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大运河(二十八)
明珏脸色苍白。好一会儿, 李知意走了过来,脱着染血的手套,问她道:“没事吗, 你的脸色不大好。”
明珏沉默着摇了摇头, 站直了身子, 问道:“怎么样了?”
“情况很顺利, 但是麻药和止疼药有限,等到这些用完了, 不知道她受不受得住疼痛, 其他条件也有限, 后续伤口防护是个大问题, 当然了, 最难的是她心理状态, 谁也难以接受自己身体忽然残缺,不过就目前来说……”李知意朝来的方向看过去,叹息道:“她的表现让人佩服。”
明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倪大正将傅见鹿小心的搂入怀里, 在倪大的体格下,傅见鹿显得娇小,堪怜。
相比于其他人的情绪来说,傅见鹿的神情要镇定许多, 当然,也许是对与自己遭受的劫难还没有刻苦的体验,甚或是没能对自己身处的险境回过味来, 但不论如何,从开始到现在,她的沉静理智,无一不让人感慨赞叹, 因而对她的结局,心中更加感到惋惜。
江乾退了回来。四面沙沙声又聚集起来,那些地底人开始反扑了。
震撼/弹只剩下最后一枚,江乾不敢再随意丢出去,说道:“明老大,接下来怎么办。”
倪大将傅见鹿抱了起来,他目光瞥向那些地底人,似狩猎时刻的猛兽,凶悍冷酷,然而此刻不是争强斗狠的时候。
明珏说道:“往前走!”
明珏让江乾扔出了最后一枚震撼/弹。丹增已经收拾好了李知意的医疗工具包;李知意腿受了伤,还未恢复,行动不便,丹增背起了她,与抱着傅见鹿的倪大一左一右走在最前方;明珏走在右边,做了个手势,七夕乖觉,到了左边去,两人防着从那壁洞上突然蹿出来的地底人;江乾和余瑞手中有枪/支,可以火力阻遏,便留在了队尾殿后。
一行人趁着地底人还未恢复过来,快速撤退。
越往前走,虽然山壁上还有洞口,却越来越稀疏,从两侧袭来的地底人减少,明珏和七夕的压力骤减。但身后那一批聚集的地底人,在远处看来,数量极其壮观,简直如一股蓝白色的浪潮,在这幽暗诡异的通道中,扑涌而来。
冲锋/枪喷吐火舌,持续射击的后坐力令得江乾两人肩膀生疼,却不敢停歇,因为地底人扑咬来的速度丝毫不曾减慢。
那些地底人行进的速度惊人,即使他们撤出一段距离,这些地底人也迅速地追了上来,穷追不舍,像极了数月未进食的恶狼。
几人浑身冷汗直冒,不知道这些东西追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若是他们主动攻击,那是绝不可行的,因为两边人数上,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他们武力再高,也斗不过成千上万,爪牙锋利,行动敏捷,勇且无畏的异兽。为今之计,只有走为上策,甩开它们。
显然,他们跑也不及这些东西快,要甩开,好似只能利用地形,但这地形却是一条无甚起伏的通道。
正不知如何是好,江乾伸往子弹袋的手摸了个空。他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过来,子弹用完了。余瑞那方枪声也停了,也是一样的情况。
江乾低骂了一声,将枪朝着地底人群狠狠地扔了出去,顺带投掷出一枚燃烧/弹。火光‘嘭’地一声如花绽放,花瓣迅速朝两侧伸展,将最前一排的浪涛吞噬在火焰之中。
火光燃成一线,将长道照得明黄,筑起了一道火墙似的,防住了袭击的敌军。
地底人好似怕火,终于停了下来。江乾觉得惊诧,多看了几眼,就见几道白影从火中扑了出来。他立即警觉,弹出折刀,摆出防守的架势,然而那些地底人以思索犹豫的姿态,左右转了两圈。
江乾感到奇怪,直到明珏叫了一声,“江乾,走了。”
江乾回过神来,跟随上众人的步伐,不知不觉中,前面的山壁上已经没有破洞了,再往后面一看。地底人那一张怪异的脸只是盯着他们,不再追来。
江乾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并不是地底人怕火,而是它们离开巢穴太远了。他们已经完全走出了这些地底人的活动范围,所以这些地底人犹疑着,不敢踏入未知区域,不再追捕他们。
险象环生。
众人内心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却不敢有任何的掉以轻心,傅见鹿的负伤为他们一帆风顺的旅途画上了终结的句号。
一路上无人说话,气氛凝重,就显得路途漫长。
一直见不到出口,众人就以为他们选的这个方向,可能绕了一圈,要从‘小肠’去到胃部了,虽然要回到原点,心里却有些安慰,他们可以顺着原来的路,再去往‘肺部’,寻找分散的队友。
然而就在他们做好了心理建设时,他们走出了一个洞口,四周突然变得开阔,眼前是一条向上的斜坡,走了许久,在路径的尽头,透来了一缕天光。
众人不禁加快了脚步,从斜坡出去后,是一处山涧,回头去看出来的位置,那是山脚下岩壁上一道可观的裂缝。
眼前绿树丛林,头上青天/白日。
他们心里恍惚。
出来了。
明珏大胆的推测得到印证,他们往前走,真的找到了一个出口,只不过他们所选的方位没有回到‘胃部’,而是顺着山体的‘肠道’,走向了出口。
他们也欢喜也忧愁,欢喜天高地阔,没有了在山底下阴郁沉闷的感觉,忧愁他们走的这一趟没有任何收获,甚至是损兵折将。
众人需要修整,选中了一块平整地扎营。即便是白天,一坐下来,众人也昏昏欲睡,实在是自从进了天河瀑布后,这一路走下来太过辛苦,比他们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战斗都要难熬。
倪大扎了一个帐篷,铺了睡垫,抱着傅见鹿放了进去。
傅见鹿昏睡了过去,伤痛与麻药的双重压力让她再难保持清醒,在日光下,她的脸毫无血色,身体如同风中弱柳。见惯了她面对异兽时的坚毅狠辣,乍见如此虚弱柔软的她,不胜唏嘘,心里也更为怜惜。
再强的人,始终也有脆弱的时候,这一点,明珏感同身受。
倪大为傅见鹿盖上了麂皮毯子,缩身退了出来,向众人含糊说了一声,便跑到那浅池水中寻找食物,低垂着头,仿佛真是在找寻游鱼,一路渐渐地走远,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江乾轻叹了一声,收回目光,望向帐篷,别人不清楚,但他心里是清楚的,他为傅见鹿工作也有七年了,对倪大在傅见鹿身上倾注的慈爱守护深有感受,所以此刻清楚倪大有多自责,那自责已将倪大挺直的脊背压垮。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开解,因为倪大这个人,即使悲恸,面上也不会表现太多,他以寻找食物的由头离开,当然是想一人静静。
江乾下意识看向明珏,如果说之前听明珏吩咐,是因为傅见鹿同明珏的约定,是因为明珏比他们任何人都对游戏区更熟悉,那么现在,他更趋向于心中的一种臣服,不是因为其他人,而是因为他自己,他本能的想要寻求明珏的帮助,听取她的意见,这样做,他心里觉得更安心。
明珏拿着地图,正在寻找他们所在的方位,天河瀑布朝着东面,他们面朝着天河瀑布的山壁进入地底,地势时而平坦,时而下斜,将山体比作人体,是一个近似俯卧的姿态,他们此刻出来的位置是在天河瀑布西面了。
根据行进的时间,计算最远和最近的路程,在地图上画了两道弧线,两道弧线中间的任何区域,都有可能是他们现在身处的地方。
而不论是在哪个区域,都显示他们已经出了八里沟的范围,要想找回去,不是不可能,只是难度大,不知要耗费多长时间,大概率会与祁梦一行人错过。
她手肘撑在腿上,手指夹着笔,指尖无意识地挠着额头,正思考返回的必要性。
江乾走了过来,轻声唤道:“明老大。”年轻人的语气带着一丝忐忑,似乎害怕打断她的思考,然而目光渴求,显然是有事相商,难以等待。
明珏问道:“怎么了?”
江乾道:“明老大,相处这么久,倪叔这个人你知道的,做的永远比说的多,什么事都沉在心底,但这一次的事对他来说,打击实在太大,我怕他……怕他排解不了。”
明珏道:“你想我去劝劝他?”
江乾道:“是。”
明珏望向倪大那边,只见到他在水流前方拐角的地方,背对着他们,坐在巨石上。明珏没有再对江乾说什么,但收了地图,朝那边走了过去。
走近了,便看到倪大两手搁在大腿上,手中拿着他那酒壶。
路上有许多草本植物,踩在脚下窸窸窣窣,明珏相信倪大早已听到声音,即使没看到人,也能根据脚步声猜到来的是谁。倪大没有回头,不知在看着什么。
明珏说道:“倪叔,看来这里没有什么食物可以捕获,先回去吧。”
倪大道:“我想一人坐一会儿。”
倪大说的已然很明白,他需要一个单独的空间,这只狮子想要喘息,用酒精来舔舐自己的伤口。如果是江乾,便会黯然离开。
明珏则不然,她带领队伍多年,有一件事是必须做到的,那就是了解各位队员的性情,由此能从队员的行为与神情来推测他的想法,现在也一样。
她知道如果不将事情说破,这件事可能成倪大心中一辈子的悔恨,时时介怀,“游戏区就是这样,生死难料,倪叔,你了解战场,前一刻还好端端在身边的战友,下一刻身躯就被炮弹轰得支离破碎。在这里,也一样。对于傅见鹿来说,对于我们来说,现在的情况已经万分幸运。”
许久,倪大声音无比沉重,说了一句,“可她……才二十七岁。”
明珏说道:“所以她还有无限可能。”
倪大手扶着额头,“她是个优秀的人,是颗闪耀的明星,全因为我毁了。”
明珏道:“这话怎么说。”
倪大回过头来看她,他手上捏着酒壶,青筋暴起,倪大是个铁铮铮的硬汉,奈何有颗慈父的心,所以露出了这苍凉哀戚的神情,“因为我那一枪,才引起了叠石崩塌,如果不是那一枪,叠石不倒,她现在应该毫发无伤!”
明珏打断他,“倪叔,不能这么说,你错弄了因果。”自疚感显然在将倪大逼向死胡同。
“是地底人的袭击,引起了事故,而且你开枪的时候,下方已经传来响动,应该是那些地底人弄到了叠石,即便没有那一枪,下面的叠石也会倒塌。诚然,行动中的过错不能推脱,要明白认清,有前车之鉴,才好在下一次改正,但是没有过错,也不该胡乱认领,倪叔,你人生的经历比我丰富,你是不是这个道理。那里有这些吃人的猛兽是谁也想不到的,我们奋力抵抗,达到现在的局面,不是谁都能做到这个地步。”
倪大懂得明珏是在开解他,虽明白她说的句句有理,但也难解心中愁绪,归根究底,他所有的沉郁皆由傅见鹿断臂而起,然而这个症结,永远无法解开,他道:“是么。”
明珏恍如没有听出他话语里的不认同,一转话头,“况且,也不能说,傅见鹿就此毁了。”
倪大只当她是在安慰,确实,断了臂,也不会绝了生路,有多少残疾人照样活的精彩,装上义肢,虽有些不便,却也大体与常人无异,他相信以傅见鹿意志,她会比普通人要出色许多,但她本该能走的更高,更远。
然而明珏接下来的话,却叫他一怔。
“她的手臂,不是无法恢复。”
倪大神色一凝,敏锐的捕捉到明珏话中含义,目光一亮,“你的意思是……”
一道声音适时插进来,说道:“这比搬动那块巨石更不现实。”
李知意走了过来,这时候她的脚似乎恢复了,走路平稳。原本她是来叫两人回营地的,食物煮好了,却听到明珏的话,一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倪大不知道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可从李知意的话里得到的信息,更透露出一丝转机,他站起身来,神情肃穆,郑重地说道:“两位,如果有什么办法,请你们讲出来,就是上刀山下油锅都好,请求你们讲出来。”
明珏说道:“有一种明器,叫做火枣。”
倪大心跳快了起来。他对游戏区的明器了解不深,见过的明器更是一只手掌都数得过来,所以想象力被限制住了,无法去天马行空地思索各种效用的明器,那种行为在他眼中像是逃避现实,从而引起的幻梦,但明珏一提,这个梦就变得现实,让他相信,当真有这样一种灵丹妙药,可以挽救他终生的遗憾。
他人沉稳,外表上依旧沉静,即使心中沸腾起来,也没有打断明珏的话。
明珏说道:“这种明器,可以恢复人四肢上的伤口,不论是什么样的伤口……”
倪大知道明器的名字由来有因。他曾经在书上见过关于火枣的描述,那是一本古人所撰的神话小说,里面火枣是一种仙丹,那位家喻户晓的三太子以火枣就酒长出了三头六臂。
到底是传说。虽说在始皇陵里,也有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可未亲眼见过,还是觉得有几分飘缈虚幻,如今也一样,让他感到不踏实。
明珏道:“以傅见鹿这样的情况来说,就是长出新的手臂。”
倪大又看向李知意道:“李医生刚才又为什么说这比搬动巨石还不现实?”
