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大运河（二十九）
倪大听着李知意那些话, 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明珏打算亲自去一趟，他心头发烫, 有神的目光定定的望住明珏, 说道：“明珏, 你愿意帮小姐去取这件明器？”
明珏看向他, 没有说话，但目光中有肯定的意思。倪大便点头, “好。”
他兴致很高, 挺直了脊背后, 气势如山岳, 与先前阴郁的他判若两人。他神色肃穆, 说道：“李医生说去洛阳, 是拿性命来博，是么？”
明珏若有所思，片刻后, 说道：“这要分情况来看……”
倪大显得执拗，“你只说是不是。”
“……是。进游戏区里取明器，不管是去哪里，都是在拿性命在博。”
倪大兀自摇头, 不知是反对明珏的话，还是已经体会到这句话里的辛酸无奈，“这不在交易范围之内, 你愿意去，说明你这人义气，可能对于别人来说，义气不是什么很高的评价, 甚至带些傻气，但对我倪大而言，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重义气的人。”
倪大目光灼灼，因为心情的激荡，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你既然叫我一声倪叔，我也不跟你说‘谢谢’之类的客套话。”
他伸出一只手来。明珏后知后觉，也伸出了手去，与他相握。倪大的手掌宽厚，几乎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令人感到踏实。
倪大说道：“可我要让你知道，不管最后能不能成，你愿意去，这人情，我会记得一辈子。虽然你和小姐定的时间是三年，但往后，如果三年之后没有结果，五年，十年，只要你需要，我还打得动，我就来帮你！”
明珏怔忡着，心底涌上来一股熟悉的感情，这感情叫她欢喜又恐惧。那是昔日与好友之间的坦诚相待，生死与共。
在现在这样和平的年代，这样的感情似乎只能存在于文学作品里，它更像是诗人的浪漫，但当它切切实实产生，这样的感情就显得弥足珍贵，再难用友情去形容它的炙烈。
明珏一直在避免，抗拒信赖与交心的过程，但羁绊在暴风雪中骤然降临，来如风雨，并非人为所能控制。
她害怕。或许是她杞人忧天，或许是她还没能走出以前的阴影，只觉得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有建立感情的一天，便有断裂的一天。若是自主的分道扬镳，她能忍受，但她无法再一次去忍受阴阳两隔。
当她意识到自己还是对这些人在意了，手开始轻微颤抖。
直到坐回了营地，端着热茶，李知意叫她，她才缓缓回过神来，眼神茫然，“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李知意目光探究，端详了她两眼，缓缓说道：“你精神不是很好。”
“走了这么长的路，可能累了……”说到这里，明珏安排了众人轮岗盯梢，让其余人好补足睡眠，恢复精神。
李知意叹了一声，问道：“我刚才问你，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明珏取过地图，向着众人，用笔指出大致的路线，“我们从这里出去，可能离得最近的就是焦作，找到大运河，有了龙舟后，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很多。”
说到这里，明珏沉吟一会儿，“上了龙舟之后的安排，我需要同你们商量一下。”
众人听她语气郑重，都朝她看了过来。明珏说道：“傅见鹿的伤不能久拖，越早回去越好，但我们还需要去一趟洛阳。可能要兵分两路。”
除了李知意，其余人惊讶莫名。江乾道：“我们不管其他人了？还有赵瑟小哥的七窍玲珑心，明明就近在眼前……”
倪大道：“现在就去洛阳？我也希望越快去越好，但就我们目前的状态和装备来说，这个决定太过急进了。”
明珏一一解释，她向江乾说道：“我们要找回去，耗费的时间和体力不可估量，但极大概率会和他们错过，除非他们一直留在原地等我们。”
然而这一点，是不可能的。
在游戏区里与队友分散，不说是司空见惯，也是很寻常的事。若是地图不大，有相遇的可能性，或许会放出信号弹，来互相联络，但若是像大运河这样辽阔无垠，甚至是进入到太行山脉，群山腹地之中，没有人会去找失散的队友，因为这意味着浪费时间与资源。
自然，对于为了寻人而进游戏区的猎人来说，又另当别论了。
明珏带着众人进游戏区时便考虑到这诸多情况，为了不使众人完全依赖她来生存，她教给了众人很多事，就比如怎样寻路，比如分散之后，在无法与队友汇合的情况下，首先要做的是自己寻找出路。
江乾难掩担忧，“但他们对这里不熟，他们，他们……唉！我直说，那边几个人，都是让人担心的主。”
明珏浅笑了两声，“确实。”
尤祝武力强，心思不够灵活；胡不夷综合实力强，就能力而言，无疑是领队的好人选，可这人太冷漠，不爱交际，自己也无意愿去联合性格各异的人；赵瑟基础能力有，成长空间也大，但就目前而言，无过人之处；祁梦交际能力强，有些小聪明，但没有令人信服的指挥能力；江坤各方面优良，却心浮气躁，不够沉稳。
江乾问道：“那他们成功的机会有多少？”
明珏道：“一半，一半。”
江乾皱着眉头，苦大仇深，“才一半的机会能回去，这，这不行啊……”他兄弟在那边，即使早知道到这鬼地方后生死难料，但真面对大概率再也见不到自己兄弟这种情况时，似有千万根针扎在了心上。
明珏说道：“是一半的机会拿到明器。”
留在那山中的祁梦等人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刑天伤痕累累，这个难关能够攻克，让她在意的是卖消息的人提到的‘虫群’，之所以她说机会是一半，是因为她曾经对众人说过，相比于明器，性命更加重要，若是拿不到，不要硬撑，可视情况撤退，再做打算。
而对于接下来祁梦等人能否成功出去，她是相信着他们的。这些人只是作为团队来说，还不成熟，作为单个的人来讲，已经格外优秀。
这一次意外分散，也正好是个机会，让她来考验一下那几人，带着那些人到底是累赘，还是助力。没有她的帮助，能自己走出游戏区，这是最起码的标准。
江乾见她直接越过祁梦等人走不走得出游戏区的问题，而直接提起取明器的事，便觉得明珏对那行人有太多的信心，确实，他们已今非昔比，明珏教会他们太多在游戏区里生存的法则。江乾舒了口气，因为明珏摆出的态度而安心许多。
明珏向倪大道：“至于要去一趟洛阳。我们上一次没能进通天太师府，那里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我们这次去并不是取明器，而是去探查信息，这才好在下一次来之前做好充足的准备。说到这里，知意，我还得向你借个人。”
李知意道：“我是没有意见。”
丹增笑道：“阿珏啦，我的价钱很贵的。”
明珏说道：“后勤资金这一块，有人赞助不少，倒是不用担心。”想起之前在杂货铺的事，她满含笑意，可转头看向帐篷时，目光黯然，笑意也散了去。
丹增抱着臂膀，摇摇头，“这一次，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拿你的赤霄，认真和我比一场。”
“赤霄，我卖给了斋先生。”想起那把剑，明珏脸色渐白，好似那剑能牵动她无限心事，叫她痛苦万分。
“再买回来。”
“我用寻常兵器也可以。”
“不行。”
“丹增。”
“我真是不明白，阿珏啦，那把剑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没有商量余地？”
“没有。”
明珏轻吸了口气，让自己情绪缓了一缓，好冷静下来思考，“好，我答应你，但是得缓一缓。”
丹增点头，算是答应了。
明珏这才对众人说道：“寻到运河后，我和丹增，七夕，三人轻装上阵，转道洛阳，去探查消息，其余人坐乘龙舟，回现实世界中去。”
倪大当即道：“我也去，既然是为了小姐，没有我置身事外的道理，即使是探查消息，我相信也不简单，多一个人也是多一份助力。”
江乾连忙道：“那我，我，我也去。”
“你们都去了，谁保护傅见鹿？”
江乾说道：“那就大家一起去。”
“这里的生存环境恶劣，傅见鹿是断了一只手臂，不是开了一道口子，谁也不知道她伤口会不会恶化，药物用完后，她受不受得住疼，她需要早些出去，在医院里接受治疗，不能在这里多耽搁。”
江乾没了反驳的话，却不死心，“可只有你们几人……”
“人少有人少的好处，那就是轻便，行动迅速，我有分寸，你不需要担心。”
明珏又看向倪大。倪大一见她目光转过来，就晓得她要劝他留下来照顾傅见鹿，他自然将傅见鹿安危挂怀在心，但放明珏一人去担风险，他陪着傅见鹿出去，良心上如何也过不去，所以明珏还没说话，他就先她一步说道：“我们一直送小姐和李医生上龙舟，龙舟行动快，也要安全许多，这是我们都亲眼见证过的，有李医生和余小姐照顾，留江乾供她们驱使就已经足够了。”
李知意也劝道：“就你们两个和那个孩子去，确实让人不放心。上了龙舟，几乎就等同于到了出口，倒也不用留太多人，有江先生帮衬就行。”
明珏沉吟片刻，没有说话。她想要在路上再看看情况，如果上船之前，傅见鹿情况稳定，她再同意。
众人商议完后，便开始轮流休息。
七夕立在帐篷前，好奇地往里探看。正是明珏站岗，她轻声道：“七夕，不要打扰她休息。”
七夕转过身来看向她。明珏起了身，走过去，想要将七夕抱走时，听到帐篷内轻微响动。明珏向里一看，傅见鹿已经醒了，正要起身。
傅见鹿一时无法习惯右臂下空荡荡的感觉，但她并不唤人，想要自己起身，却在坐起来的时候失去了平衡，受伤的那一边向下侧倒。
霎时间，明珏矮身转入帐篷，半跪下来，伸手搂住傅见鹿的腰身，往回一捞，带了回来。
帐篷空间不大，一来一往后，两人便紧挨着。傅见鹿侧过了头去，在那一瞬间，明珏见到她发红的眼眶。
明珏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傅见鹿推了一下她的肩头，如果是以前，她总会因明珏太过亲密的动作而羞恼，躁动不安，但是现在，她只觉得难堪，狼狈，她最不想在这种时候看到明珏。
傅见鹿知道明珏很擅长从一个人的性格，去推断她经历事情后的情绪反应，所以她知道明珏一定懂，懂她此刻的感受，懂她的要强无法接受自己断臂，她的尊严忍受不了连起身都需要人扶的自己。
这人多讨厌，她都懂，但她就是不离开。
明珏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身体变轻了？你现在还没有适应，需要一段时间来掌握平衡，不妨让我来做个支架，就像摔下悬崖的时候，你做了我的支架，让我爬上去。礼尚往来。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
傅见鹿眸光一颤，覆在麂皮毯子上的手渐渐收紧。她并不是为了让明珏感谢而救她，同为一个队伍，不管那时候落下来的人是谁，她都会做同样的事，但明珏没有觉得这件事理所当然，将这记在了心里，她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些欢喜。
而明珏现在将它提出来，告诉她，这不是可怜，不是施舍，而是她自己的能力，换来了等价的帮助，给了她极大的自尊。她心中一暖，喉头发涩。
或许是情绪起伏太大，右臂上一阵刀锯般的痛楚突如其来。傅见鹿脸色煞白，呻/吟了一声，这痛楚来的迅疾，一下子吞噬她所有力气，她不得不将额头靠在跟前的明珏身上。
明珏问道：“伤口痛了？”
“估计是麻药的效用过了，我让李知意给你拿些止疼药来。”
傅见鹿没有力气说话，便只是摇头。
明珏抚着她的脊背，感到掌下身躯的颤抖，说道：“疼的话就叫出来，又没人会笑话你。”
傅见鹿：“……”这人真是记好，也记仇，什么都记着。
当时傅见鹿说这话，是希望明珏不要一个人硬撑着伤痛，她虽然是领队，但不需要一直强大，脆弱时撒娇，寻求安慰，所有的人都会心甘情愿满足她。
此时明珏说这话，是一个道理。
傅见鹿缓上口气，说道：“不是不能忍受，从现在到找到运河，不知还有多长时间，药物有限，还是留在关键时刻用。”
明珏一怔，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傅见鹿说道：“你们商量接下来的路怎么走的时候。”
“嗯哼？偷听？”
不知为何，傅见鹿听出一丝骄纵的语气，随后想想，这话本身就有问题，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颊浮现一点红晕，“明明我听得光明正大。”
随后就是尴尬地沉默。明珏意识到自己这一句欠妥，显得轻浮，开始沉默不言。
傅见鹿为了摆脱这不自在的氛围，问道：“你当真不打算回去找祁梦一行人了？”她还记得在巫峡时，明珏是专门为寻找祁梦而去。
明珏态度坚决，“如果他们不能走出去，那我也要好好考虑，带着他们是否合适。”
傅见鹿与明珏看法一致，她相信这行人已经是大有长进，不再是对游戏区一无所知，莽着一股劲往前走，“他们个人的能力有，却没有合适的领队。”
明珏也愁，“没有这个粘合剂，能将队伍粘合起来。”
“胡不夷有这个资质。”
“但她总是置身事外，而且尤祝跟她不对付。”
“赵瑟还没成长起来，江坤太浮躁。”
明珏和傅见鹿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还是胡不夷。”
然而出乎两人预料，她们猜错了。
这粘合剂不是胡不夷，而是谁也想不到的祁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