让绿芽出去买点儿?”
我点了点头,叮嘱她:“让绿芽早点儿去,最早出炉的那一锅最是好吃。”
见我被分散了注意力,红豆低声应了,赶紧打来水侍候我洗漱。
半夜我迷迷糊糊看见红豆站在床边,仔仔细细地在给我的手上药。不禁想,我一定要带着绿芽和红豆远离上辈子的悲惨生活。
第二天一早,红豆使唤绿芽出去买桃花酥。我用了点儿粥,便不再吃了,只欢欢喜喜地等着绿芽买桃花酥回来。
等到了快晌午,肚子都饿得呱呱响,绿芽却还没有回来。
我有些忍不住地对红豆说:“绿芽这孩子贪玩也不至于这么晚还不回来啊?难道是在哪儿摔了?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红豆也有些奇怪,还是安慰我说:“不会的,绿芽虽然年纪小,也算是机灵,定是有什么耽误了,回来晚些罢了。”
红豆见我饿得呱呱叫,只好端了果子果仁来给我先垫着,又赶紧去给我寻点儿吃的。
直到晌午时分,绿芽才归来。还未待我和红豆开口询问,她便急匆匆地将我们推进屋内,随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屋内,红豆脸上疑惑,她皱着眉头,语带嗔怪:“绿芽,你可是越大越没规矩了,这一大上午不见踪影,该不会又去哪里疯玩了吧?”
我则目光紧紧跟随着绿芽空空如也的双手,又忍不住转身查看她身后,心中突然一阵惊慌:“我的桃花酥呢?难道你把它忘在了哪里?你究竟去了哪里玩耍?”
我作势要拉起她的手,往门外走去,口中急切地说道:“走,我们一起去找回来,那可是我的心头好。”
绿芽把我的手握住,一边大声说:“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琐事的时候,你们先坐下来,好好听我说!”
红豆和我互看一眼,无奈地坐下。绿芽伸手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她才开始叙述:“今早我本是为了买桃花酥直奔银月楼,却在路上无意间听到几个小丫鬟在议论姑娘的事情。她们说姑娘昨日在春日宴上泡的茶,竟不如一个粗使丫头。还说姑娘容貌平平,与乔家大姑娘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们甚至猜测,姑娘以前不参加宴会,定是因为无才无德。更过分的是,她们还提到姑娘贪玩,让乔夫人等了半晌。我本想为姑娘辩解,却发现她们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红豆眼中闪过一丝不忿,瞥了我和绿芽一眼,愤愤不平地说:“这些都是外面人的无稽之谈,她们连姑娘的面都没见过,就敢如此妄加评论,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我对这些闲言碎语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平静地看了绿芽一眼,轻声说:“那也不至于这么晚才回来。”
绿芽注意到了我脸上的疑虑,继续说道:“我随后去了花园,帮着我的小姐妹二丫拔除野草。我本想等夫人的大丫鬟经过时,向她提起这件事,希望她能向夫人转达。毕竟,您是府里的二小姐,夫人应该不会对这种传闻置之不理。可是……”
我轻轻点头,示意绿芽继续说下去。
绿芽有些懊恼地说:“结果夫人今天来花园散步了,夫人手底下的丫鬟正巧在说这事儿。夫人却也没说什么。”
我看着绿芽的眼睛,定定地问她:“夫人只是没说什么?”
绿芽想了想还是说了出口:“夫人说,话虽凌厉,但是却也没说错。”
红豆惊讶得捂住了嘴巴,我却不觉得有多吃惊。
若是没有上辈子的经历,我只会觉得今日的闲言碎语都是我自己做得不够好。但是经历了上一世,我更看清了母亲的真面目。只怕这些闲言碎语就是由母亲传出去的。
前世我总觉得,母亲有一天总会看到我的,总归会想起她还有一个女儿,如果我乖巧听话,总会弥补起那十年的缺失。至死都想不明白,为何母亲会如此狠心。
昨夜在母亲的马车里,她一反常态,我便明白,母亲要的就是我的出丑。
昨日的宴会,不管姐姐有没有赴宴,不管姐姐如何出众,都会引来议论纷纷,树大招风,想着攀上摄政王这一棵大树,必定会承受舆论的反扑。虽说姐姐德才兼备,貌美如花,但若是真放在摄政王妃这个位置上看,也是远远不够的。若是议论愈演愈烈,怕是对姐姐不利。
所以母亲让姐姐说是染了风寒,让平平无奇地我来参加宴会,宴会上还有姐姐的死对头玉露公主,不管怎么样我必定会得个坏名声,到时候再丢点儿闲言碎语出来,大家也就忙于议论我,而无暇审判姐姐了。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那我呢?只是弃子罢了?
虽然我已全然了解,但是真正读懂这些偏心的时候,为什么我还是会感到难过呢?
红豆连忙拉住绿芽,有些生气道:“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这么大个人来,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吗?”
绿芽显得有些尴尬,吐了吐舌头,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话感到后悔。
我不咸不淡道:“她说的是实话,难不成还要撒谎来哄着我开心?”
红豆给她倒了一杯水,推到她面前,严肃地说:“你还想去找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你现在是年纪大了翅膀硬了,不禀报小姐,可以自己拿主意了?”
绿芽知道自己做错了,还是硬撑着说:“上次大姑娘身边的丫鬟杏儿不也是这么干的?我是怕错过了机会,若是禀报了姑娘再做打算,岂不是错失了良机,我们姑娘又会被夫人说惹事生非。”
傻孩子,姐姐的丫鬟杏儿能做成事,跟什么良机可没关系,那是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乔清禾,而我只是普普通通的乔清浅。
在她的生命里到处都是机缘巧合,但是我的生活总是坑坑洼洼。
红豆知道绿芽说的也没错,只点了点她的头:“下次不管出什么事儿了,都先禀报姑娘,不要再莽撞了。知道吗?”
绿芽把头点得跟啄木鸟一样,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下次一定!”
红豆又看向我:“姑娘,绿芽年纪还小,做事分不轻重,慢慢教就行。要不这回就让她饿一顿长长教训就罢了吧?”
我心不在焉得点点头。
红豆又忍不住为了鸣不平:“都是夫人老爷的孩子,为何这么不公平,这么多年,姑娘也太委屈了。”
公平?
我早就不祈求公平了,现在只期盼自己能在这狭缝中生存下来而已。
我安慰似的拍了拍红豆,又立即严肃地对她们说:“从今天开始,不许擅作主张,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要去找夫人老爷,跟我姐姐乔清禾也不要多说,记住了吗?”
红豆想也想也点了头,绿芽看看我又看看红豆,似懂非懂的点头。
我摸了摸肚子,跟红豆说:“摆饭吧,无论如何,饭还是要吃的。”
红豆便起身准备摆饭,我看了绿芽一眼,对她眨了眨眼睛:“去把我的鱼竿找出来,吃过饭我要去钓鱼。”
红豆转过来头白了我一眼:“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要去钓鱼。外面闲言碎语传得风风火火的,您真是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啊!”
我推着她出门,柔声劝慰她:“现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不如去钓钓鱼,宽慰宽慰我自己,也给你们打打牙祭,绿芽不是闹着说想喝鱼汤吗?我和绿芽都还小,鱼汤多营养啊,给我们长长身体多好。”
红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绿芽小声的欢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