李知意似乎想起不愉快的经历,“因为那东西在洛阳。”
“洛阳?”一时间,倪大觉得好像听谁也提起过那里,半晌,想起来是余瑞在始皇陵里与祁梦说话时提到过,他隐约回忆起余瑞颤抖的语气。
倪大心想,会引起他们这样的反应,应该是那地方极凶险,极可怖,但又万分欢喜,因为他们说的越多,那火枣的存在便越可靠,如今连位置也清晰明确了,不管是真是假,他都要去试上一试。
李知意道:“上一次我们来大运河,有三批人,我的队伍,王震的队伍,再就是她的队伍,我来找的就是那东西……”
说到这里,她叹息了一声,“通天太师府的门槛都没摸到,险些没全军覆没,折在那里。”
倪大心底一沉,王震他是见过的;在这短短时间地相处下,他也见识过李知意的实力,推断出她显露的势力也只是冰山一角;而明珏,更不用说了,她的队伍是当时游走游戏区所有队伍中的颠峰;就是这样三支强劲的势力,组合在一起,却也险些在那个地方摔了个大跟头,可想而知,那里危险的程度。
他虽为傅见鹿断臂而痛心,却也没到失去理智的地步,心里计划着从这里出去以后,购置装备,招揽人员,再去洛阳。他没有想过要现在就去洛阳,因为长途跋涉下来,众人心力、装备已消耗太多,他也没有想过让明珏帮忙,因为这件事并不在当初的约定之中,是以他只在心中默默盘算。
李知意还在诉说当年的事,“最后也只有她的队伍捞到一点好处,是喻薇吧?拿到了明器百灵鸟。”
明珏脸色白了下去。李知意意识到自己失言,提起她的伤心事,让她想起自己逝去的队友。李知意顿了一下,声音转柔,显而易见是坚持想要劝她打消这个念头,“洛阳里的明器多不多,多,谁不知道,可时至今日,就是枪/械装备最为完善的侯坚也不敢轻易闯进入,你去过,你见识过三百六十五路正神的厉害,当年你手上拿着赤霄,不管是体力还是心力都处在颠峰,队伍的状态也最佳的,但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年断了几根肋骨啊?”
明珏没有应声。李知意说道:“那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傅小姐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容易,断了臂并非就是万事休矣,现在医学科技发达,义肢的效用越来越大。你难道要再用性命去博这一条断臂,显然不值得,代价太大,还不如当时就在洞穴里凭死一搏推石头。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想要血肉白骨做的手臂,也许另有明器可以替代,可以留意,并非是真要去洛阳不可。”
明珏笑了笑,李知意便知道她要反驳。好歹是有这许久的交情,或许是经历过生死,即使相交淡如水,也有在眼神中捕捉到对方意图的默契。
在先前明珏代替丹增,决然断了傅见鹿臂膀的时候,李知意就有几分想到明珏接下来的打算。
明珏道:“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有七夕。”明珏向着营地,指给李知意看,“七夕在游戏区中长大,与那里的东西气息相同。”
李知意见她是主意已定,不免叹惋,“明珏,这些年来,当初的老人们一个两个在这个地方殒身,朋友离去,是极其令人难过的事情。”
明珏笑她,“朋友如此,爱人更甚,你却还带着余瑞跑到这个地方来。”
李知意苦笑道:“唉,这不是攒一攒养老钱么,这次是最后一次了,即使找不到肉灵芝,我也不会再来。我不希望我出个意外,叫爱我的人伤心难过。”
明珏垂下眼眸。李知意的话另有所指。
果然,李知意接下来便说道:“即使他们不在了,知道你冒着风险,灵魂在九泉之下,也会为你揪着心,他们爱你,明珏。”
明珏张了张口,喉头发涩,说不出话来,李知意的话,彻底牵动她的情思。
然而李知意话一转,说道:“但他们总会支持你的决定,他们会为了你的义举感到骄傲。”
李知意不再劝她了,她知道明珏,明珏是这样的人,当初的明珏会为了挚友倾尽心血,这是让那群人死心塌地的原因之一,如今,这样的明珏又回来了,她怎能否定她呢